欲望膨胀时代的人性表演--大明朝的另类史-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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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只有短短二百一十三个字,内容如下:
“唐寅,字伯虎,一字子畏。性颖利,与里狂生张灵纵酒,不事诸生业。祝允明规之,乃闭户浃岁。举弘治十一年乡试第一,座主梁储奇其文,还朝示学士程敏政,敏政亦奇之。未几,敏政总裁会试,江阴富人徐经贿其家僮,得试题。事露,言者劾敏政,语连(唐)寅,下诏狱,谪为吏。(唐)寅耻不就,归家益放浪。宁王(朱)宸濠厚币聘之,(唐)寅察其有异志,佯狂使酒,露其丑秽。(朱)宸濠不能堪,放还。筑室桃花坞,与客日般饮其中,年五十四而卒。
“(唐)寅诗文,初尚才情,晚年颓然自放,谓后人知我不在此,论者伤之。吴中自(祝)枝山辈以放诞不羁为世所指目,而文才轻艳,倾动流辈,传说者增益而附丽之,往往出名教外。”
据此,可见唐伯虎是个倒霉地牵涉进“考试舞弊案”后一蹶不起的落魄文人,即使有皇族大官人欣赏他,还是个最后被杀头的“志大才疏”王爷朱宸濠。幸亏唐寅还不象李太白那样异想天开:“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傻不叽叽地附和永王李璘一样去搅浑水。他装疯卖傻,与宁王宴饮时,假装喝醉酒,东倒西歪,连老二都露出来,才免于被这个草包王爷进一步“青睐”,最后被宁王爷“放归”。不久,宁王造反,本人和全家很快被抓杀头。由于未唐伯虎涉入案件,他终于未被朝廷“秋后算帐”。老唐虽然最后穷死,却能善保首领,免于闹市人群中在看客的笑骂声中被大刀片子砍头。幸夫?悲夫?
由于唐寅“文才轻艳”,“传说者”均“增益而附丽之”,平生未作过多风流事,却枉博如许风流之名,悲哉!
出身寒门聪颖超俗
明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唐伯虎生于苏州,名寅,字伯虎,后字子畏,号六如。其父唐广德是做小生意的苏州市民,母丘氏也是小家碧玉,在讲究门户出身的封建王朝,这种出身决定了唐寅只有努力奋发,通过科举才能考取“功名”,进入仕途,方能光宗耀祖,青云直上。
唐寅少年时代很聪颖,过目成诵,苦读经书,闲暇时也学画山水花鸟排遣。十九岁时,唐寅娶徐氏为妻,两人感情甚洽。此时的唐寅生活平静,读史观书之余,或是幻想自己成为汉唐边塞击敌立功的将领文士,或是沉醉于目前安恬的“春江花月夜”之中:
侠客重功名,西北请专征。惯战弓刀捷,酬知性命轻。孟公好惊坐,郭能始横行。将相李都尉,一夜出平城。(《侠客》)
陇头寒多风,卒伍夜相惊。转战阴山道,暗度受降城。百万安刀靶,千金络马缨。日晚尘沙合,虏骑乱纵横。(《陇头》)
上述两首诗,均仿募唐初边塞诗人的语义,虽空为“悲歌慷慨”,诗句确不乏壮志豪情。
嘉树郁婆娑,灯花月色和;春时流粉气,夜水湿裙罗。
夜雾沉花树,春江溢月轮。欢来意不持,乐极词难陈。
(《春江花月夜》)
此诗虽难比初唐大诗人张若虚,却也蹈其诗境,加之诗人小康身世,亲历江南盛景,真的读之让人如身历其境。
唐伯虎二十五岁那年,一年内父、母、妻、妹相继去世,对他精神打击很大,深感死生无常,对释理有了更深刻的感悟。悲痛之余,唐寅更加努力读书。此间,他的《白发》、《伤内》两首诗最为发自内心,前者哀父母,后者悲亡妻,感情真挚、自然:
清朝搅明镜,元首有华然。怆然百感兴,雨泣忽成悲。忧思固逾度,荣卫岂及哀,夭寿不疑天,功名须壮时。凉风中夜发,皓月经天驰。君子重言行,努力以自私。(《白发》)
此诗不仅感怀人生寿夭无常,也有李长吉式的凄然与古诗十九首式的壮烈感兴。
凄凄白露零,百卉谢芬芳。槿花易哀谢,桂枝就销亡。迷途无往驾,款款何从将?晓月丽尘梁,白月照春阳。抚景念畴昔,肝裂魂飘扬。(《伤风》)
由此,可见其闺实悼亡之诗,清丽伤感,直追潘岳和元稹。
明弘治十一年(公元1498年),唐寅乡试中解元(第一名)。其时,他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不仅自信心倍增,声名也名震江南。恰恰在唐寅人生的巅峰时刻,命运的阴影也悄然袭侵而来。
正当唐寅“一朝欣得意,联步上京华”之时,他进京会试。在路上,江阴巨富徐经徐大公子与这位唐大才子结成莫逆之交(徐经虽是个有钱无才的主儿,他的曾孙徐霞客因《徐霞客游记》而万古名传。不过,至徐霞客时,徐家已中落)。据明人笔记《共山堂外纪》中记载:
“江阴举人徐经者,其富甲江南,六如(唐寅)举乡试第一日,(徐)经奉之甚厚,遂同舟会试。至京,六如(唐寅)文誉籍甚,公卿造请者填咽街巷。徐经有优童数人,从六如(唐寅)日驰聘于都市中,都人属目者已众矣。况徐拥厚赀,其营求他径以进,不无有之。而六如(唐寅)疏狂,时漏言语,竟坐削籍。”
从此片语,可以窥见唐寅当时也是年青疏狂,因文名显赫颇为自得,经不住一掷千金的富贵公子徐经奉承,两人一同乘船进京会试,而且终日高头大马往来,还有俊仆优童陪同,非常招摇,已经惹起不少人暗中反感、嫉恨。“世路难行钱作马”,徐大公子大把金钱掷向主考官程敏政的家人,连“高考”试题都一窝端来,自然考卷做得上等。但还没有享受金榜题名的喜庆,不久就为人告发,双双锒铛入狱。
封建王朝晚期已是非常黑暗,但在科举考试方面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皇帝、政府可以大肆公开卖官鬻爵搞“创收”,但常人花多少钱也不能“捐”个进士或解元。可以讲,在古代中国,“八股”科举虽然是中国文人的“桎梏”,但也是惟一清白的“净地”。对于泄题漏题的主考官,结果都会为皇上亲自下旨杀头,中国最后一个受腰斩极刑的人就是雍正年间的福建学政俞鸿图,此公因为小妾收人钱财,把试题外泄,竟让一个“戏子”中举(封建社会优伶与娼妓地位相等),引起世人喧然大哗。最后真相大白,虽不是俞鸿图自己泄题,这位可怜虫仍被腰斩。由于一刀砍下后,人体上半身主要器官还“健康运转”,俞鸿图上半身辗转于地,用手沾着自己的血在地上连写十一个“惨”字才咽气……。由此可见,凡是涉及科举舞弊案,无论哪朝哪代都是不得了的重罪(现在没事了,大官都是博士“回购”)。徐家此时只能搬动金山,又大洒银两,加上最终案情也不明不白,自然不会再挨什么皮肉之苦,只是徐公子后半辈子只能回家做富翁了,仕进之路想也甭再想。最惨的,当属我们这位大才子唐伯虎,被逮入狱,大刑伺候,在他与好友文征明的信中,淋漓尽致地详述了当时他的悲惨境状:
“……至于天子震赫,召捕诏狱,自贯三木,吏卒如虎,举头抱地,涕泪横集。而后昆山焚如,玉石皆毁;下流难处,众恶所归。缋丝成网罗,狼众乃食人……海内遂以(唐)寅(我)为不齿之士,握拳张胆,若赴仇敌。知与不知,毕指而唾,辱亦甚矣!”
不久前还锦衣玉马的唐解元,本以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赏尽长安花”,殊不料锒铛入狱,身被刑具,还要面对如狼似虎的胥吏审问呵斥,遭受世人的指责唾骂。经过一年多的审讯,虽然最终没有判定唐寅是本次考场舞弊案主犯,但干系是摆脱不掉的,他被除掉“士”籍,发配到浙江为吏。这种污辱,全然不是现在的大学毕业生从“人事局”划归“劳动局”管辖那么简单,几乎就是撕掉读书人赖以生存的“精神脸面”。
无论明王朝的统治机器多么残酷、多么毫无人性,中国知识分子“士可杀不辱”的气节仍残存于我们这位柔弱江南文士的血脉之中。在抱怨自己“筋骨脆弱,不能挽强执锐,揽荆吴之士,剑客大侠,独常一队,为国家出死命,使功劳可以记录”之后,唐寅向好友表明心迹:“岁月不久,人命飞霜;何能自戮尘中,屈身低眉,以窃衣食!”大才子奋然攘袂,顿足而起,断然坚拒“臣妾意态间”的官府“办事员”一职,愤然出走,开始了他漂泊的、辛酸的、不俗的、而又传奇的后半生!
欲将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
唐寅31岁出狱后,而立之年却“倒立”,傍徨郁郁,既坚辞不去浙江当“吏”,又不好意思回家,就索性带着随身仅剩的几两碎银远游庐山、洞庭,盘恒一年有余,虽感“近乡情更怯”,最后也不得不回归故里。此后又气又累,大病一场,科举已经全然无望,因为他这么鼎鼎大名的才子,已经列入“黑名单”中的前几名。宋朝时,柳永还可以换个名字赶考。明代资讯已经非常发达,想效迹前人已是万万不能够。穷愁之余,估计唐才子也想过“Tobeornottobe”类似的问题,最终还是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开始卖文卖画为生,并且性情大变,破罐破摔,狎妓聚饮,无所不为。
回乡之初,大才子遭此巨变,本来无眼光明的前程变成过眼云烟,加之世态炎凉,冷眼迭加,失落之余,也写过不少劝世警世的诗作。
……即如我辈住人世,何荣何辱?何乐何忧?有时邯郸梦一枕,有时华胥酒一瓯。古今兴亡付诗卷,胜负得失旧松楸……君不见,东家暴富十头牛;又不见,西家暴贵万户侯。雄声赫势掀九州,世界欲动天将浮。忽然一日风打舟断蓬,绝梗无少流。桑田变海海为洲,昔时声势空喧啾。呜呼!何如浅浅水长长流?(《世情歌》)
浅俚警省之中,蕴藏着那么多的无奈与哀愁。不仅如此,唐寅还做《白忍歌》以“劝世”:
百忍歌,百忍歌,人生不忍将奈何?我今与汝歌百忍,汝当拍手笑呵呵!朝也忍,暮也忍。耻也忍,辱也忍。苦也忍,痛也忍。饥也忍,寒也忍。斯也忍,怒也忍。是也忍,非也忍。方寸之间当自省。……心花散,性地稳,得到此时梦初醒。君不见如来割身痛也忍,孔子绝粮饥也忍,韩信胯下辱也忍,闵子单衣寒也忍,师德唾面羞也忍,不疑诬金欺也忍,张公九世百般忍。好也忍,歹也忍,都向心头自思忖。囫囵吞却栗棘蓬,凭时方识真根本!(《百忍歌》)
搜出前世英雄豪杰达官宿儒无数“忍”事迹,一并表明此时唐寅自己的心态,可见文人的内心承受力不错,总能自我疗愈病痛。
富贵荣华莫强求,强求不成反成羞。有伸脚处且伸脚,得缩头时且缩头。地宅方圆人不在,儿孙长大我难留。皇天老早安排定,不用成忧不用愁。(《叹世》)
但凡行事要知机,斟酌高低莫乱为。乌江项羽今何在,赤壁周瑜业更谁?赢了我时何足幸,且饶他去不为亏。世事与人争不尽,还他一忍是便宜。(《警世之二》)
去年残花今又开,追思年少忽成呆。数茎白发催将去,万两黄金买不回。有药驻颜真是妄,无绳挚日转堪哀。此情莫与儿郎说,值得儿郎自老来。(《警世之四》)
上述叹世警世的劝诫,好似一受尽打击压抑的穷儒小心翼翼之作,与几年前唐寅得意之时给吏部官员写的信相比,无论气势和内容都有天壤之别。我们看看当时的大才子是怎样目空一切的豪情:
若肆目五山,总辔辽野,横披六合,纵驰八极。无事悼情,慷慨然诺。壮气云蒸,列志风合。戮长猊,令赤海。断修蛇,使丹岳。功成事遂,身毙名立。斯亦人士之一快,而寅之素斯也!(《上吴天官书》)
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1)
明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已经三十六岁的唐寅续娶沈氏,建桃花庵别墅(当时地价与房价皆是中等人家都可负担,非与今时可比。)卖文卖画之余,已经逐渐从人生了低谷走出的唐寅决定开始新生活,幸亏明中期资本主义萌芽状态已成,城市的繁华已经使文人毋需只死钻仕进一条路,卖文卖画也能生存立足。
江南人住神仙地,雪月风花分四季。满城旗队看迎春,又见鳌山烧火树。千门挂彩六街红,凤笙鼍鼓喧春风。歌童游女路南北,王孙公子河西东。看灯未了人未绝,等闲又话清明节。呼船载酒竞游春,蛤蜊上市争尝新。吴山穿绕横塘过,虎邱灵岩复元墓。提壶挈盒归去来,南湖又报荷花开。锦云乡中漾舟去,美人鬓压琵琶钗。银筝皓齿声继续,翠纱污衫红映肉。金刀剖破水晶瓜,冰山影里人如玉。一天火云犹未已,梧桐忽报秋风起。鹊桥牛女渡银河,乞巧人排明月里。南楼雁过又中秋,桂花千树天香浮动。左持蟹螯右持酒,不觉今朝又重九。一年好景最斯时,橘绿橙黄洞庭有。满园还剩菊花枝,雪片高飞大如手。安排暖阁开红炉,敲冰洗盏烘牛酥。销金帐掩梅梢月,流酥润滑钩珊瑚。汤作蝉鸣生蟹眼,罐中茶熟春泉铺。寸韭饼,千金果,鳌群鹅掌山羊脯。侍儿烘酒暖银壶,小婢歌兰欲罢舞。黑貂裘,红氆氇,不知蓑笠渔翁苦?(《江南四季歌》)
似乎一觉醒来,惊悟周遭的人生是那样纷繁美好,惊喜之余,难免发出“白驹过隙”的感慨:
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冬寒夏热最难为,寒则如刀热如炙。春三秋九号温和,天气温和风雨多。一年细算良辰少,况又难逢美景何。美景良辰徜遭遇,又有赏心并乐事。不烧高烛对芳樽,也是虚生在人世。古人有言亦达哉,劝人秉烛夜游来。春宵一刻千金价,我道千金买不回。(《一年歌》)
人生七十古来少,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须满把金樽倒。世人钱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头白早。春夏秋冬燃指间,钟送黄昏鸡报晓。请君细点眼前人,一看一度埋芳草。草里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年无人扫。(《一世歌》)
既然已经明了李长吉的“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的深意,唐大才子索性放浪形骸,及时行乐起来:
吾金莫放金叵罗,请君听我进酒歌。为乐须当少壮日,老去萧萧空奈何?朱颜零落不复再,白头爱酒心徒在。昨日今朝一梦间,春花秋月宁相待?……劝君一饮尽百斗,富贵文章我何有?空使今人羡古人,总得浮名不如酒。(《进酒歌》)
人生七十古来有,处世谁能得长久?光阴真是过隙驹,绿鬓看看成皓首。积金到斗都是闲,几人买断鬼门关。不将尊酒送歌舞,徒把铜汞烧金丹。白日升天无此理,毕竟有生还有死。眼前富贵一枰棋,身后功名半张纸。古稀彭祖寿最多,八百岁后还如何?请君与我舞且歌,生死寿夭皆由他。(《闲中歌》)
明朝经济,特别是江南一带的经济,在成化年间已经完全摆脱了元末战争的重创,得以完全复苏。不仅文人的“商品意识”日益增强,他们还卖画、卖字、卖文以博快乐人生,大臣、宦官、军官、百姓,无不下海。特别是江南之人,“吴中绪绅大夫,多以货殖为急,若京师官店六郭,开行债典,兴贩盐沽,其术倍勊于齐民”,经济意识、商品意识旺达,连士大夫之家也不耻言利。同时,经济繁荣又极大地带动了消费,人的欲望,无论是皇帝过于平民,日益膨胀。以吃为例:“龙肝凤髓,豹胎麟脯,世不可得,徒寓言耳。猩唇獾炙,象约驼峰,虽间有之,非常膳之品也。今之富家巨室,穷山之珍,竭北之错,南方之蛎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