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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丰子恺文集1175-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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措,七手八脚地为他营救。正在危急 存亡的时候,他伸起手来收拾了这条蜈蚣,忽然破涕为笑,一缕烟逃走了。后来这套戏法渐 渐做穿,有的人警告他说,若是再拿出蜈蚣来,要打头颈拳了。于是他换出别种花头来:他 躲在门口,等候警告打头颈拳的人将走出门,突然大叫一声,倒身在门槛边的地上,乱滚乱 撞,哭着嚷着,说是践踏了一条臂膀粗的大蛇,但蛇是已经攒进榻底下去了。走出门来的人 被他这一吓,实在魂飞魄散;但见他的受难比他更深,也无可奈何他,只怪自己的运气不 好。他看见一群人蹲在岸边钓鱼,便参加进去,和蹲着的人闲谈。同时偷偷地把其中相接近 的两人的辫子梢头结住了,自己就走开,躲到远处去作壁上观。被结住的两人中若有一人起 身欲去,滑稽剧就演出来给他看了。诸如此类的恶戏,不胜枚举。
  现在回想他这种玩耍,实在近于为虐的戏谑。但当时他热心地创作,而热心地欣赏的孩 子,也不止我一个。世间的严正的教育者,请稍稍原谅他的顽皮!我们的儿时,在私塾里偷 偷地玩了一个折纸手工,是要遭先生用铜笔套管在额骨上猛钉几下,外加在至圣先师孔子之 神位面前跪一支香的!
  况且我们的五哥哥也曾用他的智力和技术来发明种种富有趣味的玩意,我现在想起了还 可以神往。暮春的时候,他领我到田野去偷新蚕豆。把嫩的生吃了,而用老的来做“蚕豆水 龙”。其做法,用煤头纸火把老蚕豆荚熏得半熟,剪去其下端,用手一捏,荚里的两粒豆就 从下端滑出,再将荚的顶端稍稍剪去一点,使成一个小孔。然后把豆荚放在水里,待它装满 了水,以一手的指捏住其下端而取出来,再以另一手的指用力压榨豆荚,一条细长的水带便 从豆荚的顶端的小孔内射出。制法精巧的,射水可达一二丈之远。他又教我“豆梗笛”的做 法:摘取豌豆的嫩梗长约寸许,以一端塞入口中轻轻咬嚼,吹时便发喈喈之音。再摘取蚕豆 梗的下段,长约四五寸,用指爪在梗上均匀地开几个洞,作成豆的样子。然后把豌豆梗插入 这笛的一端,用两手的指随意启闭各洞而吹奏起来,其音宛如无腔之短笛。他又教我用洋蜡 烛的油作种种的浇造和塑造。用芋艿或番薯镌刻种种的印版,大类现今的木版画。……诸如 此类的玩意,亦复不胜枚举。
  现在我对这些儿时的乐事久已缘远了。但在说起我额上的疤的来由时,还能热烈地回忆 神情活跃的五哥哥和这种兴致蓬勃的玩意儿。谁言我左额上的疤痕是缺陷?这是我的儿时欢 乐的佐证,我的黄金时代的遗迹。过去的事,一切都同梦幻一般地消灭,没有痕迹留存了。 只有这个疤,好象是“脊杖二十,刺配军州”时打在脸上的金印,永久地明显地录着过去的 事实,一说起就可使我历历地回忆前尘。仿佛我是在儿童世界的本贯地方犯了罪,被刺配到 这成人社会的“远恶军州”来的。这无期的流刑虽然使我永无还乡之望,但凭这脸上的金 印,还可回溯往昔,追寻故乡的美丽的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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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忆儿时
  一
  我回忆儿时,有三件不能忘却的事。
  第一件是养蚕。那是我五六岁时,我祖母在日的事。我祖母是一个豪爽而善于享乐的 人。不但良辰佳节不肯轻轻放过,就是养蚕,也每年大规模地举行。其实,我长大后才晓 得,祖母的养蚕并非专为图利,叶贵的年头常要蚀本,然而她欢喜这暮春的点缀,故每年大 规模地举行。我所欢喜的,最初是蚕落地铺。那时我们的三开间的厅上,地上统是蚕,架着 经纬的跳板,以便通行及饲叶。蒋五伯挑了担到地里去采叶,我与诸姊跟了去,去吃桑葚。 蚕落地铺的时候,桑葚已很紫而甜了,比杨梅好吃得多。我们吃饱之后,又用一张大叶做一 只碗,采了一碗桑葚,跟了蒋五伯回来。蒋五伯饲蚕,我就以走跳板为戏乐,常常失足翻落 地铺里,压死许多蚕宝宝。祖母忙喊蒋五伯抱我起来,不许我再走。然而这满屋的跳板,像 棋盘街一样,又很低,走起来一点也不怕,真是有趣。这真是一年一度的难得的乐事!所以 虽然祖母禁止,我总是每天要去走。
  蚕上山之后,全家静默守护,那时不许小孩子们噪了,我暂时感到沉闷。然过了几天要 采茧,做丝,热闹的空气又浓起来了。我们每年照例请牛桥头七娘娘来做丝。蒋五伯每天买 枇杷和软糕来给采茧、做丝、烧火的人吃。大家似乎以为现在是辛苦而有希望的时候,应该 享受这点心,都不客气地取食。我也无功受禄地天天吃多量的枇杷与软糕,这又是乐事。
  七娘娘做丝休息的时候,捧了水烟筒,伸出她左手上的短少半段的小指给我看,对我 说:做丝的时候,丝车后面是万万不可走近去的,她的小指,便是小时候不留心被丝车轴棒 轧脱的。她又说:“小囝囝不可走近丝车后面去,只管坐在我身旁,吃枇杷,吃软糕。还有 做丝做出来的蚕蛹,叫妈妈油炒一炒,真好吃哩!”然而我始终不要吃蚕蛹,大概是我爸爸 和诸姊不要吃的原故。我所乐的,只是那时候家里的非常的空气。日常固定不动的堂窗、长 台、八仙椅子,都并垒起,而变成不常见的丝车、匾、缸,又不断地公然地可以吃小食。丝 做好后,蒋五伯口中唱着“要吃枇杷,来年蚕罢”,收拾丝车,恢复一切陈设。我感到一种 兴尽的寂寥。然而对于这种变换,倒也觉得新奇而有趣。
  现在我回忆这儿时的事,真是常常使我神往!祖母、蒋五伯、七娘娘、和诸姊,都像童 话里的人物了。且在我看来,他们当时这剧的主人公便是我。何等甜美的回忆!只是这剧的 题材,现在我仔细想想觉得不好:养蚕做丝,在生计上原是幸福的,然其本身是数万的生灵 的杀虐!所谓饲蚕,是养犯人;所谓缫丝,是施炮烙!原来当时这种欢乐与幸福的背景,是 生灵的虐杀!早知如此,我决计不要吃他们的桑葚,枇杷,和软糕了。近来读《西青散 记》,看到里面有两句仙人的诗句:“自织藕丝衫子嫩,可怜辛苦赦春蚕。”安得人间也发 明织藕丝的丝车,而尽赦天下的春蚕的性命!
  我七岁上祖母死了,我家不复养蚕。不久父亲与诸姊弟相继死亡,家道衰落了,我的幸 福的儿时也过去了。因此这件回忆,一面使我永远神往,一面又使我永远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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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瞻的日记
  一
  隔壁二十三号里的郑德菱,这人真好!今天妈妈抱我到门口,我看见她在水门汀上骑竹 马。她对我一笑,我分明看出这一笑是叫我去一同骑竹马的意思。我立刻还她一笑,表示我 极愿意,就从母亲怀里走下来,和她一同骑竹马了。两人同骑一枝竹马,我想转弯了,她也 同意;我想走远一点,她也欢喜;她说让马儿吃点草,我也高兴;她说把马儿系在冬青上, 我也觉得有理。我们真是同志的朋友!兴味正好的时候,妈妈出来拉住我的手,叫我去吃 饭。我说:“不高兴。”妈妈说:“郑德菱也要去吃饭了!”果然郑德菱的哥哥叫着“德 菱!”也走出来拉住郑德菱的手去了。我只得跟了妈妈进去。
  当我们将走进各自的门口的时候,她回头向我一看,我也回头向她一看,各自进去,不 见了。
  我实在无心吃饭。我晓得她一定也无心吃饭。不然,何以分别的时候她不对我笑,而且 脸上很不高兴呢?我同她在一块,真是说不出的有趣。吃饭何必急急?即使要吃,尽可在空 的时候吃。其实照我想来,象我们这样的同志,天天在一块吃饭,在一块睡觉,多好呢?何 必分作两家?即使要分作两家,反正爸爸同郑德菱的爸爸很要好,妈妈也同郑德菱的妈妈常 常谈笑,尽可你们大人作一块,我们小孩子作一块,不更好么?
  这“家”的分配法,不知是谁定的,真是无理之极了。想来总是大人们弄出来的。大人 们的无理,近来我常常感到,不止这一端:那一天爸爸同我到先施公司去,我看见地上放着 许多小汽车、小脚踏车,这分明是我们小孩子用的;但是爸爸一定不肯给我拿一部回家,让 它许多空摆在那里。回来的时候,我看见许多汽车停在路旁;我要坐,爸爸一定不给我坐, 让它们空停在路旁。又有一次,娘姨抱我到街里去,一个肩着许多小花篮的老太婆,口中吹 着笛子,手里拿着一只小花篮,向我看,把手中的花篮递给我;然而娘姨一定不要,急忙抱 我走开去。这种小花篮,原是小孩子玩的,况且那老太婆明明表示愿意给我,娘姨何以一定 叫我不要接呢?娘姨也无理,这大概是爸爸教她的。
  我最欢喜郑德菱。她同我站在地上一样高,走路也一样快,心情志趣都完全投合。宝姊 姊或郑德菱的哥哥,有些不近情的态度,我看他们不懂。大概是他们身体长大,稍近于大 人,所以心情也稍象大人的无理了。宝姊姊常常要说我“痴”。我对爸爸说,要天不下雨, 好让郑德菱出来,宝姊姊就用指点着我,说:“瞻鞍痴!”怎么叫“痴”?你每天不来同我 玩耍,挟了书包到学校里去,难道不是“痴”么?爸爸整天坐在桌子前,在文章格子上一格 一格地填字,难道不是“痴”么?天下雨,不能出去玩,不是讨厌的么?我要天不要下雨, 正是近情合理的要求。我每天晚快听见你要爸爸开电灯,爸爸给你开了,满房间就明亮;现 在我也要爸爸叫天不下雨,爸爸给我做了,晴天岂不也爽快呢?你何以说我“痴”?郑德菱 的哥哥虽然没有说我甚么,然而我总讨厌他。我们玩耍的时候,他常常板起脸,来拉郑德 菱,说“赤了脚到人家家里,不怕难为情!”又说“吃人家的面包,不怕难为情!”立刻拉 了她去。“难为情”是大人们惯说的话,大人们常常不怕厌气,端坐在椅子里,点头,弯 腰,说甚么“请,请”,“对不起”,“难为情”一类的无聊的话,他们都有点象大人了! 啊!我很少知己!我很寂寞!母亲常常说我“会哭”,我哪得不哭呢?
  二
  今天我看见一种奇怪的现状:吃过糖粥,妈妈抱我走到吃饭间里的时候,我看见爸爸身 上披一块大白布,垂头丧气地朝外坐在椅子上,一个穿黑长衫的麻脸的陌生人,拿一把闪亮 的小刀,竟在爸爸后头颈里用劲地割。啊哟!这是何等奇怪的现状!大人们的所为,真是越 看越稀奇了!爸爸何以甘心被这麻脸的陌生人割呢?痛不痛呢?
  更可怪的,妈妈抱我走到吃饭间里的时候,她明明也看见这爸爸被割的骇人的现状。然 而她竟毫不介意,同没有看见一样。宝姊姊挟了书包从天井里走进来,我想她见了一定要 哭,谁知她只叫一声“爸爸”,向那可怕的麻子一看,就全不经意地到房间里去挂书包了。 前天爸爸自己把手指割开了,他不是大叫“妈妈”,立刻去拿棉花和纱布来么?今天这可怕 的麻子咬紧了牙齿割爸爸的头,何以妈妈和宝姊姊都不管呢?我真不解了。可恶的,是那麻 子。他耳朵上还夹着一支香烟,同爸爸夹铅笔一样。他一定是没有铅笔的人,一定是坏人。 后来爸爸挺起眼睛叫我:“华瞻,你也来剃头,好否?”
  爸爸叫过之后,那麻子就抬起头来,向我一看,露出一颗闪亮的金牙齿来。我不懂爸爸 的话是甚么意思,我真怕极了。我忍不住抱住妈妈的项颈而哭了。这时候妈妈、爸爸和那个 麻子说了许多话,我都听不清楚,又不懂。只听见“剃头”,“剃头”,不知是甚么意思。 我哭了,妈妈就抱我由天井里走出门外。走到门边的时候,我偷眼向里边一望,从窗缝窥见 那麻子又咬紧牙齿,在割爸爸的耳朵了。
  门外有学生在抛球,有兵在体操,有火车开过。妈妈叫我不要哭,叫我看火车。我悬念 着门内的怪事,没心情去看风景,只是凭在妈妈的肩上。
  我恨那麻子,这一定不是好人。我想对妈妈说,拿棒去打他。然而我终于不说。因为据 我的经验,大人们的意见往往与我相左。他们往往不讲道理,硬要我吃最不好吃的“药”, 硬要我做最难当的“洗脸”,或坚不许我弄最有趣的水、最好看的火。今天的怪事,他们对 之都漠然,意见一定又是与我相左的。我若提议去打,一定不被赞成。横竖拗不过他们,算 了罢。我只有哭!最可怪的,平常同情于我的弄水弄火的宝姊姊,今天也跳出门来笑我,跟 了妈妈说我“痴子”。我只有独自哭!有谁同情于我的哭呢?
  到妈妈抱了我回来的时候,我才仰起头,预备再看一看,这怪事怎么样了?那可恶的麻 子还在否?谁知一跨进墙门槛,就听见“拍,拍”的声音,走进吃饭间,我看见那麻子正用 拳头打爸爸的背。“拍,拍”的声音,正是打的声音。可见他一定是用力打的,爸爸一定很 痛。然而爸爸何以任他打呢?妈妈何以又不管呢?我又哭。妈妈急急地抱我到房间里,对娘 姨讲些话,两人都笑起来,都对我讲了许多话。然而我还听见隔壁打人的“拍,拍”的声 音,无心去听她们的话。
  爸爸不是说过“打人是最不好的事”么?那一天软软不肯给我香烟牌子,我打了她一 掌,爸爸曾经骂我,说我不好;还有那一天我打碎了寒暑表,妈妈打了我一下屁股,爸爸立 刻抱我,对妈妈说“打不行。”何以今天那麻子在打爸爸,大家不管呢?我继续哭,我在妈 妈的怀里睡去了。
  我醒来,看见爸爸坐在披雅娜①旁边,似乎无伤,耳朵也没有割去,不过头很光白,象 和尚了。我见了爸爸,立刻想起了睡前的怪事,然而他们——爸爸、妈妈等——仍是毫不介 意,绝不谈起。我一回想,心中非常恐怖又疑惑。明明是爸爸被割项颈,割耳朵,又被用拳 头打,大家却置之不问,任我一个人恐怖又疑惑。唉!有谁同情于我的恐怖?有谁为我解释 这疑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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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我的孩子们①
  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 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 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甚么事体都象拚命地用全副精力去 对付。小小的失意,象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 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外婆普陀去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他,喂 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号哭的悲哀,比大人们的破产、失恋、broke nheart②,丧考妣、全军覆没的悲哀都要真切。两把芭蕉扇做的脚踏车,麻雀牌堆成 的火车、汽车,你何等认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构构… ”,来代替汽 油。宝姊姊讲故事给你听,说到“月亮姊姊挂下一只篮来,宝姊姊坐在篮里吊了上去,瞻瞻 在下面看”的时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争,说“瞻瞻要上去,宝姊姊在下面看!”甚至哭到 漫姑面前去求审判。我每次剃了头,你真心地疑我变了和尚,好几时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 天,你坐在我膝上发见了我腋下的长毛,当作黄鼠狼的时候,你何等伤心,你立刻从我身上 爬下去,起初眼瞪档地对我端相,继而大失所望地号哭,看看,哭哭,如同对被判定了死罪 的亲友一样。你要我抱你到车站里去,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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