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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丰子恺文集1175-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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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芭蕉的长大的叶子高出墙外,又在堂前盖造一个重叠的绿幕。葡萄棚下的梯子上 不断地有孩子们爬上爬下。窗前的几上不断地供着一盆本产的葡萄。夜间明月照着高楼,楼 下的水门汀好象一片湖光。四壁的秋虫齐声合奏,在枕上听来浑似管弦乐合奏。这一种安闲 舒适的情况,使我永远不忘。
  冬天,南向的高楼中一天到晚晒着太阳。温暖的炭炉里不断地煎着茶汤。我们全家一桌 人坐在太阳里吃冬舂米饭,吃到后来都要出汗解衣裳。廊下堆着许多晒干的芋头,屋角里摆 着两三缸新米酒,菜橱里还有自制的臭豆腐干和霉千张。星期六的晚上,孩子们陪着我写作 到夜深,常在火炉里煨些年糕,洋灶上煮些鸡蛋来充冬夜的饥肠。这一种温暖安逸的趣味, 使我永远不忘。
  你是我安息之所。你是我的归宿之处。我正想在你的怀里度我的晚年,我准备在你的正 寝里寿终。谁知你的年龄还不满六岁,忽被暴敌所摧残,使我流离失所,从此不得与你再 见!
  犹记得我同你相处的最后的一日:那是去年十一月六日,初冬的下午,芭蕉还未凋零, 长长的叶子要同粉墙争高,把浓重的绿影送到窗前。我坐在你的西室中对着蒋坚忍著的《日 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史》,一面阅读,一面札记,准备把日本侵华的无数事件——自明代倭 寇扰海岸直至“八一三”的侵略战——一一用漫画写出,编成一册《漫画日本侵华史》,照 《护生画集》的办法,以最廉价广销各地,使略识之无的中国人都能了解,使未受教育的文 盲也能看懂。你的小主人们因为杭州的学校都迁移了,没有进学,大家围着窗前的方桌,共 同自修几何学。你的主母等正在东室里做她们的缝纫。两点钟光景,忽然两架敌机在你的顶 上出现,飞得很低,声音很响,来而复去,去而复来,正在石门湾的上空兜圈子。我知道情 形不好,立刻起身唤家人一齐站在你的墙下。忽然,砰的一声,你的数百块窗玻璃齐声叫喊 起来。这分明是有炸弹投在石门湾的市内了,然我还是犹豫未信。我想,这小市镇内只有四 五百份人家,都是无辜的平民,全无抗战的设备。即使暴敌残忍如野兽,炸弹也很费钱,料 想他们是不肯滥投的。谁知没有想完,又是更响的两声,轰!轰!你的墙壁全部发抖,你的 地板统统跳跃,桌子上的热水瓶和水烟筒一齐翻落地上。这两个炸弹投在你后门口数丈之 外!这时候我家十人准备和你同归于尽了。因为你在周围的屋子中,个子特别高大,样子特 别惹眼,是一个最大的目标。我们也想离开了你,逃到野外去。然而窗外机关枪声不断,逃 出去必然是寻死的。
  与其死在野外,不如与你同归于尽,所以我们大家站着不动。幸而炸弹没有光降到你的 身上。东市南市又继续砰砰地响了好几声。两架敌机在市空盘旋了两个钟头,方才离去。事 后我们出门探看,东市烧了房屋,死了十余人,中市毁了凉棚,也死了十余人。你的后门口 数丈之外,躺着五个我们的邻人,有的脑浆迸出,早已殒命。有的呻吟叫喊,伸起手来向旁 人说:“救救我呀!”公安局统计,这一天当时死三十二人,相继而死者共有一百余人。残 生的石门湾人疾首蹙额地互相告曰:“一定是乍浦登陆了,明天还要来呢,我们逃避吧!” 是日傍晚,全镇逃避一空。有的背了包裹步行入乡,有的扶老携幼,搭小舟入乡。四五百份 人家门户严扃,全镇顿成死市。我正求船不得,南沈浜的亲戚蒋氏兄弟一齐赶到,并且放了 一只船来。我们全家老幼十人就在这一天的灰色薄暮中和你告别,匆匆入乡。大家以为暂时 避乡,将来总得回来的。谁知这是我们相处的最后一日呢?
  我犹记得我同你诀别的最后的一夜,那是十一月十五日,我在南沈浜乡间已经避居九天 了。九天之中,敌机常常来袭。我们在乡间望见它们从海边飞来,到达石门湾市空,从容地 飞下,公然地投弹。幸而全市已空,他们的炸弹全是白费的。因此,我们白天不敢出市。到 了晚上,大家出去搬取东西。这一天我同了你的小主人陈宝,黑夜出市,回家取书,同时就 是和你诀别。我走进你的门,看见芭蕉孤危地矗立着,二十余扇玻璃窗紧紧地闭着,全部寂 静,毫无声息。缺月从芭蕉间照着你,作凄凉之色。我跨进堂前,看见一只饿瘦了的黄狗躺 在沙发椅子上,被我用电筒一照,突然起身,给我吓了一跳。我走上楼梯,楼门边转出一只 饿瘦了的老黑猫来,举头向我注视,发出数声悠长而无力的叫声,并且依依在陈宝的脚边, 不肯离去。我们找些冷饭残菜喂了猫狗,然后开始取书。我把我所喜欢的、最近有用的、和 重价买来的书选出了两网篮,明天饬人送到乡下。为恐敌机再来投烧夷弹,毁了你的全部。 但我竭力把这念头遏住,勿使它明显地浮出到意识上来,因为我不忍让你被毁,不愿和你永 诀的!我装好两网篮,已是十一点钟,肚里略有些饥。开开橱门,发现其中一包花生和半瓶 玫瑰烧酒,就拿到堂西的书室里放在“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的对联旁边的酒 桌子上,两人共食。我用花生下酒,她吃花生相陪。我发现她嚼花生米的声音特别清晰而响 亮,各隆,,……好象市心里演戏的鼓声。我的酒杯放到桌子上,也戛然地 振响,满间屋子发出回声。这使我感到环境的静寂,绝对的静寂,死一般的静寂,为我生以 来所未有。我拿起电筒,同陈宝二人走出门去,看一看这异常的环境。我们从东至西,从南 到北,穿遍了石门湾的街道,不见半个人影,不见半点火光。但有几条饿瘦了的狗躺在巷 口,见了我们,勉强站起来,发出几声凄惨的愤懑的叫声。只有下西弄里一家铺子的楼上, 有老年人的咳嗽声,其声为环境的寂静所衬托,异常清楚,异常可怕。我们不久就回家。我 们在你的楼上的正寝中睡了半夜。天色黎明,即起身入乡,恐怕敌机一早就来。我出门的时 候,回头一看,朱栏映着粉墙,樱桃傍着芭蕉,二十多扇玻璃窗紧紧地关闭着,在黎明中反 射出惨淡的光辉。我在心中对你告别:“缘缘堂,再会吧!我们将来再见!”谁知这一瞬间 正是我们的永诀,我们永远不得再见了!
  以上我说了许多往事,似有不堪回首之悲,其实不然!我今谨告你在天之灵,我们现在 虽然不得再见,但这是暂时的,将来我们必有更光荣的团聚。因为你是暴敌的侵略的炮火所 摧残的,或是我们的神圣抗战的反攻的炮火所焚毁的。倘属前者,你的在天之灵一定同我一 样地愤慨,翘盼着最后的胜利为你复仇,决不会悲哀失望的。倘属后者,你的在天之灵一定 同我一样地毫不介意;料想你被焚时一定蓦地成空,让神圣的抗战军安然通过,替你去报 仇,也决不会悲哀失望的。不但不会悲哀失望,我又觉得非常光荣。因为我们是为公理而抗 战,为正义而抗战,为人道而抗战。我们为欲歼灭暴敌,以维持世界人类的和平幸福,我们 不惜焦土。你做了焦土抗战的先锋,这真是何等光荣的事。最后的胜利快到了!你不久一定 会复活!我们不久一定团聚,更光荣的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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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辞缘缘堂①
  走了五省,经过大小百数十个码头,才知道我的故乡石门湾,真是一个好地方。它位在 浙江北部的大平原中,杭州和嘉兴的中间,而离开沪杭铁路三十里。这三十里有小轮船可 通。每天早晨从石门湾搭轮船,溯运河走两小时,便到了沪杭铁路上的长安车站。由此搭 车,南行一小时到杭州;北行一小时到嘉兴,三小时到上海。到嘉兴或杭州的人,倘有余闲 与逸兴,可屏除这些近代式的交通工具,而雇客船走运河。这条运河南达杭州,北通嘉兴、 上海、苏州、南京,直至河北。经过我们石门湾的时候,转一个大湾。石门湾由此得名。无 数朱漆栏杆玻璃窗的客船,集在这湾里,等候你去雇。你可挑选最中意的一只。一天到嘉 兴,一天半到杭州,船价不过三五圆。倘有三四个人同舟,旅费并不比乘轮船火车贵。胜于 乘轮船火车者有三:开船时间由你定,不象轮船火车的要你去恭候。一也。行李不必用力捆 扎,用心检点,但把被、褥、枕头、书册、烟袋、茶壶、热水瓶,甚至酒壶、菜~}……往船 舱里送。船家自会给你布置在玻璃窗下的小榻及四仙桌上。你下船时仿佛走进自己的房间一 样。二也。经过码头,你可关照船家暂时停泊,上岸去眺瞩或买物。这是轮船火车所办不到 的。三也。倘到杭州你可在塘栖一宿,上岸买些本地名产的糖枇杷、糖佛手;再到靠河边的 小酒店里去找一个幽静的座位,点几个小盆:冬笋、茭白、荠菜、毛豆、鲜菱、良乡栗子、 熟荸荠……烫两碗花雕。你尽管浅斟细酌,迟迟回船歇息。天下雨也可不管,因为塘栖街上 全是凉棚,下雨是不相干的。这样,半路上多游了一个码头,而且非常从容自由。这种富有 诗趣的旅行,靠近火车站地方的人不易做到,只有我们石门湾的人可以自由享受。因为靠近 火车站地方的人,乘车太便当;即使另有水路可通,没有人肯走;因而没有客船的供应。只 有石门湾,火车不即不离,而运河躺在身边,方始有这种特殊的旅行法。然客船并非专走长 路。往返于相距二三十里的小城市间,是其常业。盖运河两旁,支流繁多,港汊错综。倘从 飞机上俯瞰,这些水道正象一个渔网。这个渔网的线旁密密地撒布着无数城市乡镇,“三里 一村,五里一市,十里一镇,二十里一县。”用这话来形容江南水乡人烟稠密之状,决不是 夸张的。我们石门湾就是位在这网的中央的一个镇。所以水路四通八达,交通运输异常便 利。我们不需要用脚走路。下乡,出市,送客,归宁,求神,拜佛,即使三五里的距离,也 乐得坐船。倘使要到十八里(我们称为二九)远的崇德城里,每天有两班轮船,还有各种便 船,决不要用脚走路。除了赤贫、大俭,以及背纤者之类以外,倘使你“走”到了城里,旁 人都得惊讶,家人将怕你伤筋,你自己也要觉得吃力。唉!我的故乡真是安乐之乡!把这些 话告诉每天挑着担子走一百几十里崎岖的山路的内地人,恐怕他们不会相信,不能理解,或 者笑为神话!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回江南的空前浩劫,也许就是这种安乐 的报应罢!
  然而好逸恶劳,毕竟是人之常情。克服自然,正是文明的进步。不然,内地人为什么要 努力造公路,筑铁路,治开垦呢?忧患而不进步,未必能生;安乐而不骄惰,决不致死。所 以我对于我们的安乐的故乡,始终是心神向往的。何况天时胜如它的地利呢!石门湾离海边 约四五十里,四周是大平原,气候当然是海洋性的。然而因为河道密布如网,水陆的调剂特 别均匀,所以寒燠的变化特别缓和。由夏到冬,由冬到夏,渐渐地推移,使人不知不觉。中 产以上的人,每人有六套衣服:夏衣、单衣、夹衣、絮袄(木棉的)、小绵袄(薄丝绵)、 大绵袄(厚丝绵)。六套衣服逐渐递换,不知不觉之间寒来暑往,循环成岁。而每一回首, 又觉得两月之前,气象大异,情景悬殊。盖春夏秋冬四季的个性的表现,非常明显。故自然 之美,最为丰富;诗趣画意,俯拾即是。我流亡之后,经过许多地方。有的气候变化太单 纯,半年夏而半年冬,脱了单衣换棉衣。有的气候变化太剧烈,一日之内有冬夏,捧了火炉 吃西瓜。这都不是和平中正之道,我很不惯。这时候方始知道我的故乡的天时之胜。在这样 的天时之下,我们郊外的大平原中没有一块荒地,全是作物。稻麦之外,四时蔬果不绝,风 味各殊。尝到一物的滋味,可以联想一季的风光,可以梦见往昔的情景。往年我在上海功德 林,冬天吃新蚕豆,一时故乡清明赛会、扫墓、踏青、种树之景,以及绸衫、小帽、酒旗、 戏鼓之状,憬然在目,恍如身入其境。这种情形在他乡固然也有,而对故乡的物产特别敏 感。倘然遇见桑树和丝绵,那更使我心中涌起乡思来。因为这是我乡一带特有的产物;而在 石门湾尤为普遍。除了城市人不劳而获以外,乡村人家,无论贫富,春天都养蚕,称为“看 宝宝”。他们的食仰给于田地,衣仰给于宝宝。所以丝绵在我乡是极普通的衣料。古人要五 十岁才得衣帛;我们的乡人无论老少都穿丝绵。他方人出重价买了我乡的输出品,请“翻丝 绵”的专家特制了,视为狐裘一类的贵重品;我乡则人人会翻,乞丐身上也穿丝绵。“人生 衣食真难事”,而我乡人得天独厚,这不可以不感谢,惭愧而且惕励!我以上这一番缕述, 并非想拿来夸耀,正是要表示感谢、惭愧、惕励的意思。读者中倘有我的同乡,或许会发生 同感。
  缘缘堂就建在这富有诗趣画意而得天独厚的环境中。运河大转弯的地方,分出一条支流 来。距运河约二三百步,支流的岸旁,有一所染坊店。名曰丰同裕。店里面有一所老屋,名 曰敦德堂。敦德堂里面便是缘缘堂。缘缘堂后面是市梢。市梢后面遍地桑麻,中间点缀着小 桥、流水、大树、长亭,便是我的游钓之地了。红羊之后就有这染坊店和老屋。这是我父祖 三代以来歌哭生聚的地方。直到民国二十二年缘缘堂成,我们才离开这老屋的怀抱。所以它 给我的荫庇与印象,比缘缘堂深厚得多。虽然其高只及缘缘堂之半,其大不过缘缘堂的五分 之一,其陋甚于缘缘堂的柴间,但在灰烬之后,我对它的悼惜比缘缘堂更深。因为这好比是 老树的根,缘缘堂好比是树上的枝叶。枝叶虽然比根庞大而美观,然而都是从这根上生出来 的。流亡以后,我每逢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石门湾的消息,晚上就梦见故国平居时的旧事。 而梦的背景,大都是这百年老屋。我梦见我孩提时的光景:夏天的傍晚,祖母穿了一件竹布 衣,坐在染坊店门口河岸上的栏杆边吃蟹酒。祖母是善于享乐的人,四时佳兴都很浓厚。但 因为屋里太窄,我们姊弟众多,把祖母挤出在河岸上。我梦见父亲中乡试时的光景:几方丈 大小的老屋里拥了无数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我高高地坐在店伙祁官的肩头上,夹在人丛 中,看父亲拜北阙。我又梦见父亲晚酌的光景:大家吃过夜饭,父亲才从地板间里的鸦片榻 上起身,走到厅上来晚酌。桌上照例是一壶酒,一盖碗热豆腐干,一盆麻酱油,和一只老 猫。父亲一边看书,一边用豆腐干下酒,时时摘下一粒豆腐干来喂老猫,那时我们得在地板 间里闲玩一下。这地板间的窗前是一个小天井,天井里养着乌龟,我们喊它为“臭天井”。 臭天井旁边便是灶间。饭脚水常从灶间里飞出来,哺养臭天井里的乌龟。因此烟气、腥气、 臭气,地板间里时有所闻。然而这是老屋里最精华的一处地方了。父亲在室时,我们小孩子 是不敢轻易走进去的。我的父亲中了举人之后就丁艰。丁艰后科举就废。他的性情又廉洁而 好静,一直闲居在老屋中,四十二岁上患肺病而命终在这地板间里。我九岁上便是这老屋里 的一个孤儿了。缘缘堂落成后,我常常想:倘得象缘缘堂的柴间或磨子间那样的一个房间来 供养我的父亲,也许他不致中年病肺而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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