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12期-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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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之前她一直坚信，她跟周奋的情感比什么都重要。周奋是爱她的，这就足够了。虽然周奋从来不提他父母的态度，她也知道，都认识五六年了，他没有不跟父母亲交代的道理，一定是他们不愿接纳自己，不过他们都是知识分子，想来也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可是今天的初次见面却已经让林云感到心惊了。周奋的母亲那么冷淡，他父亲更是连面都不见。周奋想在语言研究所分套房子的愿望也只是个遥遥无期的盼望，结婚以后要跟这样一对不肯接纳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她必须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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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当她还在犹豫该不该再去看望周奋的时候，却接到他妈妈的电话，告诉她周奋住院了。原来周奋前几天的发烧都是急性黄疸性肝炎的先兆。学校的医院没有经验，把病情延误了，周奋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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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立即跟单位请了假，直奔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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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奋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林云的眼泪夺眶而出。周奋的脸肿胀着，眼睛很难睁开，眼泪却也哗哗地往外流。他哽咽着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林云扑上去紧紧地抱着他，两个人哭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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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以后，林云还会常常想起周奋的那次生病，周奋承受了那么多痛苦，也许就是为了给他们两个人创造一个机会。只是，周奋父母的态度仍然是林云的一个心病。周奋在医院时住的是传染病区。自从林云开始来照顾周奋，他的父母亲就再也没有进过病房。林云承担了全部照料他的事情。难道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他们才不去看望周奋的吗？可是，他们又为什么要给自己打电话呢？难道……“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以前在课本里学到的这句话突然在林云的脑海里响起，她的心里一惊，恨不能打自己一巴掌，要自己赶快忘掉刚才那个恶意的推测。不过，那推测似乎还是阴魂不散，鬼影子一样，一直跟随着她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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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他们自然还是住在家里。那个时候还没有“青春无敌”这种说法，不过，年轻人总是对自己充满自信的。林云就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周奋住院这次经历已经表明他们是可以共患难的。有这样的基础，什么样的困难她不能克服呢？只要她努力。那时候她还不可能知道，获得智慧是要以青春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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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开始，林云的政策就是积极。面对家人，她总是一脸阳光般的微笑。下班时，碰到婆婆在侍弄花草，她连忙放下提包上前帮忙。婆婆见她过来就说，你来弄，我去做饭了。她收拾好小花园，又觉得应该到厨房去帮帮手，婆婆就会说，唉，我还真有点累了，今天你来做饭吧。不到半年，只要林云在家，大大小小的家务事就全成了林云的事情。周奋见她一个人辛苦，有些看不过去，常常想给她帮忙，林云却执拗地推开他，坚持要一个人做。她就是要用这样的行动来感化周奋的父母亲，希望他们能够对周奋和自己更好一些。可是，结果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每次她自己在外面买了好菜回来想给家人改善一下生活，周奋的父亲都会打电话给周洁的妈妈，让她过来吃饭。饭桌上还不断地把好菜往她的碗里夹。林云气得直想流泪。不过，事后周奋安慰安慰她也就算了。因为比这更“严酷”的考验从他们婚后不久就发生了。周进带他的第三任妻子回来的那几天，周奋的妈妈每天一大早都会煮一碗红糖水鸡蛋亲自送到周进的房间里去，说是可以大补。而她跟周奋新婚的时候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林云的涵养功夫再好也架不住这样无处不在的考验。这样的情形一再在他们的生活里上演，林云的修养便一次次地面临破产。直到那天晚上——那天晚上的事情其实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引爆只是迟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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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林云照例在厨房洗碗，她听见周奋在客厅里对他父母说，我和林云结婚已经两年多了，我们年龄都不小了，想要个孩子……周奋的父亲沉默着没有表态，他母亲却态度激烈地说，现在养个小孩子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你们要想清楚。再说了，你看看你，身体一直不好，生个孩子还不是又落到我们头上……林云一下子愣在那里，手上捧着的一大摞洗好的碗啪地掉在了地上，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涌，她索性捂着脸跑了出去，却听到周奋的妈妈在后面喊，你想干什么？真是没有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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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任由自己的泪水在脸上流淌，她漫无目的地走在校园灯光昏暗的小路上。她想，自己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啊？父亲在时，她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亲死得早，母亲身体不好，她似乎迅速地成为了家里的主心骨。可是，一家人和和睦睦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那才是家啊。她已经忍受了两年多了，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味地忍让了，她要争夺自己的权利——难道她连生孩子的权力都没有吗？她要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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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心绪平静下来之后，直接回到母亲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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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周奋，她一点也不意外，冷冰冰地问，你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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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处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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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我干吗？你有你父母就够了。连我们生不生孩子你都要得到你父母的批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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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周奋被质问得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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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周奋的失望使林云的心里更添了一层伤感。她想，爱情有时候也是没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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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不许这样。周奋把事情都跟我说了，他父母的担心也是为你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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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你是不知道，这两年，我尽了一切努力，可是我得到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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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力是应该的。你是晚辈，周奋的父母亲就是你的父母亲，你还想得到什么呢？这样想就不对。林云的妈妈已经有点气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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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您就别再责备小云了。都是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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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就是你不好。周奋，我告诉你，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会做以前的林云了，你父母连我生孩子的权利都要剥夺，在他们眼里我究竟算什么？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们马上离婚，要么，你自己想办法弄个房子我们搬出去住。我决不会再回到那个家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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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在娘家住了一个月以后，周奋仍然没有弄到房子。最后还是他父亲出面，为他们在学校里租了一套面积很小的一居室。租金当然是他们自己承担。这样的胜利也让林云高兴了好长时间。从那以后除了逢年过节她再也没有去看过周奋的父母。只是周奋每个周末还是会一个人回去一下，回来说说家里的情形，见林云一点听的兴趣都没有，他渐渐地也不再说了。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过着二人世界的幸福生活，一年以后，林云怀孕了。那一年她已经三十三岁，妊娠反应非常强烈，吃什么都吐，差不多一个星期滴水未进，班自然是不能上了，周奋也不可能天天在家陪她，母亲虽然很关心，总说要过来照顾她，都被她拒绝了。周奋的父母竟然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过。有一天，周奋忽然带了个乡下小姑娘回来，说是他父母家不久前请的保姆。那时正值周洁放暑假，周奋的父母带周洁到桂林去旅游了，小保姆一个人在家也没有太多的事情，他就把她带回来，白天可以陪陪她，想吃什么东西就吩咐她做。林云问是不是他父母的意思。周奋没有回答。林云的心里就堵着一口气，说，你还是让她走。没有他们的关心我也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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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在单位的朋友夏莲常常来看她，给她带些妈妈宝宝之类的书。林云就忍不住把家里这些事情一一讲给她听。夏莲自然是劝她不要计较。林云说我也不是计较，只是想不通他们怎么是这样的人，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和周奋？好像周奋不是他们的孩子。你没看到他们对周洁的态度，真是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跟周奋搬出来这一年多，他们一次也没有主动打电话让我们回去过。夏莲笑着劝她说，等你生了孩子就好了。老人们有时候是这样的，也许隔代亲呢。你要是生个儿子，看他们还敢对你这样。林云并不乐观。她虽然没有经验却也听很多人讲过，像她这样反应这么强烈，十有八九是个女儿。再说了，她永远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加入到她跟周奋父母的战争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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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莲说她很快就要到上海去了，她先生研究生毕业在那里的一所学校里找到了工作，学校答应把他们全家的户口都迁过去。夏莲说，你要学着退让，别那么较真。我安定下来就把电话告诉你。夏莲几乎是林云在那个单位里唯一的朋友。温和的夏莲，任何时候都能让她感觉到安慰的夏莲却要离开这个城市了，林云好多次想起来都禁不住心里酸酸的。她甚至萌发了让周奋读研究生，然后带她一起离开这里的念头。不过，她并没有跟周奋提起过。至少她还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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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的春天，林云的女儿出世了。林云进产房的时候，妈妈和弟弟还有周奋三个人一直守在外面。当疲惫的林云被医生和护士从产房里推出来的时候，她真希望看到周奋父母的身影。她想自己和周奋的婚姻没有得到他父母的祝福，可是她的孩子总可以得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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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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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守护了她几个小时的亲人围上来的时候，林云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周奋以为她生产的过程太痛苦，一直在旁边说对不起，让你受苦了。妈妈说，小云，现在可不能哭。这是高兴的事情，不要哭。对身体不好。弟弟笑着说，姐，你不知道，我的小外外有多漂亮，吸取了你们两个人的优点，特别是嘴巴，像你，可爱极了。林云的眼泪却仍然不住地往外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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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住院的五天里，周奋的父母一次也没有来过。孩子出生的当天林云的妈妈就兴奋地用医院的电话打给她的亲家，周奋的妈妈接的电话，简单地问了一下生产是不是顺利，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之类的话，然后说，周奋的爸爸身体不好，她还要照顾周洁，他们就不到医院来了，不过他们已经煮好了骨头汤，一会儿就让小保姆送过来。说着就挂了电话。林云的妈妈愣在电话机旁边，忽然明白了女儿为什么看到他们以后会哭得那么伤心，母亲的心一阵酸痛，眼泪也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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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你怎么了？周奋出来倒水，看林云的母亲站在电话机旁发呆，有些担心她的心脏。林云的母亲连忙掩饰道，没什么，没什么。周奋，我，我在想，林云出院了，就让她回娘家住吧。你的工作很忙……我的女儿这一辈子也就这一个月子，我这个当妈妈的应该照顾她……这些年，小云为了我跟她弟弟吃了不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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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林云的母亲这么伤心，周奋也难过起来。他说，妈，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林云的。我放心，我当然放心。你是个好孩子周奋。林云的妈妈说着已经擦干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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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林云的情绪却越来越糟。一点点小事情都能让她泪流不止，她的脾气越来越难以捉摸，周奋总是被她指责得晕头转向。林云回到娘家以后，这种情况不仅没有好转的迹象似乎还变本加厉。周奋开始故意地晚些回家，他实在害怕面对林云那张哭泣的脸。正好有一个出差机会，去风景秀丽的云南大理，半个月的时间，周奋就向领导申请派他去。领导说你爱人不是刚刚生小孩吗？你怎么能离开？周奋就说了家里的情形，说他实在受不了了，林云一看到他就哭。也许他离开一段时间对他们都会好一些。领导非常通情达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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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奋先把出差的事跟林云的妈妈说了。她妈妈沉吟了片刻，笑笑说，也许这样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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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奋走后，林云的状态变得更糟，她的奶水忽然一点也没有了，孩子总是饿得嗷嗷哭。她和孩子睡在弟弟隔壁的房间，弟弟即将大学毕业，他想直接考研，每天晚上很晚才睡，还是主动承担了夜晚给孩子煮牛奶的任务，尽量不去打扰身体不好的母亲。周奋走后差不多一个星期的那天深夜，孩子又哭闹起来。疲惫不堪的林云强撑着起身想自己去给孩子弄点吃的，可是她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脚刚刚落地眼前就开始天旋地转，一下子倒在了床上，她侧身看着自己的女儿，孩子的小脸比刚刚出生时几乎瘦了一圈。她的心一阵刀割般的疼痛，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般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夹杂着孩子的哭声，惊动了隔壁沉睡的弟弟，他惊慌地跑过来，看到眼前的情景，弟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姐姐的哭状实在凄惨，他顾不上照顾孩子，一把抱住姐姐哭喊起来，姐，姐，你怎么啦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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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跌跌撞撞地奔进来，站在门口看到孩子们哭成一团，忽然一阵晕眩，倒在了地上。弟弟赶忙跑出去拿母亲的速效救心丸。母亲醒来，握着两个孩子的手，流着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林云披头散发地哭着说，妈，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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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你要坚强些。母亲哽咽着说，你要坚强些啊，你现在也是一个母亲了。一切都要为孩子多想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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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们可能都没有意识到，林云其实是患上了严重的产后忧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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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之后，林云意识到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不仅为了孩子也为了她的母亲和弟弟。没有周奋父母的祝福算什么呢？他们不爱自己不爱这个孩子又算什么呢？她不能因为没有得到的爱反而伤害了这些爱她们的人啊。对于周奋的离开她一开始是难以接受的，他怎么可以那么自私呢？听了母亲的劝导，她也想通了，周奋留在身边不过是增加一个痛苦的人罢了。是的，就像妈妈说的那样，她必须坚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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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奋回来的时候，林云一脸笑容地迎接着他。周奋抱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却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当他知道这段时间里他的父母亲居然还没有来看过她们时，怒气冲冲地就要回家去。林云的妈妈拉住他，叮嘱他说，有什么话回去要好好跟你父母讲，不能发脾气。周奋点点头。林云看着他的背影却摇了摇头。她太了解周奋了，妈妈的叮嘱简直就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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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奋进家门还没开口，他妈妈就问，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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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奋的胸口起伏着，忍了一会儿才说，爸，妈，我的女儿就要满月了。你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林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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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周奋的妈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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