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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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怎么非盯上我呢?”我不解地问。
“也怪。以前是别人关心他的个人问题,他自己不上心,这回是非你不娶……他说有一回看见你们排练,回来就念叨你如何俊俏,听说是我把你带到部队的,就让我介绍认识你,所以年前的舞会上,你们……”
我当然记得那个舞会,整晚上都被翟团长箍着跟他一个人跳——原来是蔺哥安排的!
“可是,我真的不想……”我摇头道,“部队要入朝作战了,我怎么能这时候……”
“师长指示,一定要在出国作战前把几个老同志——尤其是翟团长的个人问题解决掉,让他们轻松愉快上战场。为了这个,侯师长还专门给我打过电话,让我帮助做工作……”
“蔺哥,你真想让我嫁给翟团长?”
一听这话,蔺哥抽着烟,半天不言语。最后,他摇头道:
“翟团长从没求过我什么事,他就是刀架脖子上都不服软,这次是头一回张口,我实在不能不想法成全他……不过,小夏,你也是年纪还小点儿,跟他年纪差得大了点儿……唉,我是左右为难……”
“你别为难蔺哥,”我安慰他,又想把问题引到他头上,“你啥时候和春红姐结婚,我啥时候就答应翟团长。”
“嗐,春红真是难说,她是为了躲军师长介绍的老干部,拿我打掩护,我开始还不知情,现在也不知她怎么想的,对我总不冷不热,我看她像个热馒头,又想吃又怕烫手……”
“那……”我故意为难地说,“我比你和春红姐都小,总不能你们还没结婚,我倒先办事吧?”
“可翟团长比我大八九岁,也不能他耍光棍我先成亲呀?”
“这样吧蔺哥,你回去告诉翟团长,我已经给我父母写了信,听说政治部也派人去找我父母了——只等我父母回了话,我再做答复……”
谁知一听这话,蔺哥两眼飘过一片阴云。我以为他见我不答应找理由推拖所以生气了,却不料他并不开口,猛抽了一阵烟,才下决心从衣兜里摸出一封信:
“我姑姑来信了——原来不想告诉你,可是,唉,早晚也得让你知道……”
“是蔺妈的信吗?”我问,一把夺开来,急切地展开信纸。
信是蔺妈托人代笔写给蔺哥的。主要内容是让蔺哥转告我,我的父母双双辞世!难怪好久接不到家信,难怪这些天政治部再不提派人去宣化找我父母的事了。
蔺妈在信中写道:“……有亮侄儿,你找空儿告诉小夏,她爹在她跟你去部队走后,不到一个礼拜就吐血而亡。她娘强撑着把亡人发送了,也一病不起,得的跟小夏爹一样的病,加上思念亡夫和小夏,病情愈重,虽经延医服药,终不见轻,于
旧历年关临近时吐血而亡,辞世时间是年二十九夜里九点多钟……她娘患病时,就不让告诉小夏,也不让把小夏爹去世的事告诉她,怕她着急难受……小夏娘嘱咐我,等她死后,写信告诉小夏,让她好好在部队干,听首长的话,再不用惦记家里了…
…有合适的军官就找一个,也好有个终身依靠,这样为娘的才放心……小夏娘还托我,她死后,让我替她照看好家,把门锁好,定期来打扫打扫,不定哪一年小夏要回家来……”
信没读罢,我便泪如雨下。
母亲去世的时间是旧历年二十九夜里,而那时,我正在舞会上,被翟团长铁箍似的手臂搂着,一圈又一圈地旋转……那时,母亲临终的目光是在注视着我吗?
第五章
在人群的簇拥中。我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随着乐曲声行进
双亲辞世的消息令我痛不欲生。在我那个年纪,不久前还时时担心若是病重的
父亲死了,剩下我和母亲怎么办?现在,父母双双弃我而去,竟成了意想不到的事
实。我好像是在梦境中从悬崖跌落、跌落,浑身似乎失重,总也落不到底……忽然
重重摔在地上,又像一只花瓶被摔得粉碎……我不明白,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很
容易就死去呢?我的父亲,那个总是戴着黑色瓜皮帽穿青布长衫的老人;我的母亲,
那个美貌而又贤淑的妇人——眨眼间与我生死相隔,永无相见之日。好似才不久前,
幼时的我,被母亲抱着,觉得个子忽然长高了,积雪的路面轧轧响着,我坐在母亲
手臂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沿路的积雪,又觉得一步步升高——被母亲抱着上了一家糕
点铺的台阶。母亲掀开门帘进去,棉布门帘还刮了我脸一下。点心铺里,有一股好
闻的油香气,我又是居高临下地俯看着伙计在草纸上一块一块码好槽子糕,包好,
扎上纸绳,纸绳还拧成一个提环。母亲一手提着点心包,一手抱着我走出点心铺。
我又在母亲的手臂上落下高高的石阶,走到铺雪的街市上。行人稀少,我在母亲手
臂上一起一伏,看前方的鼓楼好似一艘大船在浪上随波起伏。母亲在雪地上小心翼
翼地迈步,仍不免偶尔脚下打滑,那时我便晃得厉害,担心随时会从高处悬空落下
……
想起幼时这一幕,我似乎闻到母亲怀中的温馨气息。可是眼前一切又突然消失
了——母亲已成永远的回忆,再没有可凭依托的母亲的臂弯了……父母的失去,意
味着家的消失。新的家园,要由自己与其他人组建……我意识到,为了不做无所依
傍的孤儿,我应该融人部队大家庭,说不定,按照领导的安排解决了我的个人问题,
倒可以寻找到安全的避风港和栖息地,从此有了放心的依靠呢?这也许正是我的父
母所希望我做的?可是我为什么非常不情愿呢?为什么不能等到我的“萨布洛夫”
呢?为什么匆匆忙忙解决终生大事呢?难道只因为我投身了革命军队,就已经贡献
了自己的所有,不再应该拥有个人的喜好吗?
在蔺有亮来探望我以后几天里,我的神思都处于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我就像
被关进玻璃瓶中的一只小飞虫,飞来绕去却找不到出路。我前边说过,蔺哥来看望
我的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是我心情愉悦的一个难得的时光。可后来,得知双亲死
去的噩耗之后,这个下午就变成我一生中最难受的时刻。而那时坐在我对面的蔺哥,
我想象中的萨布洛夫,在窗子透过来的下午的光晕的环绕中,在我眼前虚虚幻幻起
来,显得那么不真实。是他吗?对我一生起着决定性重要影响的人物?不久前,他
从我双亲身边牵走了我,却又在不久后,把我引向一个老团长铁箍般的手臂,使我
再难挣脱……可是,蔺哥——这是惟一把我与故乡、与双亲、与蔺妈联系起来的纽
带呵!他期盼我做的,我怎能断然拒绝?我的一半梦境在故乡,一半梦境在部队,
而将这两个梦境像搭桥般牵系在一起的,就是蔺哥。我怎能斩断?
那天下午,蔺哥再三安慰我之后告辞时,我哽咽地对他说:
“你放心吧,蔺哥,是你把我领到部队的,我不听你的听谁的?我爹妈都没有
了,蔺妈从小带我,她就是我最后的亲人了……我信任你,就和信任蔺妈一样,我
会答复翟团长的……但是再过几天,我现在心太乱,我……说实话,我一直想未来
有一天,能把我的婚事亲口告给父母,这却再不可能了……”
蔺哥离去后第三天夜里,我为我的父母亲做了一件事——给父母写了最后一封
信。大概是我后悔参军离家时的仓促,而来弥补与父母的情感留连,与疼爱我的父
母最后话别吧。
我的信是这样写的——
爸、妈:
你们最疼爱的女儿小夏来看你们来了。你们怎么走得那么急呢?为什么不等穿
军装的女儿归来?一定是女儿只顾自己前程,抛开重病的父亲和已有隐疾缠身的母
亲,而使爸妈日夜悬想病势加重吧?你们接到我前两次家信了吧?你们不回信是怕
我知道家里的情况着急,但是你们肯定在为女儿担心。现在我来告诉你们,女儿在
部队过得很好。这里冬天发棉、夏天发单。一日三餐有炊事班。女儿在这里认识了
很多新伙伴——部队叫战友,虽然女儿还没打过仗。告诉你们,女儿不久要随部队
上朝鲜打仗了,不过别担心,我们文工队员负责文艺演出、战场宣传鼓动,不上前
沿真刀真枪地打,没有多大生命危险……女儿在文工队学习了很多新本领,会打快
板、弹三弦,会跳集体舞,还会说大鼓……还有,妈妈操心我的终身大事——现在
也快解决了:部队领导让我跟一个叫翟玉祥的团长结婚,蔺哥也劝我答应这门亲事。
我曾写信征求你们的意见,其实一半用意是想找借口拖延。现在你们离我而去,再
不会帮女儿定夺了。小夏明白,爸妈是让小夏自己拿主意……不管怎样,请爸妈放
心安眠吧,女儿会走好自己的路。女儿长大了,穿上军装,扎上腰带,是一个女兵
啦!
等从朝鲜归来,小夏再请假回去探家——我知道,爸和妈已经托付蔺妈给我留
着家门钥匙,家里一切摆设都没变,爸妈的魂灵在等着小夏,女儿一定回去,一定
到爸妈的坟上祭奠……现在女儿要告别二老了,女儿要再次辞别爸妈,重新上路了
……
那天夜里,我怀揣着写给父母的信,借故离开宿舍,悄悄来到村外小河边的桃
林。初夏的微风掠过桃林,茂密的叶片沙拉拉作响,似乎是父母与我的轻轻耳语。
我找到一株树干粗壮的老树,在树下用手拨开浮土,挖了一个浅坑。这时,我掏出
写给父母的信,用带来的火柴把信点燃。霎时,白色信纸化为一团桔红色的火苗儿,
火苗跳着浮现出我父母的脸庞。我面对燃烧的信纸跪下,同时面对着家乡的西北方
向——我心中默默对父母说:
“爸、妈,小夏来看你们了……说的话都在信上,把信烧了,也就当给二老烧
纸吧……”
桔黄色的火团很快熄灭,白生生的信纸化为一片片黑色纸灰,在若有似无的微
风中上下浮动着,星光下有如散落的黑色花瓣。我双手用土将纸灰轻轻掩埋着,忽
然间心中意识到:父母已与我生死相隔,归去的大门已然关闭,我只有向前走,不
论前边是高山大河,还是血与火,我都只有迈动双腿前行。
我遥向父母跪拜完毕,起身离去。
第二天我便找到王队长。告诉他,我想通了,我要与翟团长见面。
王队长惊讶地张大嘴半天没合上,像是嘴里撑了一根弹簧。当他终于意识到面
对的事实后,连忙抓起电话,飞快地摇动电话摇柄,是蔺有亮接的电话。
“蔺大个子,真他娘有你的!你行,把个泥疙瘩似的丫头说活啦!对,她提出
要跟翟团长见面……”
得到我的答复后,当天下午,翟团长没带警卫员,只身一人飞马而来。后来有
人告诉我,翟团长那天骑着黄骠马穿一身黄军衣,像一阵黄风似的刮进了我们文工
队驻地。
他来后王队长派人喊我去队部。我走进队部时,他正背对着我站在当地仰面大
笑,王队长也笑着,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总之他笑得很开心,浑身抖动着,
还晃动着手中的马鞭。听见我进去后,他二人止住笑。翟团长转过半个身来,觑我
一眼,表情像一个办了错事的坏孩子。王队长把已经拿在手中的一支香烟递给翟团
长,脸却朝着我说:
“苦夏来啦,坐吧坐吧。”
我在一把长凳上坐下,心中怦怦直跳。这将是我第一次与翟团长面对面的交锋。
结果早已知道,我已经被战败。我是战败求和以挽回些面子。因此我低头落座,不
敢直视翟团长。
王队长殷勤地为翟团长点着烟,脸仍然对着我说:
“和翟团长好好谈谈,会有收获的……这是咱们零七师最能打仗的团长,是闻
名全军的功臣团长、大英雄……有你学的苦夏……好了,你们谈吧,我出去办点事,
你们谈……”
王队长走后,屋门砰一直关上了。室内骤然变得沉寂。屋内躺柜上房东家的座
钟有节奏地摇摆着,发出咔咔的响声。
翟团长在炕沿坐下,一手挟着烟卷儿,一手拎着马鞭,低头看皮靴。半晌,还
是他先开口了:
“有啥话你说吧……”
“我说有啥用?事情总由不得我。”
“那我说——我就看上你了,也许这事弄得有点儿委屈你,不过我翟玉祥会对
得起你,一辈子对你好……”翟团长说着,抬起马鞭用力朝脚上的皮靴抽了一下。
“我要是知道闹出这事儿,那次跳舞我就不会理你……”我真感到委屈了。
“你哪里会知道?”翟团长扬起他的大下巴,放声说,“这都是组织上安排的。”
“组织上听你的!”
“组织上要帮助一个老团长解决个人问题,而这个老团长看中了你。团长是这
个师最棒的,人称翟老虎,而你,师文工队的一朵花儿,你不嫁给翟团长嫁给谁?
英雄娶美人!你苦夏就该嫁我翟玉祥!嫁别人才委屈你哩……”
“那我有几个条件,”我考虑了一下,郑重地说,“如果你尊重我,就认真想
一想……”
“说吧,我就是来听你的意见的。”
“第一,结婚后不当家属,不离文工队的工作岗位;第二,不大办婚礼,不闹
洞房;第三,部队马上要入朝,要打仗,我不能在战场上怀孕生孩子……我的意思
是,等抗美援朝结束,才能生孩子……”我一口气把三个条件说完,好像不一下说
完会放弃某一条件似的。
“前两个条件都可以,没问题,”翟团长抬眼瞅了我一下,说,“第三个条件,
这……谁能知道啥时候怀孕?”
“不同房就不会怀孕。”
“不同房还结什么婚?”
“组织上要安排入朝前结婚,好让你轻松上阵,带兵打仗!可我呢?我要是怀
了孩子,腆个大肚子,在朝鲜怎么下部队?你轻松了,我怎么办?”
“那结婚不同房,不让人笑话?”
“反正住一起,谁知道别的?”
“那我答应这一条你就同意结婚?”
“嗯。”我点了点头。
“那你就成我老婆啦?”
“嗯。”我又点了点头。
“只要你是我老婆就行!打完仗再要孩子也好,省得累赘……”
翟团长说着起身要走,“咱们谈妥啦,别的你不用管,我负责给师里打结婚报
告,再准备准备,你就等着我办妥了手续,收拾好房子,来接你当新娘!”
送走翟团长,看着他从院外树上解开拴着的黄骠马,飞身上马,绝尘而去的时
候,我的心好似突然摆脱了一团乱麻的纠缠,开朗明快起来。那时我竟以为把背着
的包袱卸下来是对的,我记起父亲以前常说的一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甚至觉得早知道问题“决断”之后的轻松,还不如早答应了呢。现在,“个人问
题”
解决了,烦恼也解决了。其实,刚刚十七岁,尚不谙世事的我太过单纯,我哪
里知道,从那之后,不但不是卸下包袱,反而是越背越重,令我再难解脱……
在随后的几天“轻松”日子里,我整日投入文工队入朝前的训练和我们自身的
业务学习。王队长倒是开始关照我,让我可以少参加些集体活动:“该准备的就准
备准备,要结婚了嘛,是大事!”我则对他说:“有啥准备的?我到部队来是参加
革命,又不是为了来结婚。”王队长则笑道:“别这么说,你跟翟团长结婚,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