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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苦夏-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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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又不是为了来结婚。”王队长则笑道:“别这么说,你跟翟团长结婚,就是
革命工作的一部分。”可我还是像啥事没发生一样,该参加实弹射击就参加实弹射
击,该练投弹练投弹,每天的业务学习照样进行,就连帮驻地老乡收麦子我也没落
下。那些天,还风闻政治部要逐一考查文工队员的来历和出身,对于有问题的要从
赴朝人员名单中剔除。有几个老一点的同志忧心忡忡,担心被裁掉。那时就是这样,
你要是政审不过关,想抗美援朝保家卫国都不行,你说写血书坚决要求上朝鲜甘愿
抛头颅洒热血,组织上还不让你去!而我对此的担心便少了很多——虽然我出身不
好,父亲是小地主兼小资本家,可毕竟不是被政府镇压的恶霸地主;况且,我马上
要与翟团长结婚了,我的政审如果有问题,组织上怎么会安排我与翟团长结婚呢?

    几天后,传闻变成了现实:在一次文工队学习会上,武科长赶来宣布,有几个
人不能跟部队赴朝,准备接受复转安排。这几个人有的是从国民党军队的演剧队接
收过来的,有的是从旧戏班子招募来的。我记得一个戴眼镜的挺文静的老陈,他小
提琴拉得很好,据说是因为他解放前参加过什么帮会组织,听到裁员的名单有他,
他竟哆哆嗦嗦站起来,失声说:“同志们,这是怎么啦同志们?我也写了血书哇!
同志们,怎么啦同志们!”他乞求与哀伤的眼睛向大家环视,而没有人回答他。那
时我感到他目光中含着难以理解的困惑,并在王队长的呵斥声中摇摇晃晃坐下,好
似支撑不住瘫下一般。而我身边一个名叫范进的却小声说:“对,不该让有问题的
人去!”有人立刻回击他:“你小子倒范进中举啦,幸灾乐祸的!”这个范进原是
部队打沧县时从国民党军队俘虏过来的,嗓子不错,留在了文工队。原听说,裁员
的名单中有他,却不料他倒被留队了。

    或许是范进的名字帮了他,一个叫范进的人,大概有点文化的人都不忍心让他
“名落孙山”吧?

    这天夜里,我躺在炕上半天没有入睡。我在为那些被宣布离队的人担心——他
们转到地方后,日子该怎么过?无论转到哪里,人家都会说,你看,这是从部队上
给“撵回来”的,不让上朝鲜打仗,因为政审不合格……不知为啥,我又想起在宣
化女中报考军事干校被拒绝的一幕,如果现在再发生这么一幕,让我离开师文工队,
我承受得了吗?如果让我选择与翟团长结婚还是选择被迫离队,那我怎么办?想到
这里,我觉得自己最终作出与翟团长结婚的决定是正确的。

    可是一想到结婚的日子马上快到了,我又不禁担心起来:我提出的条件翟团长
能照办吗?口头答应是一回事,结婚时怎么办怕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想到有一天,
秋月跟别人背后说我,正好让我进门听见,我甚至觉得秋月是故意大声说给我听见
的——

    “还是人家有本事,还没过门儿呢就沾上大团长的光啦!要不是靠个团长,凭
她那个出身,没准就不能上朝鲜呢!”

    那天我不知为啥没有像以前一样忍耐,而是反唇相讥:

    “我可差得远呢,人家又关心领导,常给领导洗衣服,又虚心求教,老是找队
长练琴,人家进步才快哩,都成团员了,人家才是真有本事哩!”

    当时我是豁出去准备跟秋月大吵一架了,谁甘心总是当她的出气筒呢?她老鸦
啄柿子——专捡软的,咱可不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我都想好反击的话了,
她要再拿我结婚的事数落我,我就说:“那还得谢谢你呀!多亏你好心劝我嫁给翟
团长,我是听了你的话才沾上了大团长的光的!你要是觉得好,赶明儿我让翟团长
帮你也找一个,不然让王队长帮帮你的忙?”却不料,那天秋月听了我反击的话,
愣了一阵,忽然脸就红了,只悻悻一句:“人家只说你结婚是好事,怎么你就扯出
这么一大篇,挟枪带棒的!”说罢,秋月借故离开了。这反倒使我惊诧不已,搞不
清是怎么回事:一向说话不饶人的秋月,今天怎么反常不恋战啦?

    第二天,王队长就找机会叫住我,笑着告诫我,要我注意同志间的团结。他说
:“秋月是帮我洗过衣裳,也是好心嘛,你别讽刺她了,昨天她哭成个泪人儿,我
以为有啥大不了的,你们这些女孩子们呀!”我赶忙解释,说是她先拿我结婚的事
耍笑讥讽我,并不是我找她的不是。王队长说:“算啦算啦,我懒得听你们的车轱
辘话。噢,翟团长来过电话,说那边都准备就绪了,一两天就要来接你去结婚了!
该喝你的喜酒啦!”

    夜里,我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睡。忽然觉得身边有动静,一只手悄悄伸进我
的被子。我知道这是睡在我旁边的春红。她的稍带凉意的手摸到我的胳膊,又移到
我的手上。我伸展开五指,与她的手相握,觉得她的手心有些汗湿。随着她的头向
我枕边靠近,我闻到她头发刚刚漂洗过发出的好闻的香皂味道。

    “喂,苦夏,睡不着?”她悄声问。

    “嗯。你怎么也没睡着?”

    “嗐,胡思乱想呗……”她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真的要结婚了?”

    “这也由不得我……”

    “也是。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她轻轻掀开我的被子,我感到她温软的身体
滑了进来。“咱睡不着,干脆聊聊吧……”

    我把身体向里挪动着,头也在枕上移开些,给她让出位置。她的头并排靠着我
的头,我觉到她的秀发触到我的脸腮上,痒痒的。

    “想不到,”她把嘴唇凑到我耳边悄声说,“你个小丫头倒把婚结到我前边了
……结了也好,其他女的都跑不了这一步,都是早晚的事儿。在部队,女的少,像
医院的医生护士,机关的机要员电话兵,还有咱们文工队,有数的一些女同志,哪
个不被盯着?你哪里跑得掉!你说想自己谈恋爱找意中人吧,这总要有个时间过程
吧?还没等你有这种机会,人家早开始向你发动攻势啦!而且,最后咱们师这些女
同志找的都是岁数大的,为啥?部队有个规定,达到条件才能批准结婚,因为多年
打仗,未婚的老同志多,所以政治部规定,结婚必须是‘二八七团’,就是二十八
岁,七年营职,团职干部。当然这可是指男方,女的没太多限制。全国一解放,部
队招了不少有文化的年轻女同志参军,其中有一个不公开的意图,就是要为那些从
战争年代过来的老干部解决婚姻问题。像咱们文工队,男同志肯定不满,大家私下
议论时,也对此有看法,但也没别的办法……”

    “春红姐,我倒真挺佩服你的,你有办法守得住,谁也拿你没办法。”

    “我呀,是出了名儿的刺儿梅,谁想掐,都怕扎手,可就苦了蔺有亮了……”

    “春红姐,说真的,蔺副团长人可不错,你别难为他了,我看你俩挺好的一对
儿……”

    “前些天你病了,他来看你那回,也找了我,让我表态,说人家苦夏都快跟翟
团长结婚了,你比苦夏大好几岁,还不该解决了?我骂他,你帮着翟玉祥解决了苦
夏,又想来解决我?一边去吧你!等到朝鲜打完仗,把美国佬赶出朝鲜再说吧!”

    “他咋办?急得够呛吧?”我问。

    “他急也没用,笑着说,还让我等?等得我着急上火,天天跑马,闹得没精神
打仗你负责?我就告师长说是你害的!你看他没皮没脸的,让我啐他一口赶跑了…
…哼,他也学坏了,嬉皮笑脸的,连跑马的事也敢跟我说,准是跟翟二小学的……”

    “啥叫跑马?老骑马跑?”我那时真不知道跑马是什么意思。却不料这一问,
倒让春红憋不住笑了,怕被别人听见,把头埋进被头,偎在了我的胸前,我的胸脯
被她的脸颊压着,一种异样的痒酥酥的感觉升溢上来。

    “你呀,还真是个小雏呢,”她仿佛无意间触到了我的乳房,“连奶子还没发
起来呢,就便宜翟老虎了……告诉你,跑马就是指的男人那里流出脏东西……你看
有时候他们男的晾被子,上面一片一片的跟地图似的,他们开玩笑叫画地图……”

    这回轮到我憋不住发笑了,我觉得脸发热发烫,便也缩到被头里,咯咯直乐。
笑闹了一阵,我对她说:

    “春红姐,干脆你和蔺副团长结婚算了,咱们一块把事儿办了多好?”

    “唉……”她叹道,沉思了好一阵,才说,“也不知咋搞的,明知道蔺有亮人
不错,可我就是不来劲。我寻思,是不是我性格太强,像个男的?跟他是硬碰硬,
揉不到一块儿?还有,我好像对男人不感兴趣……算了,不说了,睡吧,睡吧……”

    春红说着又握住我的一只手,紧紧攥着,令我觉到有些痛。她的气息扑到我的
脸上,离我如此之近。她蒙胧中喃喃道:

    “早知道你顶不住,嫁给翟玉祥,还不如把你跟蔺副团长弄到一起好,可惜没
有时间,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胡话呀春红姐!”她的话令我耳热心跳,一阵晕眩。

    我连忙伸手捂她的嘴,感到她的软软的嘴唇在吻着我汗湿的手心。

    人的一生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生活道路的重要时刻,或者称为重要转折点。着意
官场发达的人在回忆中可能记起几次重要的升迁,注重情感的人会回忆起一生中经
历过的几位异性知已……然而在你当时经历那些重要时刻时,你却很可能平平常常
地将它度过,或者在不经意中做出影响一生的重要选择——若干年后,你会庆幸或
是痛悔当初的抉择,但是时光如水流逝,青春韶华不再。或许人生的魅力就在于一
切都不可追悔——你本可以那样而不是这样,你还可以做得更好——当一切都即将
消逝之际,你才会以旁观者的审视眼光,来欣赏每个人本质上都会演出的属于自己
的独特的悲剧。

    婚姻对任何人都是重要的。而我的婚姻,却在匆促间,伴着战争临近的脚步声
来临,就像要渡河时,有人喊,上那条船!你就被挟裹着登上了那条船。你在想,
反正要渡河,坐哪条船并不重要——就这样,你把渡过人生之旅中登什么船,怎样
乘船的重要问题忽略了。你没有意识到,其实人生的过程就是选船登船和乘船而行
的过程,到达彼岸并不重要。

    我结婚那天,翟玉祥团长派他的警卫员汤云来接我。那天上午,我们帮村里老
乡收麦子。下午,我们在小河边洗衣服,说说笑笑的,这时候,王队长领着汤云找
我来了。

    王队长领着汤云,汤云牵着翟团长平日骑的黄骠马,还有王林跟着,绕过河畔
的桃林,来到我们这群洗洗涮涮的女兵跟前。

    刘冬茹眼尖,尖叫了起来:

    “来人啦,王队长,还牵着马呢!”

    我那时正拧着一件刚漂洗干净的衬衣,听见刘冬茹喊,一转身,就看见王队长、
汤云和王林三人走到我们身后不远处了。黄骠马高昂着头,喷着鼻子,而王队长朝
我走来。这时,我立刻明白了:今天就是办事的日子。

    “苦夏,苦夏,”王队长喊,“快收拾收拾走吧,翟团长派警卫员来接你了!”

    “我衣裳还没洗完呢!”我把拧干的衬衣扔到盆里,又去搓洗收麦子弄脏的军
裤。

    “行啦行啦!让别人帮你洗吧!”王队长走到我跟前催促着。

    “给我吧——”春红姐从我手中接过衣服,看了我一眼,“你快去吧,别耽误
了……”

    “你们看看,这翟团长也不头天通知我们,搞突然袭击,我们也没准备!”王
队长对我说。

    “准备什么?”我站起身,在衣襟上擦了擦手,随手抻了抻衣服,忽然发现没
戴军帽,就对春红姐说,“春红姐,把你的军帽让我戴戴,我的帽子扔屋里了,你
回去戴我的吧。”

    春红走过来,摘下自己的军帽,为我戴在头上,并给我整了整衣领,悄声叮嘱
我:

    “记住呵,可不能要孩子!”

    “这样吧,”王队长抱歉似的对我说,“我让王林去送你,他跟翟团长熟,到
那里帮你应付应付,跑跑腿啥的,随后,我再带几个人去参加你的婚礼……”

    “送啥,都挺忙的,不要送!你们也别去,我告翟团长了,不大搞婚礼仪式!”

    “说是这么说,翟团长也是这个意思,可是你是咱们文工队嫁出去的媳妇,咱
们不能不管,先让王林送送你!”

    不知为啥,王队长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鼻子发酸,有点想哭。

    汤云催我上马。我扭捏着不愿骑,说:

    “我没骑过马,不敢骑。”

    “不怕,我给牵着,不让马跑。”汤云说。

    “骑上吧,骑上吧,”王队长劝道,“新娘子不坐轿子,还不骑马?咱可不能
自己走到翟玉祥团里,那不成体统!咱就得骑马,这就等于是他把新娘接过去的!”

    “骑吧!骑上去!”洗衣服的姐妹们也哄闹着喊叫。

    在王林和汤云的扶帮下,我笨拙地上了马背,双手紧张地把着鞍头……马儿迈
开步子,汤云、王林一左一右护着我上路。身后大家在喊我跟我再见向我祝福,我
骑在马上却不敢回头,就那么由汤云牵着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骑马。坐在马鞍上觉得很高,马儿四蹄前行,我觉得摇摇晃
晃,好像随时会摔下来。我全身发紧,腿脚僵硬。四五里路觉得走了老半天。

    快到团部驻地村口时,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屁股颠得生疼,两条大腿内侧也磨
得火辣辣的。我嚷着要下马歇一会儿。汤云说:

    “就到了,回去歇多好!”
    “不行,我受不了啦!”我坚持要下来。
    “那咱就歇一会儿再走!”王林帮我说话了,并上前勒住马辔头,让马停下,
再来扶我下马。
    “歇会儿也行,”汤云说,“不过进村的时候,咱可必须骑在马上,要不然,
团长非得撸我不行!按说,接新娘,那新娘子脚不能落地沾土……”
    “你说那个?我还说接新娘得用轿子呢!”王林反驳道,“咱是革命军队,这就叫革命的婚姻,不讲旧的礼俗。”
    我们在路边树荫下歇了一会儿,汤云便催着上马,他是尽职尽责。
    “走吧,上马吧,怕团长等急了!”
    我们正要上马进村之际,就见从我们来的路上,急急走来一队人,阳光照在这支队伍上,发出金属的闪光。
    “是咱们王队长带人来啦!”王林一声喊。
    果然,待人马走进,我看见正是王统之队长领着文工队的一彪人,都拿着铜号、黑管之类管乐,匆匆赶来。由于一路疾走,他们每个人都一脸汗。
    “总算追上啦追上啦!”王队长来到我们跟前,摘下军帽扇着,一边抹着额头的汗。
    “队长,你这是干啥?兴师动众的!”我看见这个场面,确实不高兴,我的本意是这次婚姻越简单越好,不愿张扬。
    “这你别管!”王队长一摆手,“我们就是不冲你,也得冲翟团长呀!这个婚礼,我们师文工队不能不来,新娘是我们的人,翟团长又是零七师的主力团团长,我们必须来!”
    ——没办法,谁让王队长是我的领导呢?既然结婚的事不容我选择,那么结婚的方式我又怎么能做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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