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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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说:祸从口出。事实确实如此。以后,我为这次随口没遮拦的话语付出了代
价。
但是当时我对此并未过多考虑——很快,部队由崎岖山道向东拐到一条大路上。
沿路散落不少物资,什么米袋子、黄豆、蛋粉桶之类,一看是昨夜这里刚刚走过大
部队。
后来部队又走上盘山道。偏偏与兄弟部队的卡车、大车还有喀秋莎炮队拥挤在
一起,走走停停,前进十分困难。有的路口,大车、卡车挤在一起,堵住队伍。常
常要费很多时间和周折,才会将堵路的大车或卡车拥下山涧,使道路得以疏通。记
得在过大同江时,一辆汽车的后轮滑落下临时搭建的木桥,把很多汽车、大车和部
队堵住,江边黑压压积满部队和车辆。我们在这里被堵住了一个多小时。之后那辆
汽车被一群战士费了很大力气推到江里,人流和车流才拥挤着通过木桥……当时,
防空枪此起彼伏,更使混乱场面嘈杂喧闹。所幸敌机没有飞来,使我们免遭重大伤
亡。
记得在翻越狮子峰那一带高山时,夜雨滂沱,羊肠小路上伸手不见五指,漆黑
一团。一侧是山涧,泥泞路滑,没人敢骑马。虽然每人臂上缠一条白毛巾作标志,
但一两步外就看不见人,只得靠号声喇叭联络。很快,部队散成零星小股,不少人
掉队。那几天我不知摔了多少跤——一次滚落山涧,幸好被一株树挡住,才又攀着
树丛爬上来。我的背包还被黄骠马驮着,你想,那些身背八九十斤重的背包和枪械
的战士该有多困难?更不用说炊事班的战士,挑着百十斤的重担,到了宿营地还不
能马上休息,还得为团首长烧水煮饭……那种艰苦程度令世人难以想象!
部队连日负重行军,掉队过半,让翟团长大为恼火。一天宿营后,他一身泥泞,
不洗脸不换衣,看着通信参谋接通电台发着宿营报告,一边就叫骂开了。
“老子从红军长征就知道行军走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没少爬山过河……没
见过到朝鲜这么走路的!我这是零七师的主力团,是战斗部队,却成了背夫!这怎
么打仗?”
“战士们太苦啦!”蔺有亮叹道,“炮连有个姓潘的兵,拉痢疾,可又得扶驮
子——马驮着八二炮驮子,走山路,不朝里扶着扛着,那马一滑,就得连马带炮滚
到山涧里……他那肚子半个钟头不到就得拉一回,又不能离开炮驮子,干脆一边走
一边往裤子里拉……”
“这么着可不行,还有第二阶段行军呢!我说咱们团党委给上级发电报,反映
一下部队的困难,最好把电报直接发到兵团指挥部!”翟玉祥提出了建议。
“不要太强调困难吧?”钱之茂摇头,“你说我们的战士屎拉到裤子里也要扶
驮子行军,这革命精神就是我们胜利的保证!咱们团党委可不能干扰上级指挥部的
决心,给上边留下怕困难的印象……”
“我不管什么上级的印象!”翟玉祥划火柴抽烟,手指哆嗦着几次没点着烟,
终于点着后,狠吸一大口,朝着钱之茂喷出烟团,“如果你们担心印象问题,我以
个人名义发报!”
翟团长不由分说,让汤云架好一个装军用地图的弹箱,铺上几层雨布看上去像
平坦的桌面,从通信参谋那里要了一沓电报纸,又让汤云削好几只铅笔,挽起袖子
写起来。他花去半天时间,撕掉团皱的电报纸在脚下草地上斑斓一片如大朵雪白的
西番莲,汤云削铅笔削得刺刀挑破了腿,一整盒春美香牌烟卷抽得一支不剩,翟团
长完成了他的杰作。他最后满意地浏览一遍,龙飞风舞地签上翟玉祥的大名,交给
了通信参谋:
“以我个人名义,立即向兵团发电!”
当时包括我在内,好几个团司令部的人都看到了翟团长这封著名的电报:
第X X 兵团前线指挥部:
我团奉命向朝鲜中部金城一线开进。指挥部机关的英明参谋们在地图上用红铅
笔划一条线,我的团队就顶风冒雨走了个稀里哗啦。士兵们背负着上百斤重的粮食
和枪械,凭着革命军队的意志在坚持。那些躲在矿洞里往地图上插小旗的参谋们,
享受不到这边营连战士的乐趣:他们在一个又一个积满雨水的大弹坑里游泳,在漆
黑的山道上洗一夜淋浴,踩着一路烂泥跳俄罗斯水兵舞……士兵们开始掉队,三五
成群放了羊。不少人累得爬行,倒在雨水泥泞的路边睡觉。甚至有个别人不堪重负
自杀而死。掉队者每日半数之多……你们哪里知道,配发给士兵们的粮食、物资被
随弃路旁,大米、肉干、黄豆、蛋粉、鞋袜……有兴趣的话,还可以拣到女兵们扔
掉的花色梳子。谁要是为此说我的士兵是孬种,那他就瞎了眼!只要想想,我的士
兵闹肚子为了怕马驮的八二炮滚落山涧,手扶马驮走险路,把一泡又一泡稀屎拉在
裤裆里,那就该明白我们的处境……在大同江边,我们遇到九兵团司令员宋时轮,
他让自己的司机停下吉普车,问我们是哪个军的?说你们怎么搞的,把部队都搞成
了背夫!宋司令员说要向我们军长反映。我做为一团之长,特将实情率直向兵团指
挥部呈报。
如果我率领的先行团到了前线却无法立即投入作战,就是把我军法从事也没用。
——这就是翟玉祥坚持要发给兵团指挥部的电报。你不能说他反映的不是事实。
但是在那个革命英雄主义和无产阶级国际主义为人人推崇的年代,他这种“牢骚”
式的电报注定会引起某些方面的反感。据说,后来兵团指挥部将他的电文转发回我
们军司令部,军里有的领导震怒不已,说这个翟二小变翟大炮了,一炮轰到兵团指
挥部,隔过了军师两道坎。也有的说,他应该把电报直接拍给彭总、拍给中央军委,
他眼里还容得下哪一级领导?并且,后来部队在中途休整和抵达前线后的休整时,
粮食供应接济不上,饿得大家满山采蘑菇、摘松籽充饥,那时候,军里有的领导就
讲,背那么多粮食,上去还饿肚子,要是少背点,还不饿死人?我还听说,翟玉祥
这封电报触怒了军里某些首长,因为联系到侯师长和翟团长的特殊关系,便猜测是
侯师长利用翟大炮向兵团告状,给军里捅刀子。
看,这就是人事问题,因为有了人与人的关系,本来很简单的事情往往变得复
杂起来。这些年人们常把“内耗”问题挂在嘴边,其实内耗并非什么新生事物。
当然,翟团长为他的“直言”付出了代价。不久后,侯师长牺牲,原来盛传由
本师资历最老的翟玉祥团长接替侯师长的职位,但是最后的任命是从其他师平调来
一位师长。而翟团长自己也不会料到,他的团座位子也已坐不久长。
就我自己来说,那时虽然也隐隐觉得翟团长的一些言行与当时的潮流不太合拍,
但是我以亲身的体验,还是非常理解他身为带兵团长的焦虑。我曾多次听到他愤怒
的叹息:“朝鲜南北三千里,咱们走一半,满打满算也就一千几百里地,搁解放战
争的时候,还不够部队走十天!瞧瞧现在,天天在泥里雨里爬。人家美国人的飞机
呼一下说来就来,说炸就炸,你说这么搞怎么行?”
这么搞是不行,可是依当时的实际情况,不这么搞也不行。志愿军掌握不了制
空权,后勤运输极为困难,士兵的弹药给养只有靠自身携带——带少了不够用,不
断停下等待补充给养;带多了又走不动,行动迟缓。这样,部队向目的地集结的过
程必然大大延长。
被翟团长认为不够解放战争时期十天走的路程,我们在朝鲜走走停停、停停走
走,花去两个多月!从六月中旬由安东入朝,经新义洲、咸兴里、肃川,之后东折
顺川,过大同江,经成川,于七月中旬到达元山一线集结休整,补充给养(这时我
由一团返回了师文工队)。之后部队又奉命向金城一线开进,开始更为艰难的第二
阶段雨季负重行军。由八月中旬开始,经广石、谷山、支下里、文岩里、县里,最
终抵达金城前线时已是九月初了。而且,最令我们痛心的是,部队历尽艰难,刚刚
抵达前线,就传来我们的侯师长被炸身亡的消息,让我们每个人都难以相信。真应
了那句古语: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沾襟。
侯师长牺牲那天天空晴朗。上午,在师部驻地一条隐蔽的雨裂沟里,师党委扩
大会议正召开,各师团主要领导都在场。会议正开着,听到空中传来爆炸声,声音
很远。不一会儿,有个参谋来报告,说打下一架敌机!一路行军受尽敌机欺负的师
团长们一哄而起,到隐蔽棚外观看。侯师长跑得最快,他站到雨裂沟最高处向远处
空中眺望。原来那时几架敌机飞来轰炸我军一处物资集散地,被我方高炮部队击中
一架,冒着黑烟朝后山斜栽下去。侯师长高兴地喊:“翟团长,翟团长,敌机大概
掉你们团方向啦!通知下边派人去抓飞行员!抓那个跳伞的飞行员!”正喊着,两
架逃跑的敌机飞临头上,也许是敌机为了提高速度飞离高炮射击区域,把机载炸弹
一路卸掉,轰隆轰隆炸成一片。侯师长当即被炸翻。一块弹片从他的天灵盖划穿到
下腭,牙床也被打碎了。
那天午后,我们文工队连同师机关和直属队集结到一处林间空地,送别侯师长。
人们在一处凸起的坡上为死者掘开一个临时墓穴。侯师长的遗体被抬来,他的警卫
员为他换上了一身新军装,脚上套了刚擦干净的发亮的马靴。侯师长脸上的血迹已
被擦洗干净,鼓起的腮帮子包着被打烂的牙床和断齿。师政治委员沉痛地宣读悼词。
之后,警卫连的整齐队列朝天空伸出一排排乌黑发亮的枪管,一声令下,战士们鸣
枪向敬爱的师长告别。我们文工队奏起了雄壮的志愿军战歌代替哀乐……在令人心
碎的乐曲声中,侯师长被抬进墓穴掩埋。在向死者的坟墓培上最后一锹新土后,一
直脸色阴沉的翟团长拔出手枪,朝天连放三响,诀别他心爱的战友和上司。那时他
声音嘶裂地吼叫道:“侯师长,我要为你报仇哇——”
──那是1951年9 月初的晴朗的一天。那一天,我们告别了可敬的师长,也告别了入朝后的第一个夏天。
第九章
那时我看见星光下指导员剪得青皮似的头,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演出小分队赶了十几里路,费了一番周折,找到了一团驻地。
先是团宣传股张股长接待了我们,后来张股长向政治处陈主任汇报后,陈主任让张股长领我们小分队直接去见翟团长和钱政委,听听团长政委的意见,再决定如何配合我们下部队开展宣传鼓动工作。
团指挥部设在一个潮湿积水的山洞里。张股长领我们进去时,翟团长正在接听电话,似乎在斥责对方,显得心绪烦乱,见到我们进来,两眼亮了一下,摆摆手让我们找地方坐下。警卫员汤云也和我笑着打招呼,忙着给我们找杯子倒开水喝。
见到翟团长和他的警卫员汤云,我心中顿时滋生出一种回到家的感觉。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翟团长经历了艰难的雨季行军,分别一段时间再次相见,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内心里还是在惦念着他的。难怪文工队在分配任务时,把我分到
一团,很可能就是考虑到我与翟团长的这层关系,或许会对小分队开展工作有利。
翟团长扔下电话后,张股长连忙向他报告我们的到来,而我们的小分队领导李春红也赶紧向他汇报师政治部派我们下来的目的。
但是翟团长似乎不用听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他摆摆手,坐在一个弹药箱子上,抽着烟,自顾愤愤地骂娘,发泄心中的烦躁。
“妈了尻,这仗怎么打?老子打了二十多年仗,没见过这么行军,把部队拖垮
了算!我算是开了眼,碰到这么糟糕的行军。驮那么多东西,骡子趴下都起不来,
可步兵还得帮炮兵背炮弹……过三防的陡崖,多少牲口连驮子都翻到江里?到了接
防地,迫击炮到了,炮座没到;重机枪到了,机枪架子没到……拖延了七天接防日
期,才接了友军阵地,你说咱们这老部队啥时候遇到过这种窝囊事?宋时轮说得对,
战斗部队怎么能当背夫使?又当背夫又得接防阵地,那后勤保障干什么去啦……”
“团长,文工队的同志……”张股长小心地提醒了翟团长一句。
“你们下去演出?给谁演?谁看?我们部队刚接了阵地,都紧着构筑工事,不
弄好藏身之地,一通炮弹都得拍死!还顾上看你们唱歌跳舞?原来友军的工事都是
临时构筑的野战工事,也炸得差不多了。我告诉了那些连长们,别心疼那些兵,就
得像鞭驴似的抽他们,让他们给自己掏个结实的藏身洞,累死也得挖洞,这才是心
疼他们……你们上去,还得有人保护你们……我看算了吧,你们还是回师里吧。等
仗打得告一段落,你们再来慰问演出吧……”
“翟团长,你们有你们的接防任务,可我们也有我们的任务!”
李春红争辩说,“让我们回去,任务没完成我们怎么向师首长交待?”
“就说我让你们回去的!”翟团长把抽剩的烟头扔到洞里一滩积水里,“嗞”
的一声烟头被水浸灭。他又说,“现在不是看你们演出的时候,我说,现在是看我
们部队演出的时候,他们就要真枪真炮地在战壕里演出了,用生命和热血演,但不
是戏,是战争……”
“翟团长!”刘冬茹从行军床上弹起来,激动得脸颊通红,“你刚才的话真富
有哲理和诗意!战士们用鲜血和生命在演出——太棒了!我们就是要目睹可爱的战
士们的伟大演出!向战士学习,为战士服务!”
“可是我团里没有你们看戏的位置!”翟团长笑着站了起来,摆出送客的架式。
“我们不是旁观者!”我冲着翟团长叫喊起来,“我们是来执行任务!”
翟团长目光转向我,笑意从脸上渐渐消失,代之以一种复杂的表情,而我能从
这表情里,捕捉到他对我的有如心疼般的爱意。
“苦夏说得对,我们是执行师政治部的指示,来这里搞宣传鼓动,你虽然是团
长,也无权阻止我们执行师首长的命令!”李春红梗着脖子向翟团长表示坚决的态
度。
“张股长!”翟团长迟疑了一下,吩咐张股长,“给文工队的同志们安排先住
下。”
“是!”张股长回答。
“你们到了我们团里,就等于是执行师里的下部队的指示,完成了任务……”
翟团长安慰我们,“先别急,先在我们这里住下来,看看情况再说……”
看来也只能先如此了——我们都再没争辩,跟着张股长离开了团指挥部。
张股长给我们安排在一个掩蔽棚休息。这是一个半掘开式的棚子,沿山坡掘开
一个凹形洞穴,顶上用树木搭起棚顶,洞里铺上树干和稻草。这洞子进深宽度都不
过两米左右,我们小分队一共四女三男七个人,便都挤在一起。那一次到一团的队
员,男的有赵玉林、王林和范进;女的是李春红、刘冬茹、吴静和我。晚上休息时,
我们把吴静和赵玉林安排在中间的男女接触地带,因为他们是结了婚的两口子,其
余的,女的在吴静一边,男的在赵玉林一边,以赵玉林和吴静为“楚河汉界”,大
家和衣而卧。
那天夜里,吴静曾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