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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苦夏-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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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李春红告诉我,她曾就裴教员不满的质问同样质问过蔺有亮:你作为一个负责前线指挥的副团长,是否知道六连所处的险境?为什么派来人把我们小分队接回,却让六连、四连官兵置于险地而不顾?
    蔺副团长的回答是:
    “你懂个屁?!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上面命令让守的阵地,谁敢做主撤下?有迹象说明敌人将可能进攻,可谁知道规模这么大?你别以为撤下来就安全了,看这架式,保不准我这一百多斤也得扔在这轿岩山上!”
    蔺副团长的预感没错——从第二天开始,在金城川以南至上甘岭以东二十多公
里的东线,美军开始了疯狂的突进。我军金城川以南的阵地相继失守。而在一团正
面,敌人已越过金城川,在轿岩山南侧与我军展开激烈争夺。那时,一团前指已后
撤到轿岩山以北,指挥一营逐个山头阻滞敌人。而我们小分队也随团前指后撤,并
在团宣传股张股长的带领下,担负了掩埋烈士遗体的任务。
    以后我们才知道,这就是敌人1951年秋季攻势的开始。
    从金城川以北撤回到轿岩山以北的第二天下午,我们小分队跟随团宣传股张股长前去执行掩埋烈士遗体的任务。
    背着背包、携带着挖掘工具和几天的干粮,我们跟着张股长上路。
    张股长腰里别着手枪和一把镰刀,遇到草棵荆棘,他挥动镰刀砍一阵,为我们开路。
    “团领导为了照顾你们,连我也一起照顾了。”张股长耸了耸鼻翼说,“我股里有两个干事都下阵地搜集材料了,让我带你们掩埋遗体,要保障你们的安全……唉,我还是1947年滦东战役那会儿,带一帮老乡搞过一次掩埋遗体,谁想到在朝鲜
这头一仗又干了这工作……”
    张股长随身带着一个通讯员,这个通讯员的背包上别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斧头。吴静走在张股长身后,笑问:
    “张股长,你拿镰刀,通讯员拿斧子,咱们是去前线打仗吗?
    像是去打工呵?“
    “你别看掩埋遗体,这也是重要任务,得事事想周到、细心计划……”
    正说着,空中响起“嘶嘶”的声音,这是炮弹划过空气的摩擦声。张股长大喊一声:
    “卧倒——”
    在我们就地卧倒的同时,附近林子响起一声沉闷的巨响。刺鼻的硝烟气味儿浪头似的扑来,紧跟着,土块、木屑、碎石如雨般落下。
    爆炸过后,我们爬起来上路。张股长却冲着草丛里喊:“怎么样?没事吧?”
    喊了几遍,草丛里的人才爬起——是赵玉林,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他脚下又爬起一个人,是面貌姣好的吴静。
    吴静帮赵玉林扑打着身上的灰土,问他:
    “没事吧?”
    “你呢?”赵玉林摇摇头问。
    “我差点让你压折了骨头!”
    走在路上,刘冬茹开玩笑说:
    “到底是两口子,互助互爱呀!”
    “你们不知道,她是我的保护对象——她离不开我……”赵玉林笑呵呵地说,“本来,天津音乐学院给了我们艺校一个名额,去学钢琴专业——就一个名额。可是,我被批准入朝,吴静说死说活也跟我上朝鲜来,放弃了天津音乐学院的机会…
…”
    “那你们是过战地蜜月嘛!”我说。
    “可不,这蜜月过得提心吊胆,我就得注意保护好她……”赵玉林说。
    “谁用你保护!”吴静打了赵玉林一下。

    “你们呀,都是人才,都是人尖子,”张股长说,“都该好好保护。”

    “错了吧?”吴静反驳说,“咱们是志愿军战士,是来朝鲜作战,为了保护祖
国人民的安全;咱们不是被保护者……”

    “保护好自己,才能消灭敌人嘛!”张股长说,又挥舞起了镰刀。

    穿过一片杂木林时我们走迷了路,东奔西走,好容易穿出林子,顺一道山梁向
南,却到了二团防区。又向东拐,走了半天,找到一个绑扎所,是一团的。从这里
经人指点,才找到一团前指;又问了两次路,才找到我们即将执行掩埋遗体的作业
面。一路上,敌人的炮弹不时尖啸着掠过,山坡沟梁和林地随处可见炸弹爆炸的痕
迹:房子大的弹坑,打断的树木裸露着断茬。有时看见骑马的通讯员挥鞭打马疾驰,
有时遇到几挂拉给养的大车颠簸着飞奔,驭手吆喝着牲口,和辕马一同从爆炸的硝
烟里冲出。来到我们掩埋烈士的地点后,我们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是一处断崖,很
好的避弹面。崖下一面缓坡,坡下一条雨水冲刷成的裂沟。我们的烈士在这里掩埋,
可以免遭敌人炮火的再次轰炸。

    张股长认定地址无误后,让我们放下背包休息片刻。敌人的炮弹依然不时从我
们头上飞过。天色快黑了,我们不敢耽搁,开始挖掘土坑。我们用的是军用十字镐
头和小铁锹,进展很慢。尤其是我们几个女的,力气小,遇到些灌木根系就挖不动
……我磨破了手掌,一个土坑才挖了半尺深,而夜幕已经降临,四野黑黝黝的,伸
手不见五指。

    “休息吧,明天再挖!”张股长下令。

    精疲力尽的我们扔下工具,坐下歇息。我们喝着水,一边嚼着干粮,一边不时
抬头望着从头顶掠过的曳光弹,神情紧张地捕捉空中响起的炮弹倏然划过的尖啸声。

    这时候,从东边赶来一队抬担架的人,暗影憧憧,跌跌撞撞地赶路。手电筒四
处乱晃。

    “这么快就来了!”张股长嘟囔了一声,爬起来迎上前去。

    “是担架连的吧?”张股长问。

    “是呀!哎呀张股长,这地方不好找,天又黑……”对方答道。

    “抬来了?”张股长问。

    “抬来了。”对方答。

    “几个?”

    “六个。”

    “还有吗?”

    “嫌少哇?等明天吧,怕你忙不过来!”

    ——这一行人按张股长的吩咐,把几具烈士遗体卸下,匆匆离去。

    “怎么办张股长?”李春红上前问,“咱们连夜把烈士埋了吧?”

    “对,让烈士安息吧。”刘冬茹附合道。

    “不行,天黑了没办法搞。”张股长弯腰把一具仄歪的尸体扶正,拍拍双手说,
“还要登记姓名、籍贯、隶属单位,逐个登记,不是一埋就能完事的!明天再说吧
……”

    “那咱们怎么休息?”吴静有些害怕地看着地上几具尸体。

    “怕什么?是咱们的烈士,咱们就守着牺牲的烈士休息。”张股长说,拎过自
己的背包,解开,铺在一个刚挖了一半的浅坑里。“今天先露营一晚,明天咱们整
两个防空洞住进去!”

    于是我们各自找挖开的坑穴,铺开背包休息。

    我在收拾背包时,手电筒沉甸甸地滚落到坑里。我捡起电筒,用手指一按开关,
一道白光刺入暗夜。我下意识地把手电筒向下一晃,照到那一排烈士的遗体——夜
风撩起一位死者的衣襟,在茅草中晃动。

    我关了手电,想了想,从坑里爬出,走向那排烈士。

    “干什么苦夏?”春红问我。她已在一个坑穴中躺下。

    “我想看看他们……”我说。

    “我也看看!”刘冬茹说。

    “别看,看了死人会睡不着觉!”吴静受惊般地叫道。

    “不看看他们,认识认识,却躺在一起,更睡不着。”不知为什么,我竟如此
平静。

    大概刘冬茹被吴静的说法吓住了,没有过来。我独自一人走到烈士遗体前。

    我轻轻揿亮了手电筒,白光如水在一排尸体上缓缓流过。那时,我感到了前所
未有的惊骇:那断肢、断臂、豁开的肚腹处凝结的大片黑紫的血迹,令我双目刺痛
心似烧灼……我连忙将手电光移向死者们的头部——只有一个死者的脖颈被子弹贯
穿,其余几位面部依然完好。但是,死者的面容均是僵滞的,无不带有临死前的伤
痛留在脸上的痛苦,这痛苦令脸部抽搐变形,又由死亡而固定。只有他们的头发在
夜风中微微抖动,告诉你他们不久前还拥有的活泼泼的生命。

    一瞬间,我的恐惧感消失了,只剩下悲痛。我知道,眼前这些躺在坡上等待掩
埋的死者,几个小时以前还是那些我曾经熟悉的年轻的战士,那些语言粗俗但心肠
不坏的农家子弟。他们曾经和我一样背着沉重的行囊,冒着风雨跋山涉水走了一千
多里来到这里。有两个字可以将他们与我联系在一起:战友。

    一旁响起了鼾声——是奔走劳累一天倒头就睡的张股长。我熄灭手电,轻轻离
开,平生第一次知道生死相距如此之近。

    “苦夏,过来,挤一起睡暖和些……”春红姐轻轻招呼我。

    这一夜,我和春红姐依偎在为死者挖掘的掩埋坑里,相拥而眠。我只记得春红
姐说过一句话:

    “挖的掩埋坑,烈士没用,我们先用了。”

    “春红姐,要是我们也牺牲了,别人可能也会这样埋掉我们?”

    我问她这么一句。

    春红姐再没说话,只是把我搂得更紧。那时,空中一阵曳光弹如流星雨般闪过,
顿时,我把头埋在春红怀中,泪如泉涌!

    后来我们沉沉睡去。几次被巨大的炮弹爆炸震醒。心惊肉跳地度过一夜。

    最后一次醒来不是被炮弹震醒,而是初起的太阳爬到了脸上。

    爬起来后,发现别人都已起身工作。张股长和他的通讯员起得最早,他们已挖
好了两个供大家栖身的防空洞。此刻,通讯员还在附近林子里砍树——他带来的斧
头派上了用场。砍下来的树被削去树杈,用来搭建防空洞的顶棚。

    早饭后,我们继续进行着掩埋坑的挖掘。很快,最初一批掩埋坑挖好了。张股
长把身上别的镰刀交给王林,让他去割些草来。又让通讯员从挎包里找出油印装订
好的空白花名册,把它交给我,要我负责为烈士上花名册,一一登记每位死者的姓
名、单位、籍贯、年龄。

    埋葬第一批烈士之前,张股长带领我们站在一排死者面前,向昨夜我们与之相
互陪伴的六位死者举行一个简短的告别仪式:在秋日朝阳的照耀下,我们向烈士们
默哀和三鞠躬。之后,我们依次抬着死者,轻轻置放在洒满阳光的长方形坑穴内。
王林用割来的带有朝露和星星点点野花的茅草掩盖了死者的脸。接着,我们一一将
死者掩埋……

    很快,又一批烈士运来了——从这时起,一连好些天,我们的掩埋工作一直未
停。随着烈士成批运来,我们的劳动量越来越大。

    坦白地说,从当天下午,我们便一个坑里埋两具尸体了……之后依然埋不完,
尸体积攒过多,我们只好在雨裂沟里借地势掘大坑,将尸体成批地掩埋。看得出来,
张股长对这个无奈之举感到对烈士的歉意,曾几回念叨着:对不住啦战友们!委屈
你们啦!

    那时过多地与尸身接触已使我的神经变得麻木。我认为,既然他们被成批地打
死,又成批地运来,现在将他们成批地掩埋,也并非对他们有额外的轻慢。我们眼
下能做到的,也只能使他们免遭暴尸荒野……

    我担负的为烈士上死亡名册的任务也完成得不好——不少遗体上的军衣衬里写
明姓名单位的地方都被血渍弄得一片黑紫,字迹很难辨认;有的军上衣和胸膛被一
同炸烂……实在无法登记的死者,我征求了张股长的同意,便在名册上注明:X X
连X X 名,再记下埋葬日期。

    还有一件我印象很深的事:

    有一天黄昏,运来当日最后一批烈士。在为烈士登记时,范进帮我翻开一个死
者的上衣,寻找姓名单位的字迹,他在翻找死者衣服时,从死者身上滚落一个圆圆
的金属盒——起初我以为是怀表,范进捡起来一看,惊喜地叫道,喽,一个指南针!
他还递给我看,是那种带盖的指南针,像怀表一样揭开盖子再看针盘。范进看了我
一眼,将指南针装到自己兜里,表情有些异样。

    当时我并没在意:死者的遗物固然应统一登记上缴。但是,一个可以用于行军
作战的指南针,对我们今后走夜路肯定会有帮助的。死者不会用得到了。而这位烈
士的遗物能为活着的战友服务,想必也是死者愿意做的事。

    但是在我弯腰查看这位死者被翻开的衣服,以便为他上死亡名册的时候,我吓
了一跳:死者的胸膛微微起伏——这人还在呼吸!

    再仔细看他的脸,微张的嘴里发出不易察觉的喘息,带着泡沫的鲜血从嘴角溢
出!

    “这个人活着!快来呀,活人!”我失声大喊起来。

    张股长第一个跑过来。大家很快围上来,仔细察看:这是一个小腹被炮弹皮豁
开的人,流出的肠子又被填回腹内,用绷带扎紧了,显然曾被当做重伤员紧急包扎
抢救过。

    “妈的,乱搞,把活的抬这儿来了!”张股长气得骂,“要是让咱不小心活埋
了,这不是罪过吗?赶紧送绑扎所!”

    几个人七手八脚忙碌着制担架:用斧子砍来树棍,再用背包带结成网,很快做
了一个简易担架,然后把濒死者抬上担架,急急忙忙去找绑扎所。

    是他们几个男同志抬走的。那时夜幕即将降临,我看见最后一抹晚霞投向抬担
架急走的人们,在血色夕阳中,他们抬着担架下了附近的山梁。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又气喘吁吁地抬着担架返回了。我看见,那个刚运走的
“活人”直挺挺地躺在担架上,头颅垂落一侧。

    “死了?”我明知答案,还是问了一句。

    “这回真咽气了……”范进说,“刚翻过前边山梁,走了一里地,他人就挺了。”

    于是,我打开手电筒,再一次在死亡名册上为他登记。

    我记得他是个副连长。

    他姓聂。好像是河北迁西人。

    埋他的时候,我们单独给他挖了一个坑。范进挖坑时格外卖力,似乎是为那个
指南针而想对死者有所报答。

    ——到第四天为止,我们已掩埋烈士遗体二百几十具。据张股长说,一团开设
的掩埋点,还不止我们这一处。

    第五天开始,运来的遗体数量锐减。但是据抬烈士的担架员们说,上面打得
“凶得很”。敌人有坦克。我们一营在死命硬顶,一天打光一个连。高射机枪连和
山炮营都被调上去当步兵用了。连营长和教导员们都预备了冲锋枪,准备亲自作战。

    “英雄噢!”一个干瘪的四川口音担架员告诉我们,“我亲眼见到,有人跟敌
人同归于尽——一个人跳出战壕,炸死一群美国兵……死的人多,担架队抬不赢;
先抬伤员罗!一个洞子,一炮弹轰下来,砸塌了洞子,一个班都活埋起,我们上去
扒,扒出来都没得气喽……人快打光喽,营长都扛起长枪罗!”

    第五天黄昏,再不见遗体运来。但是南边轿岩山一线,仍有断断续续的枪声。

    我们坐在坡上休息,揪一把草叶子,擦着抬尸时被尸水弄脏的双手。张股长和
几个男队员交换着吸烟。我们喝着水,吃些干粮。

    在离开大家十几步的一丛野蒿旁,吴静和赵玉林二人并肩而坐,夕阳给二人的
背影镶上了一层金边,那景象美得令我心头颤栗!

    后来吴静掏出口琴轻声吹奏。稍带忧郁的琴音旋律随着她身旁的羽毛草摇曳,
轻抚我们连日被死亡压迫的神经——这情形像一幅名画,永远留在我记忆的画幅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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