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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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抚我们连日被死亡压迫的神经——这情形像一幅名画,永远留在我记忆的画幅中
……
一阵冰雹般急骤的马蹄响起——从西北边山梁的坡道上,一匹黑马如一股黑风
卷来。
团司令部的麻脸魏参谋策马而来。来到我们休息的地方,魏参谋勒着马。马儿
喷着响鼻在坡地上转磨,蹄铁溅起尘土,腾起一团灰雾。魏参谋在马上传达命令,
声音嘶哑地叫喊,像一面敲裂了口的铜锣。他的情绪有些失控。
“咱们团快打没啦!最后的预备队也用光了!团长急红了眼,警卫班都拿上去
啦!最后的高地刚刚失守,是团长让撤离阵地的。一营长死活不撤,要与阵地共存
亡!团长下了死命令,撤下来,砍头有我翟玉祥顶!一营长不听,翟团长叫人上阵
地,要用绳子把一营长绑下来!今天夜里,团长决定反击,夺回高地……你们的任
务——张股长你听好,参谋长要你们帮着往阵地送弹药,人手不够用啦,你们上吧
……三连长带人打下阵地后,你们等通知出发。最后的硬仗!要守到三团的预备队
上来,三团他妈的到后边去背冬装——人都打没了还要什么冬装?……”
魏参谋骑在马背上狂呼乱喊一阵,连马也没下,又一阵黑风似的刮跑了。
午夜,由一营几个残连合编的攻击部队,在团营统一指挥下,由三连长屈家礼
率领,一阵炮火猛轰,加上手榴弹冲锋枪跟上一阵猛冲猛打,又夺回了失去的阵地。
还在枪声没有完全停止的时候,我们就送上去一次弹药。
第二次送弹药上去,天已快亮了。敌人开始炮轰阵地。后来炮火延伸,炮弹炸
到了山后,落在我们四周。刺鼻的硝烟呛得我睁不开眼。两箱沉重的弹药压在背上,
手脚一齐着地向前爬行,累得直喘,却又吸进去浓烈的硝烟尘土,胸膛憋得快要爆
炸……
终于背着弹药爬到阵地上,天已大亮。是阴天,没有阳光。刚刚击退敌人一次
进攻的战士们忙着整修工事。阵地上笼着一层淡蓝色的硝烟和晨雾。一个大炮弹坑
旁,躺着十几个伤员,卫生员在为伤员包扎。传来伤员喊痛的叫骂。几个先于我们
把弹药送上阵地的担架员正被叫过去抬伤员。还有几个战士在打开刚刚送上来的子
弹箱和手榴弹箱,取出弹药。一个战士在打开一个弹药箱后骂了起来:
“你们看这帮笨民工运上来的弹药一全是马掌!妈的,是谁这么蠢,死沉沉的
背一箱马掌上来?是让咱们给美国兵钉掌吧?”
那个士兵双手从箱里捞起一堆马掌,哗地撒到山坡下。转身看见我们文工队几
个女的也背上来弹药,十分吃惊,大步走过来,边朝我们问:“是文工队的吧?你
们背上来的是什么?”
“当然不是马掌!”我回答。不过也担心,夜里搬弹药时,弄混的情况也难免
发生。
“哎,是你呀?咱们认识!”那个士兵友好地跟我打招呼。
“刘富贵!”我惊喜地叫道。我想起坐闷罐车时他拎着被尿湿的粮袋子吵架的
样子,还有他和拉痢疾的机枪手周才大雨中掉队与我巧遇的事。
“看看我们的弹药!”王林不满地对刘富贵说,显然他也认出了火车上争吵过
的这位三连的兵。他一箱接一箱地打开我们背上来的弹药箱。还好,没有再发现马
掌。
“好好,弹药,都是弹药!”刘富贵高兴地点头,讨好地看着我。
“周才呢?那个机枪手?”我想起和他一起掉队的战士。
“牺牲啦——前天守南边那个山头,让炮弹炸的,尸首都炸没了……”刘富贵
说。
“你们昨夜打得不错吧?”李春红问,“听说好多美国兵还在洞里睡觉,就让
给捂里头了?”
“在那边洞里,十好几个呢!”刘富贵朝战壕西边一指,又问,“见过美国兵
吧?大鼻子,绿眼珠子?”
“你带我们看看去吧?”刘冬茹高兴地说,“我们到朝鲜还真没见过美国兵呢!”
刘富贵很乐意地带我们去看美国兵——在战壕西侧一个挺大的洞子里,关着十
几个美军俘虏,洞口有一个战士持枪看守。见到我的这几个梳辫子的志愿军女兵,
这些俘虏表情都很吃惊,似乎觉得我们不该来到这死尸累累的地方。
“嗨,你们不在美国好好呆着,跑到这儿钻洞子来干啥?”刘冬茹朝美国兵喊
道。
那些美国兵听不懂她说什么,面面相觑,表情紧张。
一个黑人士兵抖着螳螂似的长腿走过来,从兜里掏出几片彩色纸片包着的东西,
讨好地伸到刘冬茹面前。刘冬茹摇头。那个黑人拿了一片,剥开纸,放到嘴里嚼着,
为我们做示范。然后又殷勤地要塞给刘冬茹。刘富贵上前一掌,将黑人推开,骂道:
“中国人不吃这个!滚开!”
阵地上传来愤怒的叫骂声,我们离开美军俘虏,走出战壕。原来是连长屈家礼
在叫骂。他没戴帽子,额头缠了一圈绷带,血从绷带里渗出,和脸上的汗珠一起流
入脖领。他挽着袖子,拎着手枪,朝天开了一枪,冲几个送弹药上来的担架队员吼
道:
“给我听好,这两个美国伤兵给我送下去!要是半道扔了,我查出来毙了你们!”
“一路上打炮,自己人还抬不下去……”一个担架员不满地看着屈家礼,“你
把我打死算喽!”
弹坑旁边,那些伤员已被抬走,只剩下两个美国伤兵,狗一样蜷缩在灰土里,
濒死的眼神黯然无光。
“屈连长,我们负责抬他们!”李春红自报奋勇,上前提出请求。
“对,我们抬!”我立即附合。
屈连长转身瞅了我们一眼,像不认识似的掉过头去,用枪指着担架员说:
“就让他们抬!”
几个担架员把美国伤兵搬上担架,不情愿地抬着美国伤兵向山下走。
这时,响起一阵炮弹的呼啸——轰隆一声巨响,一发重炮落在附近。我们四散
卧倒。屈家礼对于爆炸似乎司空见惯,并没理会,依然直直站着向山下张望。
几个抬着美国伤兵的担架员跌跌撞撞地向山下滚去。屈连长扯着嗓子喊:
“你们听好——我下去要到俘虏营查伤兵登记,要是你们半路上扔了,那就麻
烦大啦!”
又一阵炮弹砸下来——这回屈连长判断会有危险——迅速卧倒。硝烟过后,他
从弹坑里爬出,抖着肩上的土。我看见他头上染血的绷带沾满泥土,像一条掉到土
地上的抹布。他站在那里,嘲弄地笑望着我们几个惊魂未定的女兵,摇头道:
“这回问题严重啦!翟团长连自己的老婆都派上阵地了……你们快下去吧,要
想活命就快离开,不然,翟团长得让我赔他的老婆!”
“那我们把美国俘虏押下去吧?”李春红向屈连长提议。
“对,我们押俘虏!”刘冬茹兴奋起来。
“不行!那么多俘虏,来一阵炮就得拍散了营!你们快走吧!”
屈连长说罢,不再理我们,跳入战壕,奔向他的指挥位置。
敌人又一次进攻开始了……
——战后我们得知,这一批我们曾经看见过的美军俘虏最终未能活命。那天下
午,翟团长在指挥部通过步话机向阵地上下达了撤退命令,二线防御阵地已准备就
绪,让屈连长率剩余的守军撤离。
当时,敌人炮袭正紧,马上又要进攻。屈连长下达了撤退命令,忽然想起关在
洞里的十几个美国俘虏,他带人奔到洞前,命令带出俘虏。但是,那些俘虏都缩在
洞里不敢出来。也许是怕洞外猛烈的炮火,也许是怕被中国军队杀掉,也许是想拖
延时间,等待美军攻上来解救他们——是什么原因都是后来的猜测,当时这些俘虏
都不肯出洞下山。屈连长冲进去,用手枪柄打俘虏,用脚踹,但他们抱头躲在洞里,
挤成一团,对于让他们出洞的示意一个劲儿摇头。
“妈的,你们装听不懂?”屈连长骂道,“诚心给我好看?想等你们的人上来
搭救?妈的,不要命的就呆在这里!”
屈家礼跳出洞外,让步话机员联络团指挥部,接通后,屈家礼向翟团长汇报,
说明情况:
“团长,敌人快上来了,俘虏不肯走,赖在洞里不出来?怎么办?”
“你们看着办!”翟团长下达了命令。
——在敌人进攻的隆隆炮袭中,关押美军俘虏的洞子响起一声沉闷的爆炸……
屈家礼带人撤离了阵地。
……后来,由于翟团长的一再坚持,屈家礼在战役结束评比总结时没受处分,
但是,最后评功时,本来拟给屈家礼上报二等功,批下来却成了三等功。
若干年后,我为那次没能争取屈连长的同意,由我们把这批俘虏押解下来而感
到遗憾,遗憾变成内疚,长久积压心底,挥之不去。尽管无法确知,那批俘虏会不
会乖乖被我们押解下山,但是换一种方式,希望或许会有——面对几个稚气的梳小
辫子的中国女兵,那些美军俘虏也许会离开那个藏身之洞?
那天在屈连长的驱赶般的催促下,我们下了硝烟弥漫的阵地。
走在路上,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我们当然不知道那十几个美军俘虏面
临的厄运,我们只是对没被获准押解俘虏而感到遗憾和不满。
“那个连长是不相信咱们女兵!”刘冬茹说。
“咱们又不都是女的!”赵玉林反驳道,“大概张股长要在就好办了……”
张股长在运第二趟弹药时,有急事被临时叫走了。现在我们的领队还是李春红。
“唉,要是咱们把这批美军俘虏押下去,让郭干事给咱们照张相片,那才神气!”
吴静想得和大家不太一样,比较浪漫。
“这话让你说着了!”范进冷冷来了一句,“想想呵,俘虏是人家拼死拼活捉
下的,统统交给你们押下去?美得你们,还照相!”
“别那么想,范进,”李春红说,“人家屈连长没那么小心眼!”
“可能确实不好押送……”我也插了一句。
“打过仗才知道,炮弹轰得这么凶,一排炮下来,你是顾卧倒隐蔽,还是顾着
看俘虏?那不就像屈连长说的,得乱了营?”一直没吭气的王林开了口。大家对他
的意见似乎难以反驳,便都不再说什么了。
或许是有意验证了王林的说法,炮弹不时飞掠而过。有的落在附近爆炸。我们
不得不时而卧倒,时而飞奔。后来为抄近路我们拐上一条小径,从灌木丛和石砬子
中间穿过。
来到一个两丈多高的断崖下,我们想停下歇一会儿。一个小小的避弹面是难得
的休息地点。我们都找地方坐下,累得直喘气。
“哎,你们看哎——”吴静忽然一声惊叫,站起身来,目光惊喜地看着前边山
坡。
——在断崖前的一处缓坡上,一片绿茸茸的茅草,草丛中遍是盛开着的野菊花,
白的黄的粉的,五颜六色。而这片花地的周围,随处是被炮弹打折的断树、烧焦的
树桩、炸烂的岩石、翻起湿土的弹坑……一定是由于断崖前避弹的原因,使得一小
片生满野花的草坡得以完整保存,犹如从天飘落的一块花毯,铺在疮痍满目的战火
硝烟中。
天性浪漫的吴静惊叹地呵呵叫着笑着奔到野菊花丛中。她想弯腰采花,伸出的
手又忽然停下,似乎不忍心掐断这幸存的美丽生命……于是伸出的手和弯下的腰自
然变化成她娴熟的舞蹈动作,她在花丛中翩然起舞……
也许是地处避弹面的原因,使得我们都放松了警惕。当一排炮弹呼啸而来之际,
吴静没有马上卧倒。一发炮弹的炸点距离很近,炸在一堆岩石上激起四散的白烟。
吴静依然用她那舞蹈似的动作向崖下奔来,在赵玉林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中,吴静
忽然像电影定格般地僵直不动,片刻后扑倒在地……
我们呼喊着围上去,一切为时已晚。吴静的头部被飞来的弹片击中——炮弹片像一片飞来的犁铧,从她美丽的脸上划过,齐耳根把半边脸揭开,血肉模糊一片!
珊瑚般鲜红的血止不住地从伤口喷涌!一张美丽的脸顿成半边血肉、半边惨白——这是吴静留在我脑海中最后的印象。
那时,我们七手八脚背着、抬着,把她往团绑扎所送。半路上,她便停止了呼吸。
直到咽气前,她没落一滴眼泪。看着泪雨滂沱的赵玉林,她留给他的最后的话是:
“别哭了,我没事……你好好的……”
那一年吴静十九岁。比我大两岁。
……我们把吴静抬到我们掩埋烈士遗体的地点。几天来,我们一起在这里挖掘坑穴,掩埋了成批的烈士。而现在我们要亲手掩埋自己的伙伴。
我们含着泪,把她年轻的尚柔软的躯体放入掩埋坑。采来一束束野菊花洒遍她全身。在赵玉林哀恸的哭声中将她轻轻掩埋。
闻讯赶来的张股长和他的通讯员也流了泪,向吴静的坟穴鞠躬默哀。不住地自责,说是由于自己的疏忽,没照管好我们……
张股长催促我们撤离。轿岩山阵地已弃守,部队退却二线防御阵地阻击,很快,这一片掩埋烈士的地方,将为敌人占领。
黄昏到来之前,我们恋恋不舍地和吴静最后告别。赵玉林趴在她的坟前,洒下诀别的泪,
“咱们一起出国,却不能一起回国了……把你一人留在这里,我真不忍心呵……”
——赵玉林的哭诉让我们心如刀绞,无不为之动容。那时,一群在炮火中失去归巢的寒鸦飞来,在断崖下盘旋,悲鸣。
在寒鸦呜叫声中,我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人人沉默无语。此后,在我的记忆中,赵玉林像是变了一个人——笑语声声的他从此变得寡言少语……
呵,这让人哀痛难忘、心如刀割的1951年朝鲜的秋天!
第十一章
摘下那块手表上交,我倒像摘下一块心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战争的烙铁在我记忆的神经上烫下了深深的疤痕——1951年 10 月间,我们疲惫的师团刚刚从夏季负重行军的泥沼中拔出腿来,顷刻又被兜头卷入敌人秋季攻势的风暴中。零七师的几个团相继在轿岩山以南开辟战场,阻击敌人,经过轿岩山反
复争夺的鏖战,阻滞了敌人的北进。战线最后稳定在轿岩山以北的官岱里、栗洞、座首洞一线。
记忆中,那些秋风乍起的日子,战士们用热血和滚烫的枪管驱走了秋夜战壕的寒意,嚼着粗硬如砂的高粱米饭,端起炸药包迎向敌人的坦克。那时,隆隆的炮轰像夏日的沉雷,俯冲的飞机低得擦到树梢,四处碾压的坦克像被惊扰的鳖群在阵地
上乱爬乱蹿。漫天飞舞的血火硝烟里,仆倒在地的尸身向草棵中汩汩渗着鲜血,断臂被爆炸的气浪抛向天空搅动了闪烁的星河……战争就像一个疯人在山野间手舞足蹈,呐喊着狂奔,最后精疲力竭跌倒在地。
据战后统计,1951年的秋季攻势,敌人每前进一平方公里,便付出174 人死伤的代价。最终,美军和李承晚军队付出六七万人的伤亡,向北攻进了四百多平方公里。美国人计算了一下,认为“用这种战法,李奇微至少用20年的光景,才能打到
鸭绿江”。
而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一方,由于没有制空权和炮火优势,损失也非常惨重,敌我双方的攻守达到某种平衡后,战线便逐渐稳定下来。与此同时,板门店的停战谈判又开始了新一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