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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苦夏-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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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一坦白,不少人还挺受感动。从李春红开始,廖沙、王林、刘冬茹等等,都发言表扬我,说我以实际行动响应“三反”,认识也很深刻。
    但是秋月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她说:
    “上交手表是应该的,但是这还不够,应该再往深想一层:翟团长为啥能送苦夏一块表?为啥?因为他是团长,他有权!他既然有权送你苦夏手表,还可能送更贵重的东西……”
    秋月这么一说,大家面面相觑,都不吭气了,谁也不知道秋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秋月,我问你——”我尽力抑制住激动的情绪,平静地但是冷冷地对她说,“我不明白,我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你了?怎么得罪你了?”
    “什么得罪不得罪?三反是政治斗争!党委不是号召大胆怀疑吗?而且,这次三反的重点是领导干部,翟团长就是领导干部,你跟他结婚归结婚,三反该反还得反!你好好想想……”
    “我想不起来……”
    “他除了手表,还送过你什么?”
    “好像你知道?”
    “苦夏,你就是地主家庭出身,缺乏政治党悟,一个志愿军战士,应该……”
    “应该什么?我不能无中生有吧?”
    “应该不徇私情!”
    “我怎么徇私情了?”
    “你还有没揭发翟团长的事!”
    “什么事?你说说——”
    “金项链!他送过你一条金项链!一个团长,过去又是供给制,不发薪水,哪来的金项链?你说呀……”
    “金项链——”我喃喃道。忽然,我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声,头皮发麻了。
    我想起来,结婚那天,夜里入洞房,翟玉祥的确送过我一条沉甸甸的金项链,虽然我没要,但是他有金项链,有黄货,这确是事实!
    唉,我的日记……

第十二章
    眼前翟玉祥铁青的脸和黑乎乎的枪口,令我浑身发抖,魂飞魄散
    旧历年前,朝鲜下了一场大雪。雪片纷纷扬扬飘舞,山峦沟岩一片洁白。
    下雪的那天早晨,翟玉祥从团里骑马来师文工队找我,把我带到掩蔽棚南边的一个沟口,阴沉着脸,心绪很坏,半天没言语。
    我的心也一阵紧缩,沉沉下坠。我知道,一旦翟玉祥黑着脸半晌无语的时候,往往是他暴怒的征兆,就好似浓云翻滚、雷霆突起前的片刻沉静。
    “有事吗?”我胆怯地看了他一眼,心头乱跳,感到不安。
    他把手中的缰绳甩到马颈上,接着随手把马鞭朝雪花纷乱的空中一抽,好似要抽打心中的烦乱。他仰头望着积雪的山峦,并不看我。
    “你,”他终于开口了,似乎强忍着怒气,“不想跟我了?”
    “什么?”我因为紧张,没有立刻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不想给我当老婆啦?”他扭过脸,直瞪瞪地看着我。
    “没有哇!”我感到奇怪。
    “那你跟别人胡说八道?”他吼道。
    “没说什么呀?”我嘴上这么讲,口气却不硬,有点儿心虚。莫不是我上缴手表的事他知道了?别的没说啥呀?就是秋月偷看了我的日记,揭发翟团长结婚时送我金链子的事,可是我并没接这个茬儿:反正金链子我又没要,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么,会不会是这件事传到他耳朵里了。他当成是我主动提的?可是,没听说秋月向队里反映呀?
    “没说什么?”他冷笑一下,盯着我。
    “我就把你送我的那块表上交了,”我低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雪。“不是说一切缴获要归公嘛……不过我应该还给你,让你上交就对了……”
    “你也是个贱命哇——连块表都带不住!”他轻蔑地瞥了我一眼,“你不交,谁会从你腕子上摘下?那是我送你的,你把它上交了,不就是把我翟玉祥上交了吗?”
    我满面羞惭,低头无语。半晌,开口解释:
    “队里人人都坦自检查……又定了要发展我入团。我……”
    “你还坦白啥了?”
    “再没有!”我抬起头来直视着他。
    “你想想,你跟别人说过我啥?钱之茂,想想……”
    “钱政委?没有哇……”我惶惑地摇头。
    “没时间跟你磨嘴了!”他从腰里抽出手枪,指着我说,“我一早从一团赶来,冒着大雪,马跑出了汗,就是为了让你知道──”
    望着翟玉祥铁青的脸和黑乎乎的枪口,我浑身发抖,魂飞魄散。
    “你要是不跟我一心,乱编排我,我腰里这门大炮可绕不了你!要是毁了我,那咱俩个一块死!”
    突如其来的恐惧令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翟玉祥跨马飞驰而去,在大雪中跑出很远,我才缓过神来,觉得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当天下午,我被叫去见师政治部领导,才知道翟玉祥飞马提枪来“警告”我的原因。
    在距师部地下礼堂不远处的一个大掩蔽部里,师政治部方主任、武科长,还有一位副主任和一个干事在场,我们王队长敬陪末座,各级领导集体找我谈话,气氛很严肃。
    谈话的内容是有关翟玉祥的问题。
    “今天翟玉祥团长来找你了?”方主任开口就问,令我猝不及防。
    “找了。”我点头承认。
    “谈什么?”方主任问。
    “没……没说什么……”我很紧张,说话支支吾吾。
    “现在是搞‘三反’,是政治斗争,”一位副主任说,“对组织你要说实话,要坦白。”
    我红着脸点了点头。
    “翟团长跟你虽然是夫妻关系,但是,在政治斗争问题上,不能只看夫妻关系,要明辨是非,站到组织一边来……”方主任口气和霭地说,接着让人递给我两份文字材料。
    “你看看吧,这是一团在‘三反’中,揭发检举的材料,都是揭发翟团长的。我们希望你提供进一步的情况——”方主任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
    一份揭发信是三连连长屈家礼写的。后来我知道了事情的起因——跟翟玉祥送我那块瑞士手表有关:
    秋季防御战中,连长屈家礼带人打反击,俘虏了不少美军官兵,缴获了一块上好的瑞士表。翟玉祥听说后,派人找屈家礼,把那块瑞士表要走了,换给屈家礼一块老式的德国造怀表。他虽心怀不满,但也无奈。接下来在评比总结时,他又因杀
俘虏挨批,二等功变成了三等功,更是牢骚满腹。
    “三反”开始后,屈家礼认为等到了机会。在号召给团党委和领导提意见并揭发检举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去找翟玉祥,连报告也没喊就闯进了翟的指挥部,笑嘻嘻地说:
    “翟团长,我跟你商量个事——”
    翟玉祥吃惊地瞅了他半天,抬手朝门外一指,喝道:
    “你给我出去!喊了报告再进来!”
    屈家礼悻悻地转身出门,喊了报告再进来,还正正规规敬了个礼,然后说:

    “可以了吧?团长!”

    “有话说,有屁放!”

    “认得它吧——”屈家礼掏出一块旧怀表放到翟团长正俯身查看的地图上。

    “怎么,找后账?”翟玉祥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笑着问屈家礼。

    “现在搞‘三反’,团长,让我们下边给首长们提意见,揭发检举……没那个
必要!不过,这块怀表我实在看不上,你换走我那块瑞士表,你又没戴它,藏着干
啥?现在是‘三反’,私藏缴获品……”

    “噢,想要回那块手表?”翟团长笑问。

    “对啦!团长开恩吧!”

    “你还知道我是团长?”翟玉祥从腰里抽出手枪,在手里掂了掂,“你得问问
它答应不答应!滚出去!”

    ——气得浑身哆嗦的屈家礼返回连里就找来文书,口授属下代他写了一份检举
信。

    信的内容如下:

    敬呈师首长:

    秋季防御战里我率几个残连组成的敢死队打反击,夺回几度失守的高地——所
有的行动我都是执行上级命令。

    所以,我不承认杀什么俘虏。要算账,为此应找我们的翟团长,但是不公平的
是,我被评为二等功批下来却降成三等。下面说说手表的事:那块表,是我从一个
美军战死的少尉那里得到的,为此我差点送了命。但是,翟团长却把它从我手中夺
去,换给我一块怀表。那块德国造的旧怀表像个睡懒觉的地主老财,走起路来慢慢
腾腾,我可不敢戴着它执行战斗任务。问题是,翟团长要去那块瑞士手表他并没有
戴它,缴获物品登记详目上也没有上册,如果他私自将表收藏起来,那就是贪污行
为。按照目前的行情,那块表在市面上能值个好价钱……

    看了屈家礼的检举信,我反而松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情有了缓解。

    “屈连长说的那块表在我手里,我已经坦白上交了……”我一边说,一边庆幸
自己的明智之举。

    “这我们知道。”方主任点头道,“让你看看这封信,是我们相信你——在一
块手表上,翟玉祥这个老团长的觉悟不如你高。我们相信你会像处理手表一样,处
理好下一个问题——”方主任说着,示意让我看第二封检举信。

    第二封检举信是团政委钱之茂写的。一看信的开头,我的眼前就浮现出钱之茂
那张黑黑的、五官挤在一起的爱笑的丑脸。这使我忽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在夏季
冒雨行军路上,我的确跟钱之茂随口讲过翟玉祥说过的一些话,现在,我该为当时
的口无遮拦、没有防人之心付出代价了。

    钱之茂的信内容如下——

    师党委:

    “三反”斗争是全党全军的中心任务,我衷心拥护并建议:要打老虎,不要打
老鼠。或者说,既要抓老鼠,更要打老虎。在我们一团,翟玉祥同志就是个大老虎。
他不只绰号“翟老虎”,实际是常常虎口大开,侵吞资财贪得无厌。现仅就我知道
的略举一例:我亲耳听翟玉祥的老婆(师文工队队员)说过,他们结婚时,翟玉祥
送她一根金链子!还说,翟玉祥打土匪时候,弄了很多银洋!这使我想起,打大同
时,部队缴获了几口袋白洋,后来弄丢了一袋子……我提此线索,希望上级派专人
彻查。

    翟玉祥仗着资格老、功劳大,仗着和已故的侯师长一起走过长征,目中无人、
目中无党、目中无组织!他擅自越级向兵团党委发电报,夸大夏季行军的困难;战
后还散布死伤太多的悲观失败情绪。平时他酒瓶不离手,烟不离口,还吃烟膏子,
娶漂亮小老婆……在腐化的路上不断堕落……

    看过钱之茂这封信,我真是倒抽一口冷气,从头凉到脚。又好像如临深渊,如
履薄冰,战战兢兢,不知朝何处迈步。

    “辜夏同志,”方主任用严肃的口吻对我说,“你作为一个志愿军战士,作为
一个很快要入团的进步青年,要保证对组织上讲真话,能不能做到?”

    我茫然无措,点了点头。

    “那么好,我问你:你是不是对钱之茂同志讲过他信上写的那些事?”

    “好像……原话……”我吞吞吐吐。

    “不要好像,只说讲过没讲过?原话怎么说的记不清不要紧……”武科长插话。

    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心中一团乱麻,左思右想,进退两难,只好一言不发。

    “也可能忘了?”王队长怯生生地一边提醒,“你再想想。”

    “我忘了……”我借坡下驴,感激地看了王队长一眼,“我行军时跟钱政委他
们都瞎聊,说了些啥,我真记不准了……”

    “忘了?也可能。”方主任大度地笑了笑,又说,“那么翟玉祥入洞房时,跟
你一起,说没说过那些话?这不该忘吧?洞房花烛夜,他送没送你金链子,说过些
什么……”

    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怔怔地呆坐着。

    “其实,你说不说问题不大,有钱之茂同志的检举信,我们一样可以调查。我
们只是相信你会说实话,给你一个机会。反过来说,你就是听翟玉祥同志讲了些什
么,说出来也不能证明翟玉祥的问题,我们还要调查,如果经查证,翟玉祥没什么
问题,那他照样还当他的团长。辜夏同志,现在搞‘三反’,我们必须按照总部的
统一部署进行,每个人对组织都要说实话,不能隐瞒……”方主任耐心地做我的工
作,口气虽然严肃,但并不严厉。但是,我却必须做出选择:怎么办?

    我呆坐了一阵,左思右想,忽然心中百感交集,涌起一阵极度的悲哀!在众领
导关注的目光下,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水簌簌而落!

    我这泪水一流,让在座的领导们倒有些为难,毕竟他们都是一帮男子汉,见到
一个弱女子的眼泪,也有些不忍,他们面面相觑。

    王队长先开了口:

    “唉呀,哭啥嘛,有话跟领导们好好说,谁也没吓唬你呀?”

    王队长这一劝,倒像拔开了堵水管的塞子,我情绪失控,突然大放悲声!

    哭了一阵,我知道不妥,强忍泪水,抽抽噎噎地说道:

    “先前,跟翟团长结婚,我并不情愿,也是组织上三番五次做我的工作,我服
从了组织上的意思……这会儿,又让我揭发检举他,打他的老虎,我怎么办啊……”

    “结婚是结婚,三反是三反,这是两回事嘛!”方主任说,“不要紧,你只把
你知道的,说一说,这样主动些,对你好……”

    “我不能说呀……”我摇头道。我想起了翟玉祥铁青的脸和他举起的手枪——
黑洞洞的枪口仿佛还在眼前晃动。

    “怎么不能说?对组织上没有不能说的话!”方主任再次严厉起来。

    “我要是说了,他非得杀了我……”

    “什么?反了他了!他敢!”方主任拍案而起,“我还不信摸不了他翟老虎的
屁股!你别怕,组织上给你撑腰!不行我让保卫科把他先押起来!他娘的……”

    “你说吧,方主任表态了,组织上相信你,支持你!”武科长也催促我。

    “组织上答应我跟他离婚我就说……”我快刀斩乱麻地做出了决定,连我自己
都觉得吃惊。“原来我就不愿和他结婚,现在要是检举了他,两口子还怎么见面?”

    大概我的突如其来的决定也让在座的领导感到意外,大家都不知该怎么表态,
转而把目光集中到方主任身上,等待他的意见。

    方主任考虑了一下,表了态。

    “我看两码事先不要搅在一起,辜夏同志。检举坦白,是三反的需要,你要配
合组织上搞清翟玉祥同志的问题;至于离婚不离婚,是你个人的问题——如果经审
查,翟玉祥确实是个贪污分子,组织上可以批准你离婚……总之,个人问题你个人
决定。”

    “那他要是没啥问题呢?我检举了他,一查又没查出问题,那我咋办?”

    “没问题你检举他干啥?”一个副主任不耐烦了,“即是检举,就有问题嘛!
刚才方主任不是讲了吗?离不离婚你个人决定嘛……”

    ——在领导们的一再催促下,我终于开口,把曾经对钱之茂讲过的话又重复了
一遍。那时,我觉得自己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好像元气丧尽。又像一只折了帆
的舢板跌进了激流,不由自主地随波而下……

    第二天,按照组织上的要求,我把跟方主任等人说过的有关检举翟玉祥的话,
写成一份文字材料上交。同时,我也上交了一纸离婚申请报告。

    检举信和离婚报告上交后,我的心理上并没感到什么轻松或是解脱,恰恰相反,
由于我的举动在文工队乃至师政治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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