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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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教师和学生相互叫喊,操场上乱成一团!
“你们听好了:你们是党国的人才,共军来了要杀你们的头!你们不跟国军走,没人负责你们的安全!”一个胖胖的露金牙的县政府官员威胁地喊叫。
半个小时后,不少学生收拾了东西,跟着逃跑的师生队伍涌出了校门。
在经过西大街,快到西门口时,看见一队国民党军队跑步经过,街上行人匆匆往来,店家纷纷上了门板。
“小夏,你去哪儿!”一个人喊我。
我惊慌中扭头,看见是我家茶庄的一个伙计正喊我。
“跟学校撤退!”我回答道。
“兵荒马乱的,你瞎跑啥?学校不上课,就不是学校了,快回家去吧!”伙计劝我。
“不行呀……”我为难道,“都让跟着走呢……”
“回家吧,你妈病了,正让我抓药呢,快去看看吧!”伙计上前拉住我,不由分说把我从队伍里拽出来。
真应该感激这个伙计。他好像姓郑,人们叫他郑三儿。不过几个月后,郑三儿也离开了我父亲的茶庄。多亏那次郑三儿救了我,后来才知道,被胁迫跟随国民党守军撤走的宣化师范和一中、女中的学生们以及一些政府机关职员们,不少人都在国民党守军被歼灭时,死于战火中。
就在我被郑三儿截回家中的当天,宣化城就解放了。那时候,我记得我依傍着父亲站在我家的首饰店铺外,眺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穿黄色军装配带“中国人民解放军”胸章的人,我感到新鲜,好奇,一点也没有害怕。不过父亲却一个劲儿小声嘟囔:
“改朝换代了!改朝换代了!”
记得街头有人贴欢迎解放军进城的标语,而鼓楼青砖墙上,也贴上了新写的布告。布告的内容有一条:凡是私人资本经营的商店买卖一律可照常营业,并受新生政权的保护。
规定虽然有,但生意却渐渐不好做。父亲不愧是个商人,嗅觉灵敏。解放宣化还不到一个月,他就发现金银首饰店开不下去了:一解放,人们都不时兴穿金戴银的了,戒指、项链、耳环之类已失去了主顾。相应地,买绸缎的人少了。只剩下茶庄还可维持。
紧跟着,土地改革开始了。父亲在南门外乡下有一百多亩地,算个小地主。有一天,他被乡下贫农协会叫去陪斗,斗争一户姓姚的大地主。早上走的,天擦黑才被放回来,一进家门就瘫坐在太师椅上。那时我正在家,看见他脸色惨白,双目惊恐似一只受伤的老羊。
蔺妈为他倒茶。妈妈上前给他揩拭脸上的灰土和汗迹。
呆了半晌,父亲才缓过神来,呆愣愣地自言自语道:
“砸死啦!砸死啦!”
“砸死谁啦?”妈妈追问。
“姚老头……”父亲说,“斗地主斗呗,拿石头砸,砸你就砸头,一石头拍死算了吧,他先砸脚,脚砸烂了再砸腿……最后才砸头,砸成一滩烂肉酱!”“他是恶霸地主,肯定害不少人!”我说。
“瞎……”父亲叹了一声,再没言语。
到1949年3 月,土改算是完成了。父亲置下的一百多亩旱地和两亩葡萄园都被分了,只给父亲留下六亩沙石地,据说是因为父亲城里有买卖,所以地要比别人少分些。
在土改进行之时,父亲就把金银首饰店和绸缎店关了,把茶庄盘给了别人。那时候,我家在东门内的大宅也给贫农协会占了,我们一家被赶出。父亲便把原绸缎店当作住宅,安顿下一家老小和蔺妈。因为这里临街,靠鼓楼闹市。父亲把绸缎店
用隔扇隔开几间,把最外边的一间用作一个小店,摆了些香烟火柴之类,赚些零用钱,养家度日。
刚刚安定下几天,父亲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北京乡下来信,说那边也要开始土地改革,父亲以前购置的一百亩地虽是为养前妻的,但毕竟在他的名下。前妻来信,说当地土改工作组要他回京参加土改,如拒不来参加土改,后果自负。
接信的当时,父亲就两眼发直,咕咚一下栽倒在地!
从此,父亲一病不起。
按照父亲示意,我代父亲给北京乡下写了回信,说明父亲的病情,请求当地工作组原谅。至于土地如何处置分配,全凭工作组安排。地契在父亲前妻处,他本人同意交出。
信寄出后,我们提心吊胆地等待回音。父亲尤其紧张,大约是怕被弄到北京城东乡下挨斗,记得他躺在病床上,常常叹气:
“唉,早知如此,还不如像郑三儿的爹呢——抽大烟把家抽败了,土改划成份倒划了个贫农……唉,早知如此……”
父亲是叹惜自己操劳一生辛辛苦苦,到头来命运跟着时运变,两手空空不说,一生的事业最后等于零。
还好,几个月后,北京方面回了信,说是人病了就不必来了,土地已经大部分掉,只给前妻留下十几亩。
到此,父亲对北京老家乡下,已经断绝了全部联系。他在北京的田产没有了,在宣化的田产也没有了,经营许多年的店铺也关了。只剩下一具衰病的身子。这时候,他其实最放心不下的是我,他惟一的女儿。而时间,也已经到了1950年11月间。
那时候,宣化女中早已复课。但我当时心思早已不在功课上。
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和美国军队作战的消息像一颗炸弹爆炸,使人们震惊不已。记得当时人民日报发表过一篇社论,标题是:为什么我们对美国侵略朝鲜不能置之不理……我们高声朗读这篇社论,高呼口号,上街游行,签名表决心,捐款…
…我感觉自己被卷入一股潮流中,身不由己,整日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中。
但是不久,我就遭受了歧视性打击:当军事干校要招生时,女中许多学生报名,我当然也积极要求。但在交报名表时,学生会一位同学瞥了我一眼,随手把我的报名表扔到一边:
“你,辜夏,不行!”
“我怎么不行?体检我合格了……”
“你是什么家庭成份?地主资本家!怎么能到军事干校呢!”
现在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我当时处于怎样一种羞辱之中!在同学们众目睽睽之下,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此我再没去学校。
父母问我为啥不去学校,我就说,不想上了。但是,细心的母亲发现我时常暗自垂泪,便追问我缘由,当然,即使后来父母都知道了我辍学的原因,除了叹惜外,也无能为力。父亲甚至感到歉疚。有一次他对我说:
“小夏,爸对不起你……不过,这也没办法,这是命哇。咱就不当军官了吧,当老百姓好,混个安稳饭吃……”
可以想像,在这种情况下,面对女儿前途遭遇的绝境,当事情有了重大转机之时,父母该会为我如何高兴!女儿遂愿了。等于父母也遂愿了。父母亲真是一心为女儿好,哪里想到,即使是女兵,到了军队,也难免上战场,难免伤残,难免生生死死的遭遇呢?
——那是我家佣人蔺妈回乡下一个星期后,返回我家的时候,正是傍晚我们一家人正在围桌吃饭。父亲被搀到桌边,强撑着坐在凳子上,喝着小米稀粥。我呢,掰了一块窝窝头扔到嘴里却咽不下去,没完没了地嚼着。这时候,敲门声响起。
“是蔺妈回来了!”母亲说着前去开门。
蔺妈跨进门来,扛着一个篮子,篮子里盛着从乡下带来的一点干菜和几个鸡蛋。
蔺妈放下篮子,直起身来,摘下头上的驼色头巾,我看见,蔺妈一脸笑容!
“你笑啥?”母亲问道,觉得诧异。
“小夏,”蔺妈笑眯眯地对我说,“你不是想当解放军吗?可有办法啦!”
接下来,蔺妈便把这个对我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宣布了——
原来,她回到乡下,正巧遇到她哥哥的儿子——她的侄子回乡探亲!
“我侄子叫蔺有亮,早就参加了八路军,说是当了营长!挎着盒子枪!我问他,能不能往部队上带个女兵参军,他说谁?我告他谁。他问识字不?我说,人家上女中哩!他点头说:行厂蔺妈兴高采烈地述说。
“他说行?”我惊喜地追问。
“他说行!”蔺妈再次肯定道。
我看见父亲和母亲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甚至感激地直向蔺妈点头。
“那啥时候走?”我追问。
“七天八天,他离家的时候,你就可以跟他一道去!”蔺妈征询的眼光望着我的父母。
这时候,我发现父亲和母亲的表情开始僵滞了——笑容渐渐消失,代之以极为复杂的情感。大约是看到行期如此之近,又不忍与爱女别离吧!
“是参加啥部队?小夏去了干啥?”母亲开始发问了。
“他问小夏漂亮不?我说跟一朵花儿似的,又有文化。他说,部队就缺有文化又漂亮的女青年,当文化教员,还有什么文工队……”蔺妈详细介绍着。
“啥叫文工队?”母亲问。
“就是演出文艺节目的,吹拉弹唱呗!”我见蔺妈张口说不上,赶紧回答。
“那不是戏子嘛?”父亲开口了。
“爸,你还是封建老脑筋!”我嗔怪道,“那是文化工作,所以叫文工队!”
“不会上朝鲜跟美国人打仗吧?”父亲最担心的事就是这个。
蔺妈迟疑了一下,说:
“我问有亮了,他说部队想上朝鲜,还怕轮不上呢!再说,就是打仗,也轮不着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呀!你说是不,掌柜的?”
父亲低头不吭气了。
“爸,妈,”我下决心说道,“你们让我去吧,我到了队伍上,就成了人民解放军,也算参加了革命!那你们的身份就变了,成了革命军属,以后日子就会好过些……”
事不宜迟——匆促做了决定后,母亲和蔺妈开始为我匆忙做上路的准备:打点些衣物、鞋袜。母亲想为我找旧衣服改一件当时流行的列宁服,但先是找不到样子,后来借到了样子又觉得绸料不合适,换了一块旧布料裁了又不合适,最后还是让我穿了一件黑地碎红花的棉袍离了家。
临行前的那天夜里,母亲和蔺妈为我赶缝了几个新的月经带儿,用布缝成长条形口袋状,开口处用一根别针别上,用的时候,可以填进些干净的草木灰,可以吸湿;用过后可以清洗后反复使用。母亲把几个月经带塞到我的包袱里时,我还嫌多,
但蔺妈说,你成大姑娘了,带上吧,别嫌多!妈妈还悄悄叮嘱我,到了部队上,见到合适的军官,就找一个吧,要找人品好的,妈不在跟前,你自己小心拿主意……把我说得红了脸,还嗔怪母亲:人家是去参军,您老说这些干啥?现在想来,那新
缝制的例假带儿和妈妈临别的嘱咐,都是我以后遭遇麻烦的最早预兆!
那天晚上,父亲让母亲把我叫到他床前。他欠身用哆嗦的手从枕下摸出两个金戒指和六块银元,用一块绢纱包着托给我——
“带上吧,这是爸的存货”。父亲深情地说,“也许用得着……”
我坚辞不带。
“到部队吃穿都是公家供给,用不着!”
“你爸给你嘛,你就拿着吧!”母亲说。
在母亲和蔺妈劝说下,我只拿了两枚戒指,留做纪念。因为两枚戒指一枚是母亲戴过的,一枚是父亲戴过的。母亲戴过的那枚镶着红玛瑙,父亲戴过的那枚镶着一块指甲盖大的翡翠。两枚戒指都是父亲的首饰行作坊自己打制的,而且是父亲精心制作的手工。
现在回想起来,50年前,父母送走刚刚成年的爱女之际,他们心中也许对女儿的未来有着模模糊糊的美好憧憬,而不可能料想到女儿的命途坎坷。而我匆促间的离家而去,便踏上了我的不归的人生旅途。让我至今懊恨不已的,一是与父母轻率
别离,从此再无相见;还有就是,从那时迈出家门的第一步起,到如今这50年间,我的一生竟过得如此匆忽,就像是小时读书时按老师的命题作文,匆匆忙忙打下了一篇草稿,还来不及修改润色和誊清,铃声已骤然响起:该交卷了。
我承认,在我一生度过的六十多个年头的日月里,回忆中最难忘的就是入朝作战那几年的事,那时间我度过了我青春年华的美好时光。好比一枝花儿,开花之前的日日夜夜,似乎都在为花蕾绽放的一天酝酿准备。而花开后,灿烂不过一旬。忽
经一夜风吹雨打,凋零了。余下枝叶虽还葱绿茂盛,但也只等最后秋风袭来,落叶枯黄了。
还是从离开家的那天说起吧——
那是1950年11月间一个晴朗的冬日,上午八点多钟,我辞别了里屋病榻上的父亲,走出家门。母亲和蔺妈出来送我。蔺妈给我提着一个包袱,母亲为我提着一只塞得鼓鼓囊囊的花布兜子。那时,宣化城的南北大道上已经人来车往。铃声阵阵的
垃圾大车早已驶过。各店家泼街的伙计也已经收起了洒水的铜盆。沙石土道上,刚洒过的水花儿浸入地上,凝成一片片冰花,既不太滑,又镇住灰尘。从东城墙那边,暖和的阳光已经照射过来,照亮了鼓楼,照亮了各家店铺的门脸儿。卖切糕和发糕的小推车已经停在了路旁。小贩儿吆喝着:
“切糕唻——切糕——”
母亲走到切糕摊儿前,买了一刀切糕,用草纸托着,热腾腾递给我:
“快吃吧,吃了糕路上不饿。”
软软的黄米面切糕,中间一层豆沙和红枣儿,香气扑鼻,是我从小爱吃的东西。但是,这次离家前吃的这一次,倍觉香甜,令我难忘。
小城真的不大。母亲,蔺妈带着我,三个人走过朝阳楼路口,再向南,过了南城门,走不远向右边拐,到了火车站。
青砖砌墙的小候车室里,条椅上坐了些候车人。地上放着柳条箱、帆布箱之类行李。我和母亲找墙角椅子刚刚坐下,蔺妈便喊道:
“有亮!有亮!”
就见售票窗口几个人中闪出一个军人,他答应着,到墙跟提了他的一只帆布箱,走到我们跟前。不用说,这就是蔺妈的侄子,那位回乡探亲的解放军营长了。
我注意观察着这位“军官”:一身旧棉军装,布料黄里发白;头戴一顶黄棉布军帽,足蹬一双高腰的黑皮靴。最惹眼的,是他的黄铜扣腰带,铜扣磨得锃亮;斜挎着一支手枪。枪装在一个皮套里,显得沉甸甸的。他的个子比较高,有一米八左右,瘦脸,高颧骨,一脸黑胡碴子,看上去四十多岁。
在蔺妈的介绍下,我母亲和这位营长问候、寒暄。母亲一副极为感激的表情,一个劲儿地弯腰点头致谢:
“谢长官了,谢长官了……盼着您多提携小女,多照顾,她还小……”
“不用谢!她是跟我参加革命,”营长的话音很宏亮。“我们不称长官,称同志。”
“营长同志,”母亲谦恭地点头道,“你为小女引荐到部队,大恩大德,本想请您到朝阳楼,宴请答谢,可您不来,那我们怎么谢您呀……”
“瞎,都是自家人,什么谢不谢的!”蔺妈插话了,一边把我拉过来,向营长介绍,“这就是小夏,你看,多漂亮的姑娘!”
我向蔺营长鞠躬。说:
“谢谢营长,给您添麻烦啦!”
“嗯。”蔺营长盯着我看了一眼,“没问题。”说罢,他干咳了一声。
我不知他说的没问题,是指我当兵的事没问题呢,还是他对我比较满意而没问题呢。由于和他不熟,我有些拘谨,不敢多问什么。
几个人默默站了一会儿。远处似乎响起了火车汽笛声。
进了站,到月台上。母亲最后叮嘱我:
“出门在外,凡事多留个心眼儿。”
“嗯。”我答应。
“遇到难处找蔺营长,他会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