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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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赶排舞蹈《春之舞》。四周黑黝黝的松林在微风中散放着一种醉人的松脂芳香。
林地的花草笼罩在如烟似雾的月光下,显出一片朦胧的银白。我们在廖沙的指挥下,
由春红领舞,一节一节地排练。在乐手用黑管轻轻吹奏的优美旋律的伴奏下,我们
翩然起舞,仿佛忘记自己置身于枪炮密伏的战场,而忘情地沉醉在舞蹈和音乐旋律
中,感觉自己正与松林和草地融为一体,又好似飘飘欲飞,升向星月闪烁的夜空…
…至今,我只要一遇到月色皎好的夏夜,总会在脑海中浮现起50年前那个夜风沉醉
的晚上,而那时,心中便会滋生一种难以解说的对我的青春战友的深深怀念……
但是那个美好夜晚的结束却令我遗憾——
先是秋月不舒服,呕吐,以为是闹肚子,让她回去休息了。
再就是排练中间休息了一会儿,再集合排练却不见了赵玉林。
喊了几声没人应,大伙儿急于,分头去找,却原来他在林地一处高坡上坐在一
块岩石上发呆——他遥望着南边月色朦胧的山峦,沉入伤心的怀想。我们立刻明白
了原因:在南方远处山峦的一处陡崖下,埋葬着他的妻子和战友吴静。刚才排练时,
领舞的李春红不小心说了一句:“要是吴静还在就好了,让她领舞更合适……”一
句不经意的话勾起了赵玉林的伤感,令李春红懊悔不已,一个劲儿向赵玉林道歉。
而我则安慰他说:
“别难过了,玉林,我们也都很想念吴静……一晃一年半多了,咱们又来到这
里……不久,咱们部队就会打过去,收复失地,那时候,咱们一起去看望吴静,去
祭奠她……”
不料,这番安慰话说的倒令赵玉林泪流满面,而我也被伤感引得鼻子酸酸的,
也想哭。
接下来就轮到我了——把赵玉林找回来后,又开始排练。练了不一会儿,王队
长来了,喊我,说找我有事。
我披上军衣,跟王队长离开。
走到离排练场地几十米远的一棵大树下,王队长站住了,从兜里掏出一张纸,
说:
“我看,你这婚就先别离了……”
“什么?”我一时没弄清怎么回事。
“政治部把你的离婚报告退回来了,我下午一忙忘了给你——”
说着,他把手里那张纸交给我。
我接过来,借着月光,模模糊糊认出,这还真是我递交上去的那份离婚报告。
算一算,都一年多了,部队几次换防,戎马倥偬,也难为政治部的干事们,居然把
我这张纸保管得这么好。
“为什么不批准?”我冷冷问一句。
“哎!你不知道?”王队长奇怪地问,“翟团长又从国内回来了,还回一团当
团长,已经到任好几天了,你不知道?”
“这跟我的离婚报告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呀!翟团长不是老虎了——‘三反’没查出人家有问题……你不是因
为打他的老虎才提出跟他离婚嘛,现在人家不是老虎了,还离啥?别离了吧,呵?”
“现在说他不是老虎了?”我气愤地说,“当初为啥硬要我写材料检举揭发?!”
“嗐,那不是搞‘三反’嘛,有别人的检举信在前嘛……”
“噢,理都让你们讲了?”我心中突然冒起一股无名火,控制不住地发泄道,
“先是左说右说让我跟他结婚,是革命需要;后来又逼我揭发检举他,打他的老虎,
也说是革命需要!现在又让我收回离婚报告,还是革命需要?我还有没有一点自主
权?方主任不是说过,离婚是属于个人问题,要我自己做主吗?小二黑还讲婚姻自
由呢,我为啥只能让别人摆布?”
“你是小二黑吗?”王队长不高兴了,用教训的口气说,“你是志愿军战士嘛!
别忘了,组织上培养你入了团,还批准你立了三等功!你是组织的人,不能事事只
想个人做主,有时候就需要顾全大局……”
“不行!这回我就要自己做主!”我下了决心,“这婚我是一定要离!”
“这婚是能想离就离的?”王队长说,“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说结就结,
说离就离?就是真要离,也是两个人的事儿,总要跟翟团长谈妥吧?也得听听人家
的意见呀!”
“什么听他的意见?为什么从不重视我的意见?你们这是官官相护!”
“唉,苦夏,你怎么闹开犟脾气了?以前你不是这样呀?”王队长摇头叹道,
“你就是坚持要离,也等打完这一仗,停了战再说呀,以后有时间考虑,现在先不
提这事了,呵?”
“反正我拿定了主意,非离不可!”我把手中的离婚报告三把两把扯碎,甩到
空中,之后掉头离去。
从兄弟部队5 月13日攻占科湖里起,1953年规模宏大的夏季反击战拉开了序幕。
东起南江以东的月飞山,西至临津江以西的梅;岘里,在数百公里的战线上,中国
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动用三个兵团和两个军团,在数十个高地上展开对敌阵地
的重点反击。当时,板门店停战谈判双方同意最后军事分界线的划定以各方实际军
事控制线为准,.所以,在停战在即的情况下,中朝一方为逼敌早日在停战协议上
签字,遂发起了声势浩大的夏季反击战。
到六月上旬,兄弟师又相继攻占轿岩山以东的座首洞南山和 6叨高地,发展为
一次反击拿下敌一个团的阵地的规模,这使敌方有些招架不住了。很快传来停战谈
判即将签字的消息。据说美方代表已有停战表示,我方也进行了停战教育的准备—
—油印的停战教材已由兵团政治部统一发到师团一级,并且据说停战协定签字的日
期是6 月25日——对志愿军一方来说,这是个有意义的日子,因为那一天也是中国
人民志愿军出兵朝鲜三周年的纪念日。惟一有点遗憾的是,由我们师担负的夺取轿
岩山的反击作战尚未实施……岂料这一仗注定要打:停战谈判又生变数——李承晚
破坏了双方关于交换战俘的协定,单方面释放了两万多名战俘,并将其中大部分补
充到己方军队中;还组织了反对停战的游行示威,叫喊“打到最后胜利”,“用鸭
绿江水洗战刀!”
面对这种变化的情况,彭德怀司令员报请毛主席批准,决定推迟停战谈判的签
字,集中兵力在金城一线再打一仗。
此战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动5 个军和若干炮兵师团,组成中、东、西三个集团,
以中路轿岩山方向为主攻方向,在东起鱼隐山、西至上甘岭的几十公里地段向敌阵
发起攻击。由于攻击地域在金城东西两侧展开,所以这一仗名为金城反击战。
这是历时三年的朝鲜战争的最后一战。
——多少年过去了,如今我一闭眼就回想起那最后一仗发起前的紧张和混乱。
如果把这一仗总攻发起后暴风骤雨般的炮火和不计伤亡的激战比作火山喷发,那么,
大战开始前的准备就好比掩盖在地壳下的岩浆的翻滚。
在六月中下旬那些紧张的日子,我们文工队所到之处,扑入眼帘的总是那些极
其独特的大战前的景象:
夏夜的大山里,一辆辆运输汽车吼叫着驶来,开进屯积物资的兵站。卸车的战
士立即跳上汽车,一箱箱搬下弹药和各类物资,分堆到各个屯放物品的堆栈;登记
员们忙着核对数目,跑前跑后。森林中,隐藏着一个个盖着防雨布的堆栈——从这
里,运输连的战士们又或背或扛,一趟一趟把弹药、物资送到前沿。
泥泞的山道上,炮兵们喊着号子,向阵地上推炮:十几个人推一门大炮,用绳
子拽,用手推,用肩膀顶……轮子陷到烂泥里,有人解开背包,把棉被铺到泥地上,
随着口号声一齐使劲,泥脚、车轮从棉被上碾过……
封锁线上更是乱成一团:在一阵阵炮弹爆炸中,人喊马嘶,人们背着弹药艰难
通过。骡马队驮着追击炮或是装满物品的鞍驾狂奔,蹄铁敲击乱石,爆炸的气浪高
扬起马鬃……随处可见散落的弹药、鞋帽。一个刚炸出的弹坑还散放着硝烟。翻开
的湿土旁,一匹炸烂了头的黑马倒在一箱散落的手榴弹旁,马颈翻开鲜红的肉,血
还在像小溪似的流淌……
也有被敌机偶尔发现的兵站,于是,炸弹的白光像划破夜空的闪电。凝固汽油
弹好似漫天下落的红色焰火……兵站的堆栈上,汽油弹粘稠的液体如雨落下,烈焰
顿似千万条昂首吐信的火蛇在狂舞。人们在呐喊、惊叫中奋力掀掉燃火的防雨布,
跳上粮食堆栈扑火。被炸掉的堆放炮弹的堆栈有如引燃了存放爆竹的大仓库,连环
爆炸的炮弹映红了半边夜空……
前沿坑道的连队则相对比较安静:他们在检查手中的枪支弹药,轮流着互相剪
头、剃头;炮兵们在忙着打开炮弹箱,搬出炮弹,拔出引信,再码放整齐,以备着
总攻发起时不歇气地填放炮弹。
师政治部的摄影干事们也端着照相机,一个连一个连地跑,为每个连队的每个
战士照相,以便作战中有谁牺牲了,战后被评为功臣时,好将他的照片贴上光荣榜。
还有,各级召开的动员会、誓师会;雪片般飞到指挥部的请战书、决心书;穿
梭般往来于各个坑道营连间进行战场鼓动的政工干部……
我们文工队也投入到紧张忙乱的战前准备中——除了抓紧进行的排练和临时演
出,我们还抽出人员帮助摄影干事们晾晒洗印出来的“战士照”:在床板上、炮弹
箱盖上以及避风雨的青石板上,晾晒着成连人的半身照──那些或呆板、或微笑、
或略带怯意的面部表情,无一例外地显出年轻。我们把晒干切好的照片写上姓名,
按单位分装成袋。虽然忙碌但一丝不苟。尽管我们清楚,这些照片的主人将有许多
人不久人世。
我们还接受政治部的任务:制作光荣花。这是为突击队的勇士们出征前戴的。
没有红纸,我们就找来几令白纸和红颜料,用毛笔蘸上颜色将白纸染红,再一张一
张晾到山坡草地上。终于,“满山红”引来几架敌机,防空枪骤响,我们奋不顾身
奔上山坡,七手八脚把红纸一张张卷起收走,斤头趔趄地跑回防空洞,留下一串笑
声迎接敌机的俯冲扫射……
临战前,队里给每个队员配齐一副竹板。我们也各自收拾自己的乐器和背包,
鞋子、水壶、手电一一检查。后来,有人提出了建议,队员们便开始相互交换照片
——万一下去牺牲了,这照片便留作永久的纪念……
在此之前,除了入朝第一仗的秋季防御战,我们师文工队有过人员伤亡,以后
在一年多的休整和阵地防御对峙的冷枪冷炮中,我们师文工队居然再无伤亡;但是
这一次怕不同以往,大家似乎预感到这最后一仗的残酷,自发地开始交换照片。
果然,反击战总攻的炮声还没打响,我们的预感便有应验:在一次下部队演出
中,我们遇到意外事故,出现了伤亡——
那是兵团指挥部为加强主攻方向的火力,将一个火箭炮团调配给我师,师首长
便让我们文工队去为火箭炮团进行专场慰问演出。
师里派车送我们去火箭炮团。演出的地点在林木茂密的一处缓坡上。演出进行
中,我忽然发现秋月有些异常:跳《春之舞》时,她有些动作不稳,甚至有一次和
我靠在一起,像是浑身无力的样子,我还暗中扶了她一下。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她的
脸色,发现她一脸痛苦状,强作笑颜而显呆滞,嘴角还不时抽动着。我心想,坏了。
根据我的经验,秋月一定是苦于无处小便而硬撑着!
在朝鲜前线战地演出时,文工队的女兵最感不便的就是常常无处放心地解手:
在前线演出时,地点不是山坡就是矿洞、坑道。到处是部队指战员的男性目光。前
沿又没有专门给女同志挖厕所。因此,遇到腹下紧迫的情况,时常令女队员们尴尬
万分。对此,我自己就有过痛苦的经历:
有一回大雪后到阵地慰问演出——在连队的坑道里,距敌人阵地不到一百米,
演出中憋了一泡尿没处小解,只好坚持。到坑道外边吧,危险,战士们也拦着不让
出去,怕中了敌人的冷枪冷炮——蹲着解手时被敌人炮弹拍死的情况各部队都时有
耳闻;没办法,难言之隐无法启口,便咬紧牙关挺着,接着唱我的大鼓……最后忍
到极限,终于憋不住了,尿了一裤子!幸亏冬天穿的棉裤,没被看演出的战士发现。
下来后赶紧找个猫耳洞,让人给守着,自己在里边换下尿湿的裤子,一边换一边哭!
眼下看到秋月的异常表情,我体会得到她那份痛苦。一下台,我抄起一件雨衣,
拉着秋月就跑。跑到林中,避开坡上观看演出的部队,停下,我把雨衣抖开,一抻,
挡住林外的视线,对秋月说:
“快,秋月,快……”
却不料秋月一弯腰,手捂胸口呕吐起来。我帮她轻捶后背。她呕吐了一阵,吐
出些黄水,还是恶心难受。忽然,我意识到一种可能——联想到秋月上次在夜间排
练舞蹈时因呕吐而退场休息的情形,我有些疑心:会不会……
“谢谢你,苦夏……”秋月用感激的月光望着我。
“你……”我犹疑地问,“吃坏肚子啦?”
秋月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那……会不会是——”我大胆地指了指她的肚子。
她点了点头。忽然眼里溢满泪水,一下靠在我的肩头抽泣起来:
“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有了……这些天越来越难受……怎么办呵!”
“那王队长的意思呢?他怎么说?”
“他有啥办法?原来想,6 月25号停了战,立马打报告结婚……可现在停战又
拖后了,马上要打仗,也只好忍着……”
“那你就别演出了,别下部队了。好好休息吧!”我劝慰她。
“不行……”她无奈地苦笑道,“这丢人的事,唉……苦夏,我现在明白了,
你以前为啥一直老躲着翟团长,咱们女人,在战场上真难呀……我对不起你苦夏…
…”
“别这么说,没啥!”我扶着她往回走,“你放心,这事儿我不对任何人说—
—你告诉了我,是相信我——我就等着这一仗打完,停了战,喝你跟王队长的喜酒
呢!”
“唉,要知道这么受罪,我何苦——”秋月流泪说,“你结了婚了倒没事儿,
我这……”
“别胡思乱想了!”我说,“反正你下边的节目不能演了,得注意身子!没关
系,我跟春红说你不舒服,我替你上个节目……”
那次后来的演出,我替秋月上场,演了河南坠坠子《三练三防》,还返了一回
场,唱了段单弦:《孤胆英雄唐玉喜》。
在火箭炮团吃过晚饭后,天将黑时,我们才乘车返回师里。
那天晚饭时,秋月没胃口,我特意给她盛了一碗面条,找了些油炸辣子和醋调
在面里,她才勉强吃了半碗。
不料她在返回的车上,由于车厢不住地颠簸摇晃,她又呕吐开了。车上没地方
吐,她就摘下自己的军帽,往帽子里吐。看着她那难受样子我也不好受,就帮她捶
背,帮她喝水漱口……后来,她吐得差不多了,才倚在车帮一侧的背包上休息。我
把自己背包上的雨衣解下来,给她盖在身上。她感动地拉着我的手,悄声说:
“苦夏,你心眼儿好,我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