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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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莫非这两条平行的线又会变成一个相交的点?不管怎样,在我眼前,英
雄营长萨布洛夫的形象与蔺有亮又一次重叠在一起!
我出神地注视着他,仿佛他只是在为我一人讲述;而他讲着讲着,与我的目光
相交的刹那,似乎意识到什么,即刻停下了。
“好吧,就这样吧……”他结束了谈话,交待说,“你们休息一会儿,吃点东
西,等一下我派人送你们上阵地。”
我们离开时,蔺有亮伸手拦下我,说:
“你等等,我有事问你……”
我停下脚步,转回身来。
“警卫员!”蔺有亮大喊道,“带文工队的同志去休息,给他们开饭!”
——脚步声踢踏走远,洞内只剩下我们二人……没错,这是 1951 年暮春潮白
河畔农舍中相聚后,两年多来,我与他仅有的一次单独相处,其间跨越了多少个朝
鲜战地的日日夜夜呵!
一时间,我们二人默默无语。
还是他先打破沉默,开口问:
“小夏,春红——她牺牲前,说过什么没有?没交待什么?”
提到春红姐,我的眼圈不由得湿润了。
“打北山前,春红姐对我说,战争结束后,她想尽快和你结婚……”我哽咽地
说,“牺牲的时候,我们都不在她跟前,她在队伍最后,一个冷炮,头让炮弹切了
……”
……那次从前线返回师部,我在电话里把春红姐牺牲的消息告诉他时,并没讲
出她死后,我们连她的头颅都没找到的惨状,现在当着他的面,我讲出她牺牲后,
我们掩埋她的过程,仿佛又回到那个恶梦般的夜晚,内心哀恸不已……
“都走了——”我强忍泪水,向他诉说,“翟团长、屈连长、汤云、王林,还
有春红姐——她最疼我,什么知心话都跟我说……她这么突然走了,我成天觉得空
落落的,想哭都不知道找谁去哭呵!”
忽然我觉得再也无法控制情绪了,多少天来的巨大哀痛像潮水冲决了堤坝,汹
涌而出!一声嚎啕,我哭着扑到他的肩头……
“蔺哥——我受不了啦!我想他们,一夜夜睡不着觉……怎么都走了……”我
俯到他的肩头,尽情地哭诉着,发泄着哀伤。
“别哭了小夏……”他轻轻拍着我的肩头,安慰道,“战争就是这样,总要有
人献身……”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赶紧起身擦擦眼泪,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像片交给他:
“噢,这是春红姐牺牲后,从她的挎包里找到的,给——”
他默默接过,默默看了好久——
一幅李春红头戴军帽满面春风的照片,背面是她亲笔写给蔺有亮的别有深意的
留言:
胜利=喜
下面一行小字是:
有亮,让我们坚持到双喜之日……
蔺有亮将春红的照片端详了好久,然后珍爱地放人自己贴身的衣兜。
“唉,一百步都走了九十九了,最后一步没迈过那道坎儿……”
蔺有亮痛苦得摇头。
“蔺哥,你可要当心呵,千万当心……”我望着他,坦露真情道,“你要是再
有个闪失,剩我一个,就是等到停战胜利那一天,我怕也笑不出来……”
听到这话,他抬眼凝视我好久,开口道:
“你可瘦多了,真是苦夏呀!瘦得跟个白鹭似的……说起来,我蔺有亮对不起
你!不该把你带到部队,又上了朝鲜,新军装还没洗过两水就结了婚,又遇那么多
变故……行军,打仗,战友们一个个牺牲……唉,这战场和军队本来就不是你们呆
的地方嘛!”
“蔺哥,我不怪你,真的……一切都是命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遭遇,是山是
海趟过了才知道……我不后悔,真的!”
“快啦!快熬到头啦……”他说,“上回从敌人师部缴获的那个半导体收音机,
灵敏度真高,我老听广播……看起来,敌人撑不住了——美国人都埋怨李承晚,嫌
他不打招呼擅自释放俘虏,弄得停战签字推迟,又被打退回去两百多平方公里……”
“这么说,停战真的快了?”我高兴地问。
“看来,咱们金城反击这一仗,以打击南朝鲜军队为主的策略是对头的。”蔺
有亮点点头说,接着又像大哥哥似的拍拍我的肩,关爱地叮嘱道,“虽说快到最后
关头了,但是可不能松劲儿,更不能麻痹……上阵地以后,时时注意防炮,轻易不
出坑道——总之,要挺住,再熬些日子,坚持到庆祝停战签字那一天!”
“你也多保重呵,蔺哥,咱们都要坚持到胜利的日子!”
接下来的日日夜夜有如恶梦——人们在生死临界线上度日如年地苦熬……1953
年那尸臭弥漫的苦夏令我无法言说……
——离开一团指挥部的山洞,我们顺着从崖脚向坡下垂吊的一根绳索溜下十几
米,下到通往三营阵地的交通沟。但是交通沟居然一沟死尸——隔不几米就是一具,
有的还是三五具摞在一堆,都被炮火的气浪摧掉了衣服,裸着全身……如果从沟里
走,那就必须从死尸堆上爬过去——一想到接触尸体那种冰凉粘湿的感觉就令我浑
身发冷,何况尽是些双腿伸展的裸尸。
几个男同志也不愿意爬死尸堆,于是决定从壕沟的沟沿儿上边冒险爬过去——
大家宁愿伤亡也不愿和一具又一具死尸拥抱。
……我们尽量像蛇腹贴地般地爬行,尽量加快速度,万幸的是,敌人似乎在忙
于下一次进攻的准备,没向交通壕一带打炮……
通过最危险地段后,我们稍稍歇息一了阵——就在那时候,我无意中向四周张
望,看到许多被炮火打得七零八落的树木:有的枝干打断,树叶枯萎;有的被炮火
烧焦了树干,现出一片焦黑的鱼鳞般的疤痕……
——我们立刻动身离开这里,没人下令,没人带头,几乎是同时动作,都下意
识地迈动四肢,要远离这死亡之地。
其实我们是离危险更近了——爬到连队阵地,就看到堑壕里一身泥土的战士们
正在抢修工事,前边有人喊了一声:
“敌人开炮喽——”
奇怪的是炮声并没有立刻响起。那时我起了好奇心,探身由战壕向山下张望,
发现远远的山脚下炮弹爆炸了——一团团爆炸的烟团好似刚磕开皮的鸡蛋下到开水
锅里,蛋清在锅底成一个圆向四处扩展、翻卷……片刻间,炮弹由山下打到阵地上
来了,霎时间震耳欲聋,被重磅炮弹炸飞的泥块、弹片和断木枝干铺天盖地般砸落,
硝烟呛得人睁不开眼,胸腔憋得像被堵住呼吸一般。听见有人喊道:
“赶快进洞——”
“快,进坑道!”廖沙喊着,拉了我一把,又去推刘冬茹。
我们连滚带爬,坐滑梯似的下了坑道口。外边爆炸的刺鼻气浪从洞口一涌而进。
“背包!用背包堵——”廖沙喊着,返身把自己的背包堵在洞口,又接过我们
递来的背包,把坑道口封堵住。
喘息未定之际,敌炮轰击停止了。
“拿开背包!准备出击!”有人命令道。
廖沙赶紧拽下背包,洞口外的硝烟还没散开,战士们便持枪鱼贯而出……眨眼
间,枪弹声炒豆般劈劈叭叭响成一片——阵地上又一次展开对进攻敌人的顽强阻击。
——就这样,我们被敌人一顿炮弹拍进洞里,开始了我们小分队距敌最近的一
次战壕生活……
如今五十年过去了,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阵地四围遍布的敌我双方的尸体,
在连日来夜间大雨的浸泡和白日骄阳的暴晒下,腐烂膨胀,尸臭弥漫。战壕里雨水
汇聚,积到膝盖深,被人们走来走去,搅成泥浆。入夜,守卫的战士便蹲在泥水里,
抱枪而眠。那些日子,前沿阵地上,不论干部和战士,浑身都是一身泥污,和雨水
泥泞的战壕一个颜色。有时战壕的水面上漂着白色的肉蛆,一看,是从不远处一具
腐尸上爬出来的。喝的水和做的饭,吃起来都觉得味儿不对,以为是尸臭熏的,本
来就整天恶心没胃口,所以很少下咽。后来才发现,取水的泉流上游,浸泡着两具
尸体,已腐烂成一团肉酱,爬满苍蝇。就是这种泡尸的水,我们居然喝了三天!后
来,我们每当下雨时,便展开雨布接水,汇集到盆、碗、水壶等各种容器中备用。
好在正是雨季,几乎天天夜里有大雨……
连队干部照顾我们女同志,找来些子弹箱码成两排,让我们睡在上面。但是空
气的潮湿憋闷令人难以忍受。到坑道外边吧更是尸臭熏得你不敢呼吸,整日头晕脑
胀。
演出时,在坑道里无法站立——坑道太矮,廖沙和赵玉林总是蹲着或跪着拉风
琴和二胡;而我和刘冬茹唱歌时,因洞里闷热缺氧,都不止一次晕倒过去……尽管
困难很多,我们也比连队战士相对安全——他们每天还要爬在泥泞的战壕里,和进
攻之敌浴血奋战;即便是尸臭熏天,他们也腾不出手来捂一会儿鼻嘴……更让人难
过的是,他们中每天都会有一批人死伤,而遗体无法及时运下去,只好任凭日晒雨
淋,很快腐烂……
终于有人顶不住了——
我们上阵地的第二天,就听说夜里七连一个安徽籍战士用手榴弹自伤,炸掉了
一只手。他抱着炸掉手的那条伤臂,一路淋血回来,对连长说,是去下边水沟边喝
水,不小心碰掉了一颗开了盖的手榴弹,把手给炸了。指导员将信将疑,便亲自下
到水沟边查看,用手电一照,发现水沟边一棵树的树枝上挂着一根挂环的手榴弹拉
弦,树干上还溅着些斑斑点点的鲜血和肉沫子——显然,这个战士是把手榴弹的拉
环挂在树上,使其爆炸自伤;却不料一下子炸掉一只手,血流不止,疼得乱叫。
当下,连里把这个情况向上汇报,上面下令让把这个自伤的兵押送师军法处审
判。后来,军法处把他判了死刑,准备押回阵地枪毙;却因为他伤口流血过多,没
等到执行人就死了。
我们还亲眼见识了一个自伤的士兵:
一天,我们把广播宣传站转移到九连阵地时,九连指导员告诉我们,说是团指
挥所蔺政委打来过电话,指示我们要保证文工队同志们的安全。
“我们想知道,你们演节目,搞对敌广播,什么情况下容易出危险?”指导员
问道。
“不用特别照顾我们,”廖沙回答,“我们来执行任务,不能给连队添麻烦。”
“我们也是执行任务——保证你们的安全,”指导员笑道,“配合一下吧,说
说危险情况?”
“要说危险,也就是安喇叭接线,容易挨炸……”廖沙说,“不过这跟连队战
士们比,危险程度差远了!”
廖沙说的安喇叭接线容易挨炸是实情——只要广播响起,敌人总会向广播响起
的地方开炮,时常炸断电线;出去接线时最危险……
“好啦,明白了!”指导员说着便吩咐通讯员,“去把杨财找来!”
一会儿,一只脚包着纱布,趿着没系带的胶鞋,却用绳索把鞋绑在脚上以防脱
落的杨财,一拐一拐地快步走来。
“杨财!”指导员大喝道。
“到!”杨财立正回答。
“你的任务——给广播站安喇叭接线!”指导员命令道,“要保证广播的正常
进行!”
“是!”杨财又响亮地回答。
“廖教员,”——指导员像连队习惯称呼文工队的同志为文化教员一样称呼廖
沙,“廖教员,你们就让他干吧……”
“不用,”廖沙摆手,“我们自己完全可以干,再说,我们熟悉接线……”
廖沙和我们都不愿给连队加负担。
“接线嘛,把断头连上,一教他就会。”指导员一挥手,做了决定,“就这样
廖教员,你们摇发电机的摇发电机,念朝语广播稿的念广播稿,唱朝鲜歌子的唱朝
鲜歌——都必须在坑道里边……把电线从坑道里放出去,把大喇叭安到外头,这外
头的活儿都让他干——他叫杨财,你们对他监督使用……”
监督使用?
——这个词儿搞得我们有些发懵。
很快我们便了解到:这个杨财是个自伤者。他是用冲锋枪打断了自己一根脚趾
头,慌称是枪走了火。被连队干部识破后,态度还老实,承认自己是怕死,“想老
婆”。连队把这个情况上报后,师军法处决定,判杨财半年徒刑——就在连队阵地
上执行,监督他的表现。
你应该承认,当时军法处对杨财的处理是“因地制宜”的好办法。自伤者的目
的就是想借故脱离前线,避免死亡;那么,执行半年徒刑的地点放在前沿当然是恰
当的。这样做,一是省去向下押送的麻烦,再就是可以对阵地上其他意志动摇者起
到警示作用:自伤者不但达不到目的,反而背上耻辱的印记。还有一条,这地上是
死尸泥泞、空中是弥天尸臭的前沿阵地,比任何囚禁之所都让人更觉得难熬……
于是这位特殊士兵便派给了我们。
却不料其结果恰恰与指导员把他派给我们的目的相反——由于我们很快得知了
他怕死自伤的情况,都对他非常蔑视,遇到炮弹炸掉喇叭,需要冒险接线的时候,
总是不让他去,有意将他“晾”在一旁。这让他感到很难堪,尤其是我们女同志也
时时流露出瞧不起他和厌恶他的目光,更使他抬不起头来。
他倒是态度不错,试图努力挽回影响——每次到坑道外接线,重新安装扩音器,
他都跟着跑出去,帮着找线头,找炸飞的扩音器,尽管因脚伤显得行动不那么利索,
不过看得出来,他的确是积极努力的。加之不论是出去打饭、取水等杂事,他都主
动跑跑颠颠地干,还在阵地下方隐蔽处专门为我和刘冬茹两个女同志挖了个厕所,
并用树枝栅拦围了个严严实实……渐渐地,我们对他开始有了些好感。
但是有一天因为文工队有人受伤,杨财被指导员一顿臭骂。
是赵玉林和一个摇发电机的战士出去接线时,赵玉林被一块炮弹片崩掉了一根
小指头,让指导员知道了,赶来看望,当着我们的面怒斥杨财道:
“你滚哪儿去了?为啥不去接线?”
“我……去打水……”杨财嗫嚅道。确实,赵玉林受伤是杨财出去给大家找水
以后发生的事,杨财不在现场。
也正由于他不在现场,更让指导员冒火:
“我再说一遍——以后坑道外边接线,安喇叭,都是你的事!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杨财立正回答,同时把乞求的目光转向廖沙和我们几人——那目
光的含意我们明白:高抬贵手吧,别让我为难了——把所有的危险的工作都交给我
……
“你记住:文工队的同志们再有负伤的,哪怕是断根指头,你小心脑袋!”指
导员声色俱厉地警告杨财,“知道七连那个用手榴弹炸掉手的熊兵吧?军法处判了
枪毙!也是一个死,最后家里连个烈士阵亡通知书都收不到……”
指导员这番话确实对杨财起到了很大的震慑作用——指导员离开后,他闷闷不
乐好半天。
两天后,杨财真的因接线而阵亡了——
那是一天黄昏,敌人停止了当日的进攻。阵地上硝烟尚未散尽,空中浓云压得
很低,似乎要和阵地的烟尘搅在一起……这时候,我们的朝语播音开始了——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