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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苦夏-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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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低,似乎要和阵地的烟尘搅在一起……这时候,我们的朝语播音开始了——坑道
里,崔哲对着麦克风,用叽哩咕噜的朝语在诵读一篇宣传材料。廖沙跟我们开玩笑,
把几个美军将领的名字连在一起快读,模仿崔哲的朝语话音:“克拉克泰勒杜鲁门,
克拉克泰勒杜鲁门……”
    “轰隆——轰隆——”敌人开始了炮击。
    崔哲少尉加快了读稿的速度,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读完,扩音器便没声了——一声剧烈的震动响过,麦克风便没有了回音。
    “准备检修!”廖沙站起身来。
    这时,摇发电机的战士和赵玉林都争着要求出去接线。却见杨财噌一步跃到洞口——脚伤似已毫无影响,他张开两臂拦住大家,含着泪说:
    “求求同志们,给我悔过的机会吧!我能干好,你们摇电的摇电,广播的广播,一会儿,咱一准让喇叭再响起来!谁也别动,让我一个人去!”
    说罢,他一人钻出坑道口,冒着炮火,爬到一处石崖西侧接线……果然,没过几分钟,线路接通了,麦克风有了嗡嗡声,崔哲抓紧时间,又开始了诵读稿件……
    与往常不同的是:接线的人并未返回。
    待崔哲读完广播稿件后,看到杨财还没返回,大家觉得不对,便派人出去查看,才知道杨财负了重伤。
    原来,杨财去接线时,发现电线炸断了,却找不到线头;好容易把两根断头都找到,却短了一截,接不上;他便用双手一手捏一根线头,用自己的身体把线路连接起来……扩音器里又响起了洪亮有力的朝语播音,紧跟着,敌人的炮弹又呼啸而至……
    杨财胸腹和大腿好几处被炸伤,昏迷过去,手中却还紧紧攥着连接扩音器的线头!
    我们把重伤的杨财抬到石崖的背弹面,喊卫生员来为他包扎。
    指导员也闻讯赶来看望。
    暮色将至之际,杨财在人们的呼唤中渐渐苏醒了片刻。望着指导员,他愧疚地喃喃说道:
    “指导员,我,对不起战友……我给咱们连抹黑了,给志愿军抹黑了……我一时糊涂,不知怎么的,就干了蠢事……”
    “不提了——过去的事不提了!”指导员一挥手,好似要一风吹掉往事,“你还是个好兵,杨财,是个好兵……”
    “指导员……”杨财的喘息愈加困难了,强挣着说出最后的话,“我不行了……我死以后,给我爹娘、我媳妇,发个通知书——革命烈士阵亡通知书……行吗?”
    “你是烈士,没问题。”指导员郑重点头。
    随着夜幕的降落,杨财放心地长吁一口气,慢慢合上了双眼……
    ——中国人民志愿军阵亡名册上,又增添了一名烈士。

第十八章
    忽然一声轰响,烟尘骤起,那团乳黄色的绸料被气浪摧得腾空飘飞而起,离我远去
    战争一天天地延续着——以某种有规律的形式被一次次地重复着:你可以看到,在一些被双方拼力争夺的山头上,一阵猛烈的炮火轰击后,一批南朝鲜土兵向山头进攻……激战一阵后,双方各在堑壕和山坡上丢弃一批尸首,然后进攻一方退下,
防守一方抓紧整修工事……下一次的厮杀,又会以同样的方式重复……在这种拼死争夺中,我们的主阵地从未丢失过,只是不断有新的连队投入。部队中有句老话: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而当时战场的实情是:铁打的阵地流水的兵。譬如像元宝山
阵地,就是轮换制防守:打光一个排换一个排;打光一个连换一个连……在那些或是豪雨如注、泥泞不堪,或是酷日暴晒、尸臭熏蒸的日日夜夜,你会觉得忍耐已到极限,再难坚持哪怕一个小时,但是最后你会惊叹人的承受力:居然一天又一天地
苦熬苦撑下来……
    却不料后来廖沙遭遇的厄运给了我们沉重的打击,使我的神经险些崩溃——
    那天整整一上午,敌人没有进攻;但是从观察敌阵的情况看,敌人显然在集结兵力,似乎将有较大的攻击行动。午后,我们到前沿一个排的坑道里进行宣传鼓动,激发战士们的战斗热情。我们除了留下一个战士看守发电机和广播器材外,其余人
都上阵,连崔哲也参加我们的小合唱,为的是使声音更加洪亮。
    那些日子,在前沿阵地,文工队确确实实受欢迎。尤其是我们女队员在前沿的出现,更可以活跃战士们的沉闷情绪。歌声一响,战士们更受鼓舞。
    那天,廖沙领我们走进屯兵的坑道时,看见战士们一个个抱着枪,在洞里倒地休息,三三两两,横躺竖卧……待我们竹板一打、乐声奏响、歌声起来,战士们很快爬起来,坐直身子,观看演出,渐渐两眼放光,来了情绪,直到发出笑声和掌声
……
    记得那个洞子较低矮,我们演节目时,只好半蹲半跪地将就……最后一个节目是小合唱,为了激励战士的斗志,我们唱了几首节奏明快的歌曲:《志愿军战歌》、《喀秋莎》等等。廖沙靠着洞壁,单腿跪着拉手风琴伴奏;我们背向洞口,面朝战
士们半蹲着合唱……
    谁也没注意从坑道口进来的三个人——一个干部两个战士,都佩戴着短枪。
    三个来人走到廖沙身旁站下——廖沙还沉浸在伴奏的乐声中没有察觉,但是,很快他愣住了,停下拉琴的手,转头望着那位一手按在他肩头的干部。
    “你是廖沙吧?”那个干部问。
    廖沙脸色大变,木然地点头。
    “军首长指示,要我们押送你到师军法处,接受审查!”
    廖沙似乎对此已有准备,什么也没问,服从地慢慢起身,准备离去。忽然想到广播宣传站的工作,便问了一句:
    “这边的工作,由谁负责?”
    “移交给其他人。”那个干部显然没接到明确指示,只得临机处置。
    于是廖沙最后一次行使队长职责,对我们几个人说:
    “那就暂时先由崔哲和苦夏同志负责吧。”
    我们都没有应声,而是惊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变故。
    廖沙的情绪很快镇定下来,他合上手风琴,有些伤感地与我们告别:
    “再见啦同志们!手风琴我带下去吧——它一直没离开过我……你们下阵地时背它会觉得很沉,你们不习惯背琴……”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突然?”我心中向自己发问,一边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崔哲。
    崔哲也看着我,圆睁双目,摊开双手,瘦脸涨得通红,一迭声地叫道:
    “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为的什么?”
    忽然想起来时,在封锁线上,廖沙与朴京淑炮火中相逢的那一幕,我双眼被泪水模糊了,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失声喊叫道:
    “廖沙!你不能走——你是我们的队长!是负责人!你不能走哇……”
    我的情绪感染了连队战士,坑道里有人发出不满的叫嚷:
    “不能走!我们要看节目!”
    “廖教员是好人!”
    “死人堆都挺过来了。还不是好样的!”
    ——有人试图到坑道口阻拦。
    “都让开!”那个负责押送廖沙的干部喊道,“乱叫唤个屁!这是上级首长的命令!”
    “他犯了啥错嘛?”有人问。
    “他犯了群众纪律,乱搞腐化!”
    这一下,没人再言语了。
    廖沙被押出坑道,我们默默送了出来。战士们也陆续跟着出了坑道……
    “再见了!同志们——”廖沙返身向我们招手,“坚持到最后胜利!”
    “廖沙——”一声悲恸的呼喊。刘冬茹分开众人,泪眼婆娑地走到廖沙跟前,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你,真傻呀……”冬茹哭了。
    “冬茹,我是个混蛋……我对不起你……别管我了,自己多保重吧!”廖沙说罢,掉头离去……
    “喂,教员同志,”一个战士挤到我身边,递上一个军绿布的套子给我,问道:“这是廖教员丢下的吧?”
    我接过一看,正是廖沙手风琴上用的布套——走得匆忙,忘了套上了。
    “廖沙——手风琴的布套——”我喊着追上去。
    我爬上堑壕,看到廖沙被几个人押着已走下山坡——阳光下,他背着的手风琴一闪一闪,放射着金属光泽。
    廖沙在远处返身向我挥了挥手——这是他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形象。
    “轰隆——”炮声震响了!
    “敌人炮火准备开始——赶快隐蔽——”随着喊声,大家迅速钻入坑道。
    ……炮轰停止后,当天的一次大规模战斗开始了。那一天,从午后鏖战到黄昏,我们一次次地帮着救护伤员、运送弹药……枪林弹雨中,我们一次次跌倒在泥泞里,一次次晕眩在日晒与尸臭中。
    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死亡的威胁。血火硝烟里,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着廖沙的
面影。内心一遍遍为之祈祷,愿菩萨保佑他,保佑我们的分队长——这位很小就投
身抗日队伍的带有一半俄罗斯血统的孤儿……

    一天下午,我得到了一个返回团指挥所的机会——团政治处通知,说是由军里
统一下发了几份新的对敌广播材料,要我们派人去取。崔哲要自己去。我说他负责
对敌朝语播音,一旦有什么意外,影响对敌宣传。我决定自己去。我对大家说,想
借这个机会,到团里打听一下廖沙的情况。

    大家也和我一样惦记着廖沙,也都知道阵地上的所有通讯工具只能用于保障作
战联络的畅通,任何其它事情都不能随便占用,谁也不敢也不能用连队的电话向外
摇,了解廖沙的境况。

    太阳落山之前,我下了阵地,顺着交通壕奔向团指挥所。

    原本担心像来时那样,交通沟堆满尸首,如不想从尸体上爬过,就得冒着被炮
弹和冷枪击中的危险从沟沿上方爬行;但是现在情况有所改观:尸体绝大部分已被
清理;只是连日雨水,交通沟底到处是积水泥泞,走时鞋子总是陷进泥里。我把裤
腿高高挽起到膝盖以上,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泥水走过去,来到团指挥所的
山洞前……

    在崖坡下,我找到了那根借以攀缘上下的粗绳子。我抓住绳子,两脚蹬上被人
们踩出的脚窝向上攀着,却在仰头上攀之际,看到日落前高空的一幅精彩画面:一
架美军高空侦察机被我方高射炮火网围追——敌机东逃西蹿,但是,无数的高射炮
在它四周射出炮弹,炸开一团团棉桃似的烟团……这情景有些像猫玩老鼠的游戏,
老鼠已被猫掌握,而猫却不急于咬死它,迫着它跑来跑去……那夕阳辉映的空中,
片片炸开的烟团,有如雨后草坪上冒出的白色蘑茹,又似万朵烟花盛开……

    这情景让我惊呆了!我奇怪为什么高炮部队如此不吝惜炮弹?

    为什么呢?

    最终,猫玩腻了,老鼠被一口叼住——那架惊慌逃蹿的敌机终于被击中,拖着
一道浓烟落向东边山峦……

    我吊在崖坡上,攀着绳索仰头观看着;这幅画面好似一阵凉风吹过,使我在这
闷热如蒸的盛夏,感到一丝凉意,心情轻松了许多。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腿,好似
刚从塘中起出的两截泥水淋漓的生藕,而沾满泥的两脚就像烂泥砣。我犹豫了:就
这样跟个泥耗子似的去见蔺哥吗?虽说是在战场上,可是一个女文工队员,总该给
人一个整洁利索的印象吧?

    好在这里离遗尸狼藉的最前沿稍远了些,空气中的尸臭已是若有似无,不似前
沿战壕里那般熏蒸得令人窒息。我干脆又溜下崖坡,到背弹面寻找水沟。还好,在
一处坑洼不平的石坡上,找到一个澡盆大的水坑——是半尺多深的石凹里积满了雨
水,这雨水经过沉淀,显得又清又亮。

    我先趴在水边喝了几口,然后洗脸,又脱掉鞋子,站到水凹里,撩水洗掉腿上
的泥泞;又拔了些草,把鞋子浸在水里刷干净……十几分钟后,我收拾利索,穿上
干净的湿胶鞋,又回到崖坡下抓住溜索向上攀去。

    夏季天长。赶到团指挥所的时候,天还没黑。但是洞里光线暗些,早已点起几
根大蜡烛。我快步走进指挥所的掩蔽洞,发现气氛有些异常:蔺有亮正在与几个团
的领导谈话——那是一种处于轻松状态中的闲聊!是一种与战争气氛绝不协调的欢
声笑语!

    我有些惊诧,站在洞口愣怔了一会儿。

    蔺有亮看见了我,两眼顿时发亮!众人的目光也转向我,笑意都写在脸上。

    “你怎么跑来了?小夏!”蔺有亮站起来,迎向我问道。

    “我来取对敌广播的稿子……”我回答,紧接着问,“你们都笑什么?为啥笑
呢?”

    “有好事,喜事!”蔺有亮笑道,“你猜猜吧,是啥喜事?”

    “击落一架敌机!”我想起刚才路上见到的高射炮打敌机的一幕。

    “再猜猜!”蔺有亮像小孩似的顽皮调笑。

    “阵地上击退了敌人进攻?”我问。

    “再猜猜!”他的笑容似从内心发出。

    “我们要换防,撤下去休整?”我想这次应该说对了——换防,离开这熏天恶
臭的前沿,对于苦熬了许多个日日夜夜的守卫部队来说,绝对是轻松的解脱。

    “这回差不多了,但还不准确……”蔺有亮笑道,“告诉你吧,要停战了,不
打了!”

    “什么什么?”我惊问,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打了!今晚停战!”蔺有亮再次肯定地告诉我。

    “真的?”我叫道,“是真的吗?”

    “是真的。”他平静下来,说,“今天上午签了字——咱们彭总为此专门到了
板门店!今晚十点全线正式停火!”

    “真是真的吗?”我失声惊叫起来——那时我的双眼一定瞪得牛眼一样大,心
中狂喜像春潮一般漫涌而来!我冲上去拉住蔺哥的手握着、摇着……忽然,觉得胸
中漫涌的春潮从双目中溢流而下!我的双眼被泪水模糊了,全身刹时瘫软,好似浑
身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突然像弹棉花的弓弦一般铮然而断,飞扬的棉絮在我眼前纷纷
扬扬地洒落,我身体失重一样仰身向后缓缓跌倒……

    从昏迷中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指挥所一侧靠洞壁架的一张床铺上,而蔺有
亮正俯身呼唤着我,一脸的焦急。见我苏醒过来,他长吁一口气,说:

    “可把我吓着了……这喜事也能让人昏过去,这回我算亲眼见到了!”

    “我没事了……”睁开眼,我就挣着要起身,却被蔺有亮又按倒在床上。

    “不行,你就在我床上多躺会儿吧!”他说,“这些天阵地上熬得快成人干儿
了……”

    说着,他接过警卫员调好的半碗炼乳,坐在床边。用一把铜勺喂我吃。

    ——倚在他的床铺上,一口一口吃着香甜的炼乳,而且是蔺哥用铜勺亲手在喂
我……这对于在死尸堆里滚了若干天的我来说,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幸福……永难
忘呵,那短暂的幸福时光——蔺哥关切的目光、喷香的炼乳、被朝鲜老乡唤做“苏
格拉”的长把儿大片铜勺,这些记忆的符号都与停战的喜悦融为一体,永远烙印在
我的怀念中……

    吃罢炼乳后,我默默与他对视了一阵,依然回味着炼乳的香甜。

    “真的要停战了?”我再次问他。

    “真的。”

    “这么说,咱们胜利了?”

    “胜利了。”

    “蔺哥,咱们……终于坚持到最后了……”

    “坚持到最后了。”

    这时,掩蔽洞外不停地传来枪炮声——砰砰叭叭,轰轰隆隆……声音越来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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