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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苦夏-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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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沙队长,早饭后我去找你吗?”
    “我来找你吧!”廖沙跑向村口。
    我挑起水来走向院门,但是一眼看见秋月站在了院门口,正朝我微笑。她披着军棉衣,露出里边好看的红毛衣,一手端着漱口缸,一手拿着牙刷。我想,她一定是等着用水,才出来看看我为什么还没回来!我抱歉地笑笑说:
    “我回来晚了……”
    “大伙儿等着水刷牙洗脸呢!”秋月嗔怪一句,转身进去了。
    我把水挑进院里,隔着门窗就听见秋月在屋里大惊小怪地描述:
    “真会使唤人哪!廖沙队长挑着两桶水像个挑夫,她甩手后边跟着……让她别去她非要去,做好事倒是来真的呀……”
    听到这闲话,我羞愤难当,但是强忍住了,没有发作。我记得离家前,母亲叮嘱我的话:“出门在外,凡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记住,咱家划的成份不好,别跟人家争高低……”
    我把水挑进外屋,招呼大家:
    “水来喽——”
    春红大姐一边往脸盆里舀水,一边问我:“怎么挑一担水这么长时间?”
    “廖沙队长在雪地里表演舞蹈,围了好多人看,跳得真好!”我说。
    “那个阿廖沙,人来疯!”春红嗔怪地说。
    “廖沙队长怎么生得像个外国人?”我一边倒水洗脸,一边问春红大姐。
    “他爹是汉族,他妈是俄国人……”春红大姐擦着脸说,“听说是他爹到苏联远东当劳工娶的苏联女人,带回东北。后来,他爹当抗联牺牲了,他妈又跟了个白俄从东北跑到上海。廖沙不愿跟白俄继父,就从家里跑了,四处流浪,从哈尔滨到
长春、沈阳,后来又到了关内……”
    “哎呀!”我惊叫道,“那廖沙队长起小就受了不少苦呀!”
    “他卖过报、擦过皮鞋,还跟过耍杂技的草台班子……日本人占了东北后,他跑到了关内,后来投了八路军……”
    “看不出来,廖沙队长是个老八路哩!”我赞叹道。
    星期天部队习惯开两顿饭。上午饭九点半开。我记得廖沙队长说早饭后找我有事,所以我吃饭很快,一碗小米饭不大一会儿吞进肚里。
    但是过了好久,廖沙队长才来,他的脚步咚咚响着,像砸夯,在院里喊:
    “苦夏同志!苦夏!”
    我朝春红大姐看了一眼,春红大姐说:
    “去吧,分队长要跟你谈谈。”
    我答应着从屋里出去。廖沙队长站在当院雪地上,见我出来,他示意我跟他出去,便转身出了院门。
    “知道我找你做什么?”廖沙挺胸昂头,傲然迈着阔步,甚至背起了一双手!
    我疑惑地看看他,表示不解。
    “你当然不知道。”廖沙肯定地说,“你还不知道你的幸运……”
    我跟着廖沙队长仪仗队式的步伐,听他唾液横飞的教导:
    “全中国四万万五千万人民,只有幸运的你——苦夏同志,昨天迈进了我们的队伍。听清楚:昨天。以后还会有幸运青年来到这里,但是数量不会很多,因为我们的编制是有限的。你参加的队伍,是全世界最英勇的光荣军队。我们著名的零七
师曾经横扫大西北,一个师抵得上蒋介石一个兵团!我们的文工队,是全军最优秀的……零七师的赫赫战功里,有我们文工队的功劳,我们嘹亮的军乐,伴随着零七师南征北战的铁骑……看看我们的军乐铜管儿吧,你该为之骄傲!”
    廖沙队长慷慨激昂地演说,好像在说给一个团人听!我那时估计,廖沙队长一定有作诗的激情和天赋。
    廖沙队长把我引出村东南头,来到小河边的一片树林。那时,树林上空,鸟雀惊回,号声嘹亮。林间空地上,十几个人吹奏着各式各样的军号,乐曲雄壮有力。
    “听听吧,这是俄罗斯骑兵曲。”廖沙介绍说,“瞧这些号,金光四射!摸一把心里能舒服一个礼拜!这是零七师包围北平时,我们化装成商人进了北平,经内线人介绍,找教堂买的。教堂有乐队,吹奏的是上帝之歌。我们包围了北平,上帝
之歌哑巴啦!我们花了大价钱,把上帝之歌吹成人民解放的军乐!你说,来到这样的文工队,成为她的骄傲的一员,你还不是幸运么?”
    我心悦诚服地点着头。
    廖沙又带我往回走。谈话继续着。
    “我们不仅有军乐队,还有戏剧分队、歌舞分队、曲艺分队和音乐组、创作组。战士们太喜欢看文艺演出啦!我们的演出是什么?是部队的战斗力!多么值得付出劳动的岗位,多么幸运呐!苦夏同志。你,一个中学生,梳小辫子的女学生,连枪
都没放过,到了这里,一上来就是个班长级待遇!在作战连队里,一个新兵不打上几仗能提拔成班长?小组长也别想哇!半年后,就提成副排级,拿十五万① 指旧币,一万约合新币一元。津贴费,
乖乖!女的还多拿一万元卫生费呢!管吃管穿,还管零用钱,这兵当得多好?能对不起这待遇吗?能不好好干吗?能不把吹拉弹唱,样样拿起来吗?还能怕苦怕脏怕累怕流血牺牲吗?”   
    廖沙的这番谈话给我印象极深。多少年后,我想起他与我第一次谈话的效果,我依然佩服,廖沙是一个做思想工作的高手。
    那时,我听着廖沙的教导,虔诚地频频点头。我为我的幸运真感到无比的幸福。
    “我一定好好干。”我向他保证。
    “怎么好好干?”廖沙停住脚步反问。
    “认真学本事,不怕苦,不怕……”
    “这些都对,但不是最主要的。”他打断我的话。
    “什么是最主要的?”我问。
    “你只要记住一条就行。”
    “哪一条?”
    “服从命令听指挥。”
    “是。”我点头。
    “回答是要立正!”廖沙面对我“咔”——双脚一并,挺胸抬头,做了个立正姿式。
    “是!”我立正站好,大声回答。那时,我已下了决心,服从命令听指挥,当一个称职的人民解放军战士。
    以后我还熟悉了部队中流行的一句格言: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换句话说,军人天生就是服从命令的。那么,革命军人呢?更不用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第一条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难怪文工队王统之队长和分队长廖沙都对我强调这一点呢。
    最初的日子里,服从命令的新兵生活是轻松的。这种轻松主要是什么都不用操心,心理上负担极少。惟有把精力放在业务学习上,其它事一概不用考虑。
    那些轻松的日子里,我努力成为一个“听话”的好兵。让我打饭就打饭,让我挑水就挑水,让我到炊事班帮厨我就帮厨,让开班务会汇报思想我就汇报思想,让我学大鼓我就学大鼓,让我学跳舞我就学跳舞,让我学弹弦子我就学弹弦子……日
子在音乐、快板和歌声中一天天度过,轻松欢快得像一条奔流的小河。
    不知不觉,时间的小河已流过了1950年。一眨眼过了阳历年,再一眨眼就到了虎年年底了。那时候,全国上上下下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口号声一浪盖过一浪,没有一天我们不集体读报,品尝朝鲜前线传来的志愿军胜利消息。虎年快过完了,美
帝纸老虎也现原形了。奇怪的是,兔年将至,武松打虎的年画却抢手。连我们文工队也买了十几张,一家房东赠送一张。都说,中朝人民好比武松,美帝李承晚是老虎。抗美援朝就是武松打虎。但武松打是真老虎呀?
    美帝不是纸老虎吗?管它是啥老虎,它侵略朝鲜咱就不答应!它把朝鲜当跳板想跳到中国来吃人咱就不答应!人们捐款、写慰问信、签名请战。孩子们捡废铁上交,据说可以回炉炼钢造武器。农村妇女们做军鞋、做鞋垫,城市居民们架大锅炒
米、炒面,为志愿军做干粮。而我们在国内的部队则盼着早一天开赴朝鲜前线,争取在战场上立功。
    到1951年2 月里,有关上前线的消息越传越多。先是听说三兵团和十九兵团已经开拔了,后来又听说我们部队也要抽调骨干组成一个团上去配属作战,再后来说抽调赴朝的骨干已经在唐山集中了,文工队员们急得都写请战书,要求跟部队上朝
鲜。大家伙儿都摩拳擦掌,不少人还写了血书,希望能上前线,亲手把美国侵略军赶出朝鲜半岛。
    那时,即将迈人人生第十七个年头的我,也与文工队其他战友一样,在时代潮流的挟裹下,整个陷于热血沸腾的亢奋中。我的轻松欢快的岁月小河很快变成一道激流,浪花迭起,滚滚而下。但是,我怎么也没料到,这条激流又那么快地跌落进
一处深谷,陷入一道道漩涡,令我困惑而惆怅……
    一切仿佛纯属偶然,又似乎命中注定。至今我仍不解:为什么人与人的命运可以绝然不同。是不是上苍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冥冥中在肆意拨弄着每一个人的生命之舟?
    事情开始于我认识了一位团长——他姓翟,叫翟玉祥。
    那一天下午,是冬末一个少有的好天气。暖和的阳光笼罩在离庄上空,村庄的屋宇、庙台和树木都浴着一层淡淡的金黄。我们歌舞队一些人在村中庙台前的空场上练习舞蹈动作。村里一些老人妇女儿童们一旁围观。
    “哒哒哒……”一阵马蹄声。我们看见一人骑马经过庙台。马儿跑得不紧不慢,是一匹肥壮的黄骠马,驮着一个军人。
    是王林先喊起来的——那时,王林正在要求从文工队队部调到我们歌舞队,王统之队长已经答应了,所以他便开始参加我们的训练。
    “翟团长——”王林喊了一声,透着几分熟稔和亲热。
    骑马的人听到喊声,向庙台这边张望,接着掉转马头走过来。
    翟团长骑马到庙台前,面对我们并不下马。
    “老团长……”王林笑嘻嘻地迎上前,一手扯住马缰绳,仰头笑望着翟团长。
    骑在马上的翟团长一张瓦刀脸,下巴又大又光,好像占了整张脸的一半儿,活像绱鞋甩的半个又光又扁的鞋楦头。
    我注意到王林喊他老团长的熟稔劲儿,而翟团长望着王林的表情也似父亲看着儿子。
    老团长的确显老,两道细而深的皱纹居然从两眼角弯弯地直贯到嘴唇两侧,好像两个大大的括号把他的五官括进了窄窄的空间,只把鞋楦头般的下巴遗漏在外。
    翟团长用慈父般的笑容看着马头一侧的王林,抬手用一根皮鞭朝王林的头轻抽一下。
    “你个小和尚,在我那里当警卫员多好,非吵着到文工队来,你说在这女人堆里能混出个啥出息?能混上个好媳妇,是不是?”
    王林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翟团长,你又耍大男子主义,看不起女同志,封建思想!”李春红向翟团长发出抗议。
    “哟嗬!是春红同志吗。”翟团长望着春红笑道,“大男人不好?这么说小男人好嘛?我说你为啥不赶紧跟蔺有亮同志拜了天地,原来……怎么着,咱换个小男人?哈哈……”
    春红大概是跟翟团长很熟,听了这话,也不恼,只是抢上前两步,去夺翟团长手中的马鞭,一边恨恨地骂:
    “看我饶不了你,让你嘴坏!”
    翟团长拨转马头,马儿咴咴叫着,前蹄腾起,又原地兜了一圈。翟团长熟练地拽着缰绳,口中吆喝着,稳稳地骑在马背上。
    “小心,别让牲口踢了你!”翟团长喝了一声,待牲口安静下来后,对春红说:“告诉你个好消息,蔺营长提副团长啦!昨天命令下达啦!妈的,老子当连长的时候,他还扛歪把子机枪呢,这才几年呀,快跟我平起平坐啦!我说春红呀,抓紧
吧,你也老大不小的啦,再不把蔺大个子拽到你炕上,可就让别人抢去啦!下手吧,那可是咱们师最年轻的副团长呵!”
    “你可真是的,咸吃萝卜淡操心!”李春红啐了一口,“管你自个儿吧!”
    “这位姑娘是……”翟团长忽然发现人堆儿里的我,盯着我问,“新来的吧?嗬,你看看,这可真是,比春红还标致嘛!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脸红了,一时不好意思回答。
    “她叫苦夏。”王林代我回答。
    “苦夏姑娘,好好干吧!”翟团长掉转了头要离去,还回头嚷着,“小和尚,你代表我多照顾这位新同志!哈哈,春红,苦夏姑娘一来,你可就不算咱们师的花魁啦!你再不快嫁出去,我把你……我把苦夏介绍给蔺大个子……看不旱死你个大闺女的……”
    李春红就地拾起一块石头,朝翟团长的马屁股扔下去。翟团长一提缰绳,双脚一磕马肚,扬手朝马屁股上就是一鞭。
    马儿带着他的叫喊声和笑声跑走了。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我腾地红了脸。谁都知道,是蔺营长——现在的蔺副团长把我带到部队来的,而且,李春红大姐与蔺副团长又是人所共知的特殊关系,翟团长虽然是一句玩笑话,也真够让我狼狈的了。
    我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看看春红大姐,眼神中甚至带有些歉意。
    春红大姐看出了我的不自在,上前宽慰地拍拍我的肩膀,说:
    “翟团长就是这么个人,嘴上没把门的。话说回来,咱们苦夏以后真得好好找一个可心可意的人,只怕蔺有亮那样的还配不上你……”
    “你别这么说,春红姐,”我打断她,“蔺大哥是我的引路人,没有他,哪里有穿军装的我呢?我只等着早一天叫春红姐一声嫂子,那我才可心可意哩!”
    说实话,翟团长的出现,使我得到了久盼的蔺哥的消息,而且蔺哥又官升一级,这真让我高兴。我从心底里羡慕春红姐,能找到像蔺哥这么好的人作终身伴侣,多幸福的事呵……我想起来之前,妈妈叮嘱我的话,到了部队上,遇到合适的军官,就找上一个……
    可是,我能再遇到像蔺哥那样的人吗?不过,蔺哥这么好的人,春红姐和他为什么不办喜事呢?春红姐也二十多了,真是老大不小的了……或许是怕有了孩子影响工作?
    在那个年代,女子二十岁以上结婚就算晚婚了,十七八岁的姑娘出嫁的很多,何况二十一岁的春红大姐呢?
    “结婚有啥好的!一辈子这么一回,急个啥!”春红大姐总是这么回答我的关心。“再说,朝鲜战扬打得正热闹,说不定哪一天,一声令下,咱们师也上朝鲜了……”    也许春红姐是对的。抗美援朝轰轰烈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个人的事情还不该往后放一放吗?
    还真让春红姐说着了。不几天,就从上边传来消息,说是我们军和师都被列为下一批入朝作战的部队。因为党中央毛主席根据朝鲜战场的形势,做出了中国人民志愿军轮番出国作战的决定。这样,解放军各部队都将轮流上朝鲜参战。
    春节前,文工队还按照师政治部的统一布置,搞了一次抗美援朝形势报告会。而且,王统之队长又别出心裁,根据文工队新同志较多的特点,把形势报告和传统教育相结合,请老红军团长翟玉祥同志为我们做传统教育报告。
    这样,我就第二次见到了翟团长。
    那天上午,我们集合进入村西夫子庙大殿前院,各自找小板凳、马扎之类坐好。先唱了几支歌:《志愿军战歌》、《解放军进行曲》等。后来,王队长陪着师宣传科长和翟团长来了,坐在队列前的一张旧木桌后边。报告会正式开始。
    王队长说,欢迎武科长作报告。大家鼓掌欢迎。瘦长个子戴眼镜的武科长咳嗽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估计是讲话提纲,开始给我们作报告。他从一次战役讲起,讲到二次、三次战役,讲到朝鲜战场的东线、西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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