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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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每晚在九点十五分晚祷之后就上楼休息了,但我们其他人都流连不去,不愿意打断这样的团契。每到不得不结束晚间的节目时,大家还会有依依不舍的感觉。有时当我们终于起身回到各人的卧房里去时,游西还会满怀希望地说:“唔!也许今晚会有演习!差不多一个礼拜我没有吃奶油松糕了……”
第八章 阴云密布
虽然晚间愉快,但日间的生活则愈来愈紧张。我们的工作简直太大了:我们的人数太多;情报网又太广。已有一年半的时间,我们这种双重的生活算是侥幸瞒过敌人的耳目。外表上我们还是一个老钟表匠与他两个没出嫁的女儿,同住在他小小钟表铺的楼上。可是事实上贝雅古屋已经成为一个地下活动的中心。我们的活动甚至已遍及荷兰最远的角落。每天有几十个人从古屋中进进出出,携带情报,传递消息。迟早我们总要出纰漏的。
最叫我担心的是用膳的时间。每次用膳时,都有这么多的人,以致我们不得不把椅子斜摆在餐桌旁。我们家的猫倒喜欢这样的布置。游西给它起了个希伯来的名字“玛赫·沙拉·哈施巴斯”,意思是:“快争食,勤捕鼠”,这真是名符其实。由于每张椅子靠得那么近,哈施巴斯甚至可以沿着每个人的肩膀绕圈散步,走了一圈又一圈,且不时咪呜低吟。
人多得叫我担心。餐厅离小巷只有五级台阶高。任何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过都能从窗外望进来。于是我们在窗口挂上一幅白色的窗帘,这样光线可以透进来,但室外的人却看不见屋内的情形。只有等到晚上,当那厚厚的隔光帘子被拉下来后,我才能宽心一点。
有一天吃中饭的时候,透过那薄薄的窗帘布,我仿佛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外面巷子里。一分钟以后,我再看,人影仍在那里。除非有人对贝雅古屋里面的情形感到好奇,不然,实在没有理由一直站在那里的。我站起身来,稍微揭开窗帘的一角。
原来竟是娜莉家的老嘉琳!她呆呆地站在数尺之外,似乎给某种异常可怕的情绪吓得不能动弹。
我飞步下楼,打开侧门,把她拉了进来。八月的白天很热,但这位老妇人的手却是冰冷的。“嘉琳!你在这儿干嘛?你为什么呆站在那里?”
她啜泣说:“她疯了!你的姊姊疯了!”
“娜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他们来了!秘密警察!我不晓得他们知道什么?或者有谁告诉了他们什么?你姊姊和安娜坐在客厅里。我听见她的!”她又哭了。“我听见的!”
我尖叫了起来:“听见什么?”
“听见她对他们说的!他们指着安娜问娜莉:‘这是个犹太人吗?’你的姊姊说:‘是的’。”
我觉得膝头发软。哦!安娜!那个金发、美丽的少女安娜!她有天衣无缝的证件,她信任我们!哦!娜莉!娜莉!你要严守诚实的原则,如今却弄成何等的地步!我又问:“后来呢?”
“我不知道,我从后门逃了出来,她疯了!”
我把嘉琳留在餐厅,把脚踏车推到楼下。一颠一颠地尽快驶往一里半路外的娜莉家去。今天华见道的天空不再比别处宽阔了。在波士安荷文街的街角,我把脚踏车靠着一根电灯柱停了下来,大大地喘着气,心好像要从口中跳了出来。然后我尽量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沿着人行道朝娜莉家的方向走去。除了一部车子停在屋前的街边外,一切都显得十分正常。我走过那部车,继续往前行,那片白窗帘的后面寂静无声,屋子里的一切似乎都与它左右的邻舍完全无异。
当我走到街角时,我再转过身来。就在那一刻,屋门开了。首先是娜莉走出来,跟在她后面的是一个穿着咖啡色西装的男人。一分钟后,第二个男人出现了,半拉半扶着安娜。安娜面白如纸,在她走到那部车子之前,有两次我都以为她会晕倒过去。他们上了车,车门碰的一声关上了。引擎声响起,车子很快地驶开了去。
我踏着单车转回贝雅古屋,一路上强忍着焦急的眼泪。很快我们便打听出,娜莉被解到街角的警察局里,拘留在后面一间囚房里。但安娜则被送到阿姆斯特丹城中的一家老犹太戏院中去了,从那里大批的犹太人要转到德国及波兰的集中营去被毁灭。
那位驼背、憔悴的监狱清洁女工——美芝,如今成了我们与娜莉之间的联络员。过去我们对她说要回报我们的话一笑置之,如今则全靠她,我们才能与娜莉保持联络。美芝说,娜莉心情很好,时常用她甜蜜的女高音唱着圣诗和歌曲。
她出卖了一位朋友还怎能欢喜歌唱呢?每天早晨美芝将碧茜烘的面包带给娜莉。娜莉要那件在口袋上有绣花的蓝色毛线衣,碧茜也设法请美芝带去给她。
美芝传来娜莉的消息,是特别给我的:“厄运不会临到安娜身上。神不容许他们把她送到德国去。祂不会因为我顺从祂命令的缘故反叫安娜受苦!”
娜莉被捕后的第六天,电话铃响了,是毕伟的声音。“亲爱的,我在想你能不能亲自把那表送来?”
他是说有一个消息不便在电话中谈。于是我立刻骑着单车到爱登豪去。为了安全起见,我在身上带了一只男表。
毕伟等我进了客厅,关上门才说:“昨夜在阿姆斯特丹,有人偷进了一个犹太戏院,救了四十个犹太人出来,其中有一位年轻女孩坚持要让娜莉知道:‘安娜自由了!’。”
他用一只斜眼望着我说:“你懂得这话的意思吗?”
我一味点头,心里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娜莉怎么晓得呢?她怎能那么有把握?
****
在哈林狱中拘留十天以后,娜莉被解到阿姆斯特丹的联邦监狱。
毕伟说,那里负责监狱医院的德国医生是个仁慈的人,偶然也会安排一个机会,以健康为理由释放囚犯。我立刻动身到阿姆斯特丹去见他,当我等在他屋内的通道上时,心里一直在想,我能说什么呢?我怎样才能打动他的慈心呢?
通道上有三只黑色棕斑的大狗,不时过来闻闻我的手脚。我想起我们在脚踏车灯中曾高声朗诵过的一本书,书名叫“如何交友并影响别人”。作者卡纳基曾提出一种交友的技巧,就是先找出对方的嗜好。我在想,养狗的嗜好如何……
终于一个女仆出来,领我进入一间小小的客厅。我用德语对沙发上这位头发灰白的医生说:“医生,你真聪明。”
“聪明?”
“是的,你记得把狗带来。这样当你与家人分开时,它们就成了最佳良伴。”
医生的脸立刻发亮。“那么,你也喜欢狗?”
我唯一知道的狗是傅利斯以前的那两只老虎狗。“我最喜欢老虎狗,你喜欢老虎狗吗?”
医生热烈地说:“人们都不晓得,其实老虎狗是很有感情的。”
约有十分钟的时间,我们只谈着狗。我搜索枯肠,尽量找出我以前所听过和读过有关狗的资料。突然医生站了起来:“我敢断定你不是为了谈狗而来的,你有什么事吗?”
我正视着他的眼睛。“我有一个姊姊被关在阿姆斯特丹的监狱里。我在想,是否……她身体不好。”
医生笑了笑:“原来你对狗毫无兴趣。”
我也笑着回答说:“但我现在有兴趣了,只是我对我姊姊更有兴趣。”
“她叫什么名字?”
“娜莉·华登。”
医生出去了一下,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本褐色的笔记本。“是的,她是新来的囚犯,告诉我关于她的事。她为什么入狱?”
我冒险告诉他,娜莉是因为藏匿一个犹太人而被捕的。我又告诉他,她是六个孩子的母亲,如果无人在家照顾他们,这可能要负累国家(只是我没告诉他,她最小的孩子如今都已经十七岁了。)
“唔!我会试试看。”随即走到客厅门口,示意要我告辞。
在回哈林的火车上,我心中甚觉欣慰。这也是我自娜莉被捕以来,心情最好的一刻。但等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两个星期都过去了,仍然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于是我再回到阿姆斯特丹。我对医生说:“我是来看你那几头狗的。”
但他显然不欣赏我的幽默。只是一本正经地说:“不用再来找我了。我知道你的兴趣不在狗,你要给我时间。”
因此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耐心等候。
****
九月里一个晴朗的中午,我们十七个人挤在餐桌旁。突然坐在我对面的尼斯面色发白。他是我们的工作人员之一,是来报告老嘉琳已经安抵阿克玛城北的一个农场。
尼斯以正常的口气低声说:
“不要回头,有人从窗帘顶上朝我们看。”
在窗帘顶上!那绝不可能。除非是个十尺高的巨人。立刻桌上鸦雀无声。
尼斯说:“他站在楼顶上,正在洗窗子。”
碧茜说:“我没有叫人来洗窗子。”
不管他是谁,我们决不能呆坐在这里,好像做了坏事一样的一声不响!游西灵机一动,立刻开声唱:“祝你生日快乐!”我们大家也随即醒悟过来,跟着一同高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亲爱的公公……”歌声还荡漾在贝雅古屋中时,我已走出侧门,站在梯旁,抬头望着那个手提吊桶和拿着海绵的工人。
“你在这里干嘛?我们不要你洗窗子。特别是在开庆生会的时候!”
那人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小纸头,仔细地看了一遍说:“这不是裘弼家吗?”
“他们住在对街。可是不管了,你上来与我们一同庆祝吧!”那人摇摇头,谢谢我们的盛意,说他还有工作要做。我看着他走过百德街,拿着他的梯子到裘弼家的糖果店去了。
当我回到餐厅时,大家七口八舌地问:“我们刚才那一招还可以吗?你想他是来侦查我们的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
****
最叫人难受的是被蒙在鼓里。其中一件乃是我不能预测自己的反应。当遇见真正的审问时,我的表现将如何呢?这点最使我担心。当我白天清醒时,我对自己很有把握。但如果敌人是在晚上来到呢?……尼斯、韩克和凌德一直在训练我,他们会突然在夜间冲进我的寝室,把我摇醒,连珠炮地向我发问。
当这样的事第一次发生时,我还以为突袭真的来了。有人在用力拍我的门,然后电筒光照着我的眼睛。“起来!站着!”我看不见那个对我说话的人。
“你们把九个犹太人藏在哪里?”
“现在我们只有六个犹太人了。”
室内肃静无声。有人打开寝室内的灯,灯光下我看见罗武双手抱着头,不住地说:“唉!糟透了!糟透了!怎么会那么糟糕!”
韩克站在他的后面,说:“现在想想看,纳粹的秘密警察正要用诡计套你的话。你的回答应该是:‘什么犹太人,我们这里没有犹太人!’。”
“我可以再试试吗?”
罗武说:“现在不行,你已经醒了。”
几晚之后,他们又来了。“你所藏匿的犹太人都从哪里来的?”
我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我不晓得,他们来拍门,我便招呼他们进来了。”
罗武气得把帽子丢在地下,大声说:“不,不,不。‘什么犹太人?我们这里没有犹太人!’难道这一点你也学不会吗?”
我回答说:“我会好好学的,下次会做得好一点。”
果然,下次我比较清醒了。约有半打的影子挤在我的寝室里。一个命令的口音说:“你们的粮食配给证都藏在什么地方?”
当然是在最低一层楼梯的下面,但我不会上他们的圈套。我想出一个机巧的答案:“在楼梯墙上的挂钟里面。”
吉儿在我床上靠着我坐下来,用一只手臂抱着我说:“柯丽姨妈,你进步了。这次你肯尝试。但要记住——除了公公、碧茜姨妈和你三位之外,你没有别的粮食配给证。这里没有地下工作的活动,你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
一再地演习之后,我渐渐有进步。但是当真正的突袭来到时,当那位受过严格训练、懂得如何套人说话的真正纳粹警察来审问我时,我的表现又将是怎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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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廉的地下工作使他常常要到哈林来。如今他的脸上经常杂着失望与焦虑的表情。德军已经两次到他的养老院去了。虽然那些仍旧在养老院中的犹太人多数都给他瞒过德军的侦察,可是还是有一位瞎眼患病的老妇人给德军带了去。
伟廉一再地说:“九十一岁了!根本都走不动了,他们还是要把她抬上车。”
到现在为止,由于他是牧师,德军对他还算客气。只是他说,他已受到监视,而且比以前更加严密。为了使他能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到哈林来,他每个星期三早晨在贝雅古屋主持一个早祷会。
然而伟廉每做一件事都是十分认真——特别是祷告——于是很快便有好些哈林的居民前来参加这个早祷会。这已是德军入侵的第四个年头,许多人心中觉得空虚,渴望能有一些令他们相信的东西。前来参加聚会的人多数是不懂得贝雅古屋的双重身份的。这一方面为我们带来新的危险,因为当他们走上那狭窄的楼梯时,难免会遇见我们的工作人员和其他各地回来传递情报的人员。但在另一方面,我们认为这可能对我们的地下活动也有好处,至少有那么多进进出出的人显然都是不知情的。至少,我们这样希望。
一晚宵禁以后,我们围坐在餐桌旁吃晚饭。三位我们彭家的人,七位“长期住客”与另外两位我们正在设法安置的犹太人。突然前面铺子的门铃响了。
收市以后还会有顾客来吗?他怎么那么大胆,敢在宵禁之后还站在百德街上?我从口袋中取出钥匙,匆匆下楼到通道上去,开了工作室的门锁,又在黑暗中摸索到前面铺子里去。到了前门时,我静听了一会。
我高声问:“谁?”
“你还记得我吗?”
是个男人,说的又是德文。于是我也用德文问:“谁呀?”
“是个老朋友,来拜访你们。快开门!”
我摸到锁,谨慎地把门打开。是一个穿制服的德国士兵。在我还未来得及按门后的电钮前,他已推门进来。他把帽子脱下去。在十月夜的微光下,我认出他就是四年前被父亲辞退了的那个年轻德国钟表匠。
我叫了起来:“欧图!”
他立刻纠正我说:“称我奥舒勒上校。彭小姐,我们现在的地位稍微倒转过来了,是不是?”
我瞄了一眼他制服上的徽章。他不是上校,而且官阶差得还很远。但我没有说什么。他向铺子四围不断地打量着。
“还是同样局促的小地方。”说着伸手要打开墙上的灯,但被我伸手按住了。
“不!铺子里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