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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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呵!难道你真相信在下一条链锤走尽之前,我们还会回来吗?
街上的雪已经溶了。当我们走出小巷,进入百德街时,沟中积着一漕漕的污水。我们在街上走了才一分钟,但当我们进入警察局的双重大门里面时,我已冻得发抖了。在警察局的通道上,我迫切地向四围打量着,希望能看到罗武或其他我们认识的好朋友,但没有看见谁。似乎是一队德国士兵代替了经常值班的哈林警察人员。
他们赶着我们沿着一个走廊向一扇沉重的铁门走去,那也就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猛犬先生”——傅利斯的地方。走廊的尽头是一间大房间,以前显然是个体育馆。窗子开在高高的墙头上,而且都罩着铁丝网,铁圈和篮球圈都用绳子挂在天花板上。房子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有一个德国军官坐在后面。翻筋斗用的棉垫摊开来了,掩住部分的地板。我晕倒过去,跌在一张垫子上。
足足有两个钟头的时间,那位军官忙着把每个人的名字、住址及其他的资料登记下来。我统计了一下与我们一同被捕的人数:共有三十五个人是在贝雅古屋拘捕的。
在我们之前被捕而来的人也都在棉垫上或坐或卧,其中有些面孔是我们认得的。我一直在找毕伟,但他不在这群人当中。被捕之人当中有一位也是钟表匠。过去他常因生意的关系到贝雅古屋来。这人彷佛对我们的被捕特别感到忧伤。他走过来坐在父亲和我的身边。
那位军官终于离开了。自从古屋的警铃响了以后,这还是第一次我们可以自由交谈。我挣扎着坐起来,用沙哑的声音说:“快!我们大家必须同意说什么!我们中间大多数人都可以说实话,可是——”我把未说完的话吞了回去,因我那个给感冒弄昏了的头似乎在告诉我彼得正在极力对我皱着眉头,那副表情是我从来未见过的。
彼得代我说完那句未完的话:“可是如果他们晓得伟廉舅舅今天早上在教旧约圣经,那会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
说完他把头向旁边一扭,于是我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当我们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时,他低声说:“柯丽姨妈,那个人,那个钟表匠,他是纳粹警察放进来的奸细。”说完他拍拍我的头,好像我是个患病的孩子。“柯丽姨妈,再躺下去,千万不要再说话了。”
我被体育馆那扇沉重大门打开的响声吓醒了。罗武走了进来。
他大声喊着说:“大家肃静!”然后倾身对伟廉说了几句话,只是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罗武随即又大声说:“厕所在后面,你们可在监视下,每次出去一个人。”
伟廉在我身旁坐了下来:“他说如果我们把那些对我们不利的文件撕得粉碎,那么可以放进厕所用水冲去。”我在大衣口袋摸索。里面有几张纸头和一只装着几张纸币的钱包。我将它们仔细检视,试着思索若在法院时将如何去解释这些东西。除了室外的一排厕所,那里还有一只洗脸盆,旁边放着一只锡杯,用链子绑住了。我满怀感激地拿起那只锡杯盛水喝——这还是从早上喝过碧茜给我端来的热茶以后第一次喝水。
近黄昏的时候,一位警察把一大篮新鲜热面包带进体育馆来。但我咽不下去。我只想喝水,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一再要求他们带我到外面去。
当我最后一次由外面回来时,一大群人已经围在父亲身旁开始晚祷。自我有生以来,我的每一天都是这样结束的:他以那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将我们的一切都交托在神的眷顾之下,那确切而诚挚的祷词,历年来没有改变。如今圣经还放在家中的书架上,但圣经的大部分内容都已藏记在他心中。父亲那双蔚蓝的眼瞳似乎能穿透这间封锁、拥挤的房间,也能越过哈林市、甚至越过整个世界。他凭着记忆,背诵诗篇上的话:“祢是我藏身之处,又是我的盾牌,我甚仰望祢的话语……求祢照祢的话扶持我,使我存活……”
那夜我们大家都睡得不多。每次有人离开这房,就会踏着一打以上的人。终于光线从墙头上罩有铁丝网的窗口上透了进来,警察又送面包来了。漫长的上午慢慢地过去,我靠在墙上打盹,如今最痛楚的似乎是我的胸口。正午时分,士兵走进屋子来,命令我们站起来走。于是我们各自挣扎着穿上大衣,再次排队走过那条寒冷的走廊。
史美街上摆着警察设好的木栏栅,有一群人聚在栅木后面观看。当碧茜和我扶着父亲走出来时,人群中发出一阵恐怖而带愤怒的声音。他们看见这位“哈林老善士”给拉去坐牢了。警察局门前停着一部青色的公共汽车,一些士兵坐在后排的座位上。人们开始爬上这部汽车。路旁人群中的朋友与亲属有的哭了,有的只是瞪大着眼瞳,呆呆地望着碧茜和我扶着父亲的双臂朝警局门前的台阶下面走去。忽然我们都停住不动了。毕伟被夹在两个士兵中间,没有帽子,也没有穿大衣,颠颠危危地从我们身旁走过去。他那光秃的头上满布着瘀痕,干了的血粘在颚下的短须上。他并没有抬头,他是给拖上车去的。
父亲、碧茜和我挤在前面的一个双人座位上。从窗口上我瞥见文婷站在人群当中。那是个晴朗的冬日,空气中金光闪耀。车身震荡地向前开动。警察在旁清道,车子开始慢慢向前驶去。我迫切地望着窗外,对哈林的一切恋恋不舍。我们越过批发市场,圣柏和教堂的墙在明如水晶的亮光中闪耀着闪耀着千变万化的灰色。奇怪的是,这一切的情景对我都不陌生。
忽然我记起来了。
那个异象!德军入侵的那晚我所见到的异象!目前这一切的景象我都见过的。伟廉、娜莉、毕伟、彼得——我们大家都在这里——被拖着越过市区的广场,完全违背自己的心意。这一切都在那个梦中出现过——我们大家都将离开哈林市,无法再回转。但我们将到哪里去呢?
第十章 入狱
出了哈林市,汽车沿着海岸向南驶去。在我们的右边是一堆堆隆起的沙丘,沙丘顶上出现许多士兵半面的侧影。我们显然不是被解往阿姆斯特丹去。
车行进两小时,我们终于抵达海牙市。汽车在一座崭新的行政公署前停了下来。人们窃窃私语,这就是全荷兰纳粹警察的总部。车中除了毕伟似乎站不起来以外,我们大家都奉命整步,进入一间大房子里。在那儿又是登记姓名、住址、职业等等,依循前例再来一次。令我震惊的是在房内一排高高的柜上竟也出现了魏灵士和甘田。当哈林解来的犯人到达登记台前时,他们当中一个就会倾身向前面一位坐在打字机前的人说话,随即打字声就劈劈啪啪地响了起来。
那位首席审讯员的眼睛忽然落在父亲身上。他喊着说:“那个老人!他也要被捕吗?喂,你这老头子!”
伟廉把父亲扶到登记台前。那位秘密警察头子倾身向前说:“老头子,我愿意送你回去,只要你答应以后不再惹麻烦。”
我看不见父亲的面孔,只看见他挺直的肩膀和头上雪白的头发。但我听见他的回答。
他用平静而清楚的声音说:“如果我今天被放回去,明天我仍会为任何一个有需要而来敲门的人开门。”
那人脸上的仁慈气色顿然消失了。他咆哮起来:“回去站队!快!这里不容许再有任何的耽延。”
可是他们办事的态度似乎就是为了要拖延时间。我们沿着柜台边缘慢慢挪动。他们重复又重复地问许多同样的问题,检查早已被检查过的证件,办事人员则不停地走来走去。短暂的冬日逐渐从窗外消逝。自从黎明时我们吃过面包喝过清水以后,我们整日没有再进食过。
站在我前面的碧茜回答说:“未婚。”这是那天第二十次她必须重复这样的答案了。
那人用低沉而单调的声音问:“有几个孩子?”
碧茜则重复地说:“我没有结婚。”
那人连头也不抬,略带恼怒地问:“几个孩子?”
碧茜只好无可奈何地回答说:“没有孩子。”
入夜以后,一个体格健壮,身体矮小,身上配戴着六角黄星的男人被带着经过我们的身边,走到房间的另一尽头去。突然我们听见殴打的声音,大家都不禁抬起头来。原来那个可怜的犹太人手中正紧抓着一件东西不肯放手。
他不住地喊着:“那是我的!你不能抢!你不能抢我的钱包!”
他疯了吗?如今钱对他还有什么用?但他继续挣扎,在他周围的人显然觉得很好玩。
我听见其中一个这样说:“嗐!犹太鬼!”那人随即提起那只穿皮靴的脚,向那犹太人的膝弯踢去。“我们就是这样抢犹太人的东西。”
室内夹杂着笑声和悲呜。他们不断地踢他。我紧紧抱住柜台的一角,叫自己不因那悲惨的声音而晕倒了下去。我内心开始对那个被踢的犹太人起另一种奇异而狂野的恨意,恨他竟把钱看得那么重要,恨他因此而平白遭殃。终于我听见他们把他拖了出去。
忽然,我发现自己正站在那位秘密警察头子面前。甘田正站在他的后面。我抬头时目光正好与甘田的视线相遇。
他说:“这个女人是主脑”
我意识到要那个头子相信甘田的话是件十分要紧的事,因此我说:“甘田先生说的不错,其他的人对这事毫无所知,这一切全是我的——”
“名字?”那人冷冷地问。
“彭柯丽,我是——”
“几岁?”
“五十二。其他的人对这事毫无——”
“职业?”
“我已经告诉过你不下十次了!”我绝望地说。
“职业?”他又问。夜色已深,我们终于整队走出这间大房子。那部绿色汽车已经走了,我们大家被赶上一部帆布顶的军用大卡车。两名士兵把父亲抬起来,送进车尾的门内。车内没有毕伟的踪影,父亲、碧茜和我在窄狭的长板凳上找到位子坐了下来。
卡车没有避震的弹簧,车子开在海牙被炸毁了的街道上,颠簸得十分厉害。我将手臂放在父亲背后,免得他撞在车边上。伟廉在近车尾处站着,低声告诉我们,他在这个灯火管制下的城里所能看见的一切。我们出了市区,似乎是向西朝舒文宁根城的市郊驶去。那么,我们的目的地必然是舒城,因为联邦的监狱就是设在这座靠海的城里。
卡车紧急地刹住了。我们听见铁与铁摩擦所发出的尖声。车子又向前冲了几尺,才完全停下来。在我们后面,那扇巨型的铁门又碰的一声关上了。
我们从车上爬了下来,发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极大的院子里,周围绕着极高的砖墙。卡车向后直退至一排长的矮屋前,士兵把我们都赶进里面。天花板上耀眼的白光刺得我直眨眼。
“鼻子靠墙!”
我觉得被人一撞,随即发觉自己正面壁而立。我尽量侧眼看,先向左,后向右。伟廉在那边,碧茜与他之间隔了两个人,在我另一边则是杜丝。大家都像我一样面壁而立。但父亲在哪儿呢?
这样等了很久,我眼前的破墙渐渐变成各样的面孔、各色的景致以及各种类型的野兽。最后,右边的门终于打开了。
“女犯人跟我来!”
女狱长的声音也像铁门的声音那么尖锐无情。当我转身离墙时,我尽快地向室内匆匆一瞥,搜索着父亲。原来他正坐在离墙数尺一张挺直的靠背椅上。必然是其中的一位狱卒给他搬来了那张椅子。
那个女狱长已经开始向门外那条长长的通道走去。我停留了片刻,迫切地注视着父亲、伟廉、彼得和我们所有忠勇的地下工作人员。
我忽然喊了出来:“父亲,愿神与你同在。”
他向我这边回过头来。天花板上强烈的灯光从他眼镜片中反映过来。
他说:“我的女儿呵,愿神也与你们同在。”
我转身跟着其他人。门在我身后碰的一声关上了。也与你同在!也与你同在!父亲呵!我几时才能再见你的面?
碧茜的手紧握着我的手。在那条宽阔的甬道上,有一条由椰衣制成的地席。我们离开潮湿的水泥地,踏了上去。
“犯人走旁边。”是我们后面狱卒平板的声音。“犯人不许踏地席。”
我们觉得无地自容,立刻羞愧地离开那张只有特权阶级才能享用的地席。
走廊前头有一张桌子,桌后坐着一个穿制服的女人。每个犯人送达那里时,必须再次报上姓名,并将自己身上所有贵重的物件都放在桌子上。娜莉、碧茜和我把我们美丽的腕表脱了下来。当我把我的手表交给那位官员时,她又指了指我手指上母亲留给我的一枚金戒指。我左右扭动终于把这只式样简单的戒指由指头上脱了下来,把它与我的钱包及纸币一起放在桌子上。
队伍继续沿着走廊走下去。墙的两边则是一排排狭小的铁门。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女狱长掏出一把钥匙,放进其中一只铁门的钥匙洞里。我们听见门锁退后的响声与铰链转动的声音。女狱长对了对她手中的名单,叫出一个女人的名字。她曾来参加过伟廉的祈祷会,只是我以前不晓得她的名字。
难道一切事情的演变都只不过是昨天的事?难道今天只是星期四吗?贝雅古屋的一切如今看来好像已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了。门碰的一声关了,队伍继续向前移动。另一扇门开了,另一个人被关了进去。哈林来的人没有两个共同关在一间囚室里的。
碧茜属于最初被叫中的一位。她进入囚室,还来不及转身,也来不及说声再见,门已经关上了。隔着两间囚室,娜莉被关了进去。那两间囚室的关门声,一直在我耳中嗡嗡作响,而我们的队伍则继续向前移动着。
走廊开始分叉。我们先向左转,然后向右,最后又再向左转。无限长的坚硬地面,无数量的铁门。
“彭柯丽。”
再一次刺耳的开门声,另一扇门开了。囚室深而窄,比那铁门宽不了多少。一个妇人在室中唯一的小床上躺着,另外三个人则躺在地下的草褥上。女狱长说:“把小床让给这女人,她病了。”
我确是病了。就在门关了的一刹那,我忽然咳个不停。
“我们不要一个有病的女人在这里!”有人大声喊着。她们颠颠踬踬的在这狭窄的囚室中往后退,尽量要远离我。
“我——很抱歉——”我开口说,但另一个声音打断了我未说完的话。
“不必抱歉,那不是你的错。来吧!美琪女士,把小床让给她。”那个年轻妇人转身对我说:“让我替你挂好帽子和外衣。”
我满怀感激地把帽子递给她,她把它挂在墙上用钩子架着的一排衣服上。我用大衣紧紧地把自己裹起来。床空了出来,我摇摇晃晃地向床边走去。当我挤过同囚室的同伴身旁时,尽量忍住不呼吸,也不打喷嚏。我在床上坐了下来,突然又再次咳个不停,一阵闷人的黑尘从那肮脏的草褥上飞了起来。终于咳呛停止了,我躺下来。鼻子闻到的都是草褥酸涩的味道。背上能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