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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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茜,我这个才华出众、穿着优雅的亲爱姊姊,会被逼着赤身露体地站在一屋子男人面前?那天在餐厅里,这些都是梦想不到的事!
父亲站起来,从书架上取下那本镶有铜铰链的大圣经。杜丝和汉司随即敲门进来。所有屋内的人都要来参加每天早上八点半的读经,这又是我们贝雅古屋的例行公事之一。父亲打开那本大圣经,碧茜和我都屏息以待。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待办,父亲必然不会读整章圣经吧!然而他打开路加福音,翻到我们昨天读过的地方。路加福音每章都很长,父亲手指按在要起首读的地方,抬头问:
“基士在哪里?”
基士是我们铺中第三个店员。他身躯佝偻,是个细小干枯的男子。年纪虽比父亲小十岁,看来却比父亲还老。我还记得六、七年前有一天,他第一次进到我们铺子来。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我误以为他是前来讨饭的乞丐,正要打发他去厨房让碧茜给他一碗热汤充饥,他却十分威严地开口了。他是来找一份差事的,愿意给我们雇用他的优先权。
原来基士是属于行将绝迹的一行。他是个到处巡游的钟表修理匠,特长于校正,修理荷兰农夫最喜欢的大摆钟。我不但为他那股高傲的仪表所慑,更令我奇怪的是父亲当场就雇用了他。
后来父亲告诉我:“这些巡游的钟表匠乃是最出色的行家,虽然他们行囊中只有一些简单的工具,但没有一件修理工作他们不能应付裕如的。”
这几年来,事实也证明父亲的话的确不错,全哈林市的人都愿拿他们的钟表来请基士修理。我们从来不晓得他怎么使用我们所付给他的工资,他仍是照样衣衫褴褛。父亲也曾暗示过几次,希望他能穿得整齐些。基士虽然衣衫褴褛,却有着高度的自尊心,最后父亲也只好放弃暗示他了。
这是基士第一次迟到。
父亲用餐巾擦擦他的眼镜,开始读经,他那低沉的口音确实悦耳。正当他要念完的那一页时,我们听见基士上楼的沉重脚步声。门开了,大家都禁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基士仪容焕发地出现在门口,穿着一套全新的黑色西服、新的格子背心,大花领带,再加上被浆得极挺的硬领。然而他表情严肃,似乎再警告我们不许因为他今天特别的服饰而大惊小怪,因此我只得连忙避开视线,不再朝他看。
父亲带着拘谨、老派的语调,喃喃地说:“呀!我亲爱的伙伴基士,多么高兴看见你——唔——在这个吉祥的日子里看见你。”其实他原来想说的是:“多么高兴看见你穿得这么整齐!”只是临时转口而已,说完随即又匆匆地开始继续念圣经。
但他还未来得及读完那一章,前面铺面的门铃和街巷侧门的门铃都一齐响了起来。碧茜跑过去煮咖啡,又把她事先做好的甜点放进烤箱里。杜丝和我则匆匆地出去应门。似乎全哈林市的人都想作第一个来与父亲握手道贺的人。不多久成群的客人就鱼贯地踏上那弯曲的楼梯进入贞苏姨妈的房间,来向父亲道贺。父亲坐在椅上,整个人几乎都给鲜花掩住了。我正扶着一位年老的客人上楼梯,突然碧茜一把握住我的手臂细声说:
“柯丽!我们杯子不够了,要向娜莉借!我们怎能……”
“我这就去!”
我的姊姊娜莉和姊夫要等到他们六个孩子下午放学之后才能来。我奔下楼梯,从门后取出我的外套和单车,正要推出门槛,突然又听见碧茜的声音,细小却是语气坚定:
“柯丽!你的新衣!”
我只得调头,穿上弯曲的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最旧的一条长裙,才再踏上脚踏车,顺着高低不平的砖铺街道向前驶去。我一向喜欢骑车到娜莉家去。她和她的丈夫住在离贝雅古屋约有一里半路的地方,也正是这人烟稠密的市区外围,那儿的街道要比市内宽而直,甚至连天空也看来比哈林市的天空要大些。我踏着脚踏车穿过市中心的广场,经过古罗豪桥,跨过运河,沿着华见道前进,身心全部沉浸在冬日淡弱的阳光当中。娜莉住在波士安荷文街,街上各家住屋的款式均同,且屋屋相连,每家都挂着白色的窗帘,窗槛上则栽着各式不同的盆景。
当我绕过街角时,我怎能预见将来有一年的夏日,当附近的风信子成熟变紫的时候,我会站在这里,心跳加速,不敢走进她的家门,担心在娜莉浆得硬挺的窗帘背后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呢?
但今天一切都不同,我把脚踏车停在人行道上,尚未敲门,人已像旋风似的冲了进去:“娜莉,贝雅古屋已经满了客人,你要来看,我们现在就要你的杯碟!”
娜莉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那张漂亮的圆脸上沾满面粉。“杯碟都装好了放在门边,呵!我真希望现在就能与你一同去,但我还得再烤点小甜饼,再者我也答应了腓立和孩子们等他们一齐去。”
“你们大家都会来,是不?”
“是的,柯丽,彼得也会去。”娜莉边说边把那些杯子放进我脚踏车的篮子里。要作一个好姨妈,我尽量叫自己一视同仁地爱每个侄儿、侄女。但彼得到底不同,他今年十三岁,有音乐天才,聪明伶俐,是晚辈中我最引以为傲的一个。
娜莉又说:“他还作了一首特别的歌纪念这一天呢!当心,你得用手托住这满篮的杯子。”
当我回来时,贝雅古屋比以前更挤了,街巷里摆满了脚踏车,我只好把我的停在巷口。哈林的市长,穿着燕尾服,戴着金表链也来了。我看见平日送信的邮差和街车的司机,还有五、六个哈林警察局派来的警察正从街口转角处走来。
午餐后孩子们开始涌进来。正如往常一样,他们一来就往父亲身旁涌去。年纪大的孩子们绕着他坐在地板上,小的则爬上他的膝盖。因为除了他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和满有雪茄味的胡子外,父亲还有一个特色:他全身都会嘀哒发声。钟表放在橱子里走动的速度与戴在身上时不同,因此父亲时常把他要校对的表带在身上。他的上衣里层有四个大口袋,每个口袋钉有十二个挂表的钩子。因此不论他走到哪里,总有一百多个小齿轮发出的转动声愉快地跟随着他。现在他的左右膝上各坐有一个小孩,另外十个则挤在他的脚下。父亲从另一个口袋里取出他那沉重十字形的上链钥匙,十字形的四端大小均不相同,为了用来给不同大小的钟表上链用的。他用手轻轻一弹,十字轮立刻闪闪发光地转了起来,且发出悦耳的嗡嗡声……
碧茜拿着一盘蛋糕站在门口,叹气说:“除了孩子外,他大概忘了还有别人在这房间里!”
我正拿着大叠用过的盘子往楼下走去,忽然听到下面有一声尖锐的笑声上来,我晓得是毕伟来了。由于我们爱他,我们也就常常忘了陌生人在第一次见他时,总是会被他那付丑恶的相貌给吓呆了。我冲到门口,匆匆地把他介绍给阿姆斯特丹城一位批发商的妻子后,就把他领到楼上来。拖着臃肿、笨拙的身躯,他在父亲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一眼望着我,一眼望着天花板说:“请在我咖啡里放五块方糖。”
可怜的毕伟!他爱小孩正如父亲爱小孩一样,但小孩子见了父亲便会涌过去,而毕伟则必须设法赢得他们的心。然而他也有秘诀,而且是每试必灵。我把他那杯甜浆似的咖啡端了进去。他首先故意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假装惊讶地说:“吭!柯丽!没有桌子放咖啡呵!”随即张着他那双大斜眼,看看孩子们是否都在注意他,然后接着说:“呵!幸亏我带了自己的桌子来!”说完就把那杯咖啡连碟子放在他突出的大肚皮上。这时没有一个孩子能忍住不笑的,很快的好些孩子便挤到他身旁去了。
不久以后,娜莉和她的一家也来了。彼得故意装着十分天真的表情跟我打招呼:“柯丽姨妈,你并不像一百岁那么老呵!”我还未来得及打他一下,他已坐上贞苏姨妈的钢琴旁弹奏起来。室内的客人不断提出曲名请他弹奏,从时代曲到巴赫的合唱曲和圣诗,很快地整个房间的人都合声唱了起来。
谁会知道这个快乐的下午,在这屋内有多少人很快地要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情况之下再相聚呢?彼得,那些警察朋友,还有我们最亲爱的丑毕伟,除了我哥哥伟廉和他一家不在外,我们都在那里。我奇怪他们为什么来得那么迟,伟廉他们住在离此三十里的喜华森城。尽管如此,他们现在也该到了。
琴声突然停了下来,彼得由琴凳上转过身嘘声说:“公公,你的劲敌来了!”
我往窗外一望,看见康先生夫妇正由巷口的转角处走来,他们在我们这条街上开了另外一家钟表铺。按照哈林市的标准,他们仍是新客。他们的店铺是一九一零年才开张的,在我们这条百德街上只有二十七年的历史,但是因为他们卖出去的钟表比我们多很多,我想彼得的评语倒是与事实相符。
但父亲显然有些不悦,他略带谴责地说:“彼得,他们不是劲敌,我们是同业!”随即把膝上的孩子放下,匆匆起身向楼梯口走去招呼康先生夫妇。
每一次康先生到楼下铺面找父亲聊天时,父亲总是非常客气地招呼他。等康先生一走,我就要忿忿不平地对父亲说:“难道你看不出康先生来访的用意吗?他是来打听我钟表的价钱的,这样他好卖得比我们便宜。”不用说康先生橱窗中的钟表定价一律比我们的便宜五块钱。
父亲知道后,脸上总会露出惊喜的表情:“可是,柯丽你再想想看,人家到康先生店里买表不是可以省点钱吗?”但他事后又会不解地补上一句:“我真不懂他怎么能把价格压得那么低。”
父亲在做生意赚钱这件事上,天真得正如他自己的父亲一样,他会花好几天的功夫研究一个极难的修理问题,然后又忘了送出帐单。越是稀罕、昂贵的钟表,他越是不计较修理费,他会说:“一个人若有机会修理这样一个名贵、稀罕的钟表他应该贴钱才是!”
至于做生意的方法,在这间铺子最初开张的八年,向着大街的百叶窗总是每天下午六点正就拉上了。知道二十年前我参与父亲的生意时,才注意到每晚在那狭窄的人行道上散步的人群,同时又看到许多店铺晚上也是橱灯大亮,继续营业的,这才想起我们亦有一改作风的必要。当我向父亲指出这事时,他万分高兴,好像我完成了一项最重要的发现:“如果逛街的人看见那些钟表,可能会被吸引着进来买!柯丽,我亲爱的孩子,你真是聪明!”
现在康先生正满口塞着蛋糕,说着腴词向我走来。我自觉心中对他有着妒忌的思想,不好意思见他,乘着人多,溜到楼下去。修理室和店铺的贺客比楼上更多。汉司在后房中分蛋糕,杜丝则在前面,她唇上挂着一丝近乎微笑的表情。至于基士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站在门前招呼客人,谁也认不出他就是原先我们店中那位衣衫褴褛、身躯佝偻的老人。他首先谦恭有礼地欢迎贺客,然后带他们尽情地参观铺中的一切。显然这是他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一天。
冬天的下午很短,但所有自认是父亲朋友的人那天下午都来了。贺客中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穷人、有富人、有饱学的绅士,也有不学无术的女仆。但在父亲看来,他们都是一样。这就是父亲做人的秘诀:并非他故意忽视人与人间的不同点,而是他根本不知人与人间还有不同之处。
伟廉一直未到,我到门口去送客,顺便在街上逗留片刻,我向着百德街上上下下地张望,但依旧没有伟廉一家人的影子。此时虽只是下午四时,但因着正月早临的黄昏,家家铺子里的灯光都亮了起来。对于伟廉这么多年来,我仍旧有着小妹崇拜大哥的感情。他比我年长五岁,是个受职的牧师,也是我们彭家唯一的大学毕业生。我总觉得伟廉才是真正见过世面的人,他明瞭世界大势。
然而多少时候我巴不得伟廉对世局变化不会看得那么透彻,因为他的看法真叫人害怕。十年前,即远在一九二七年,当伟廉还在德国写博士论文时,他便说到有可怕的恶势力正在德国扎根。他说就在大学里面,一种世间从未有过贱视人类生命的恶种正在怀胎成长。凡是读过他论文的人都对伟廉的看法一笑置之。
但如今说到德国,再没有人敢笑了。多数好的钟表都由那边来,但最近好几家我们往年所交易的钟表公司都神秘地倒闭了。伟廉相信那就是有计划大规模反犹运动中的一部分,因为这些倒闭的公司都是犹太人经营的。伟廉是荷兰改革宗教会的牧师,专门负责向犹太人传福音,因此他有许多这方面的情报。
当我们踏回铺内关上店门时,心中暗想,伟廉对福音正如父亲做生意一样,两人的手腕均不甚高明。近二十年来我也没听说他带领过一个犹太人信耶稣的。伟廉从不想改变别人,他只是专心服侍人。这些年来他们一家省吃俭用,终于省下一笔钱,在喜华森建了一家养老院接待年老的犹太人。但事实上他也收留其他宗派信仰的老人,因为伟廉一向反对种族歧视的观念。但过去几个月来事情却显得格外不寻常,养老院中挤满了年轻人,而且都是由德国逃出来的犹太人。伟廉和他一家不得不把自己的住屋也空了出来,搬到走廊上去睡,但那些被吓得弃家逃往的犹太人仍是成群成群地涌进来,随着他们而来的则是许多恐怖的新闻。
我上到厨房里,娜莉正沏好一壶新咖啡。我拿着咖啡壶,走到楼上贞苏姨妈的房间。当我把咖啡壶放下时,我对着那群聚在蛋糕桌旁的人问说:“那些德国人究竟要什么?想要打仗吗?”我知道这是不合时宜的话题,然而每当我想到伟廉,我就会禁不住想到这个令人费解的问题上去。
一阵沁人骨髓的缄默临到那张桌上,很快便散布到整个房间。
过了片刻有人开口说:“管他去呢?让他们大国打仗,反正影响不到我们。”
一个钟表推销员应声说:“对啦!上次大战时德国也没给我们找麻烦,让我们保持中立,对他们有利。”
“你说得好容易,”另一位我们常向他买钟表零件的商人说:“你的货都是从瑞士来的,但我们呢?如果德国打起仗来,我做什么?战争会叫我们关门大吉。”
就在这时伟廉走了进来,跟在他后面的是我的嫂嫂文婷及他们的四个孩子,但这时全屋的人眼睛却都落在另一个人身上。伟廉正紧紧握着他的手臂。他是个三十出头的犹太人,戴着犹太人典型的阔边黑帽,身上穿着一袭黑色长衣,但叫人不能不看的乃是他的那张脸。他的面部被灼伤了,右耳前挂着一小束灰色卷曲的胡须,其他部分的胡须都没有了,只剩下敞开的新鲜伤口。
伟廉用德语说:“这是屈礼伯先生,他今天早上才到喜华森。屈先生,这是我的父亲。”
接着他又用荷语很快地告诉我们:“他是坐牛奶车逃出德国的。一群慕尼黑街上的青年人把他拦了下来,烧掉了他的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