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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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冷。一天傍晚正当点名的时候,拉格街远处一小队的犯人开始有节奏地踏步。脚步声越来越响,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也学着这么做。守卫并没有叫我们停止,终于全条街上的犯人都在原地踏步。破烂的鞋子踏在冰冻的地面上,帮助我们冻僵了的腿、脚重新恢复血液循环。从此以后这便成为点名时候的声音,数以千计的脚在那条漆黑的长街上踏着、踏着……
随着酷寒而来的乃是集中营生活中特有的一些试探,这类只想顾及自己的试探越来越多了,而且花样很多。我很快便发觉,如果我们能设法挤在队伍中间的话,我们就可以稍微少受一点刺骨寒风的侵袭。
但我也知道这是自我中心的行为。当碧茜和我站在队伍中间时,就有别人得站在外围边缘。多么容易找托词呵!我这样做只是为碧茜的缘故。我们的任务十分重要,应尽可能保持健康;再者波兰向来比荷兰冷,那些波兰女人也许要比我们能受寒……
自私也有它一套的作风。当我看见美恩给我的那瓶维他命油越来越少时,我开始只在晚上熄灯之后才把它从麦杆下拿出来。那时别人看不见,就不会来要求分给她们一点点。碧茜的健康不是更重要吗?(神啊!祢晓得她能为她们做许多事,记得那座战后的房子!)
即使这样做不对——但也并不算太错啊。不是吗?并不像我们每天在赖文集中营所目击的虐待、谋杀和其他极端的邪恶那么不对!啊!这是撒旦在牠的国度中所施最大的诡计:向人显示那些可怕的邪恶,以致人们相信自己一点点隐密的罪就算不得什么了。
这种毒瘤不断地蔓延下去。十二月的第二周,第二十八号营房的犯人每人都多发了一张毛毡。第二天,有一大群自捷克撤退来的女囚送到这间集中营来,其中一位被派到我们的铺位上来。她连一张毛毡都没有,碧茜坚持我们应该把我们多的一张分给她。那天夜里我答应“借”给她一张毛毡,但我没有说要“送”她。在我心里,我仍坚持那张毛毡是我的。
不知不觉间,我的事奉失去喜乐和力量。这难道只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吗?我的祷告变成十分机械化,连读圣经也变得呆板、毫无生气。碧茜试着替我读经,但她咳得太厉害,不能高声朗读。但我继续挣扎下去,带领着那个失掉真实性的崇拜和教导。直到一个下着微雨的寒冷下午,营房内只有足够的亮光从窗口照进来,我读到保罗述说他“身上一根刺”的事。他说,他曾三次祷告,求神叫这刺离开他,求神把他肉体上的软弱除去,不管那究竟是什么。然而神每次的回答都是——来依靠我。最后保罗归纳说——突然圣经上的话似乎在纸上跳了起来——就连这样的软弱都要向神感谢。因为保罗如今晓得,他的事奉之所以能带来许多奇事神迹,并不是由于自己的本领与美德。那完全是基督的力量,并不是出于保罗自己的能耐。
这就是了。
那真理好像阳光一样照进第二十八号营房的阴影中。我的罪不是因为怕冷而挤进队伍中间,我真正的罪是在于我自信任何的帮助和别人的改变均由我而来。当然那不是因为我多么完全,乃是基督的力量使这里的一切有所改变。
短促的冬日很快地消逝;我再也看不清经上的字迹。于是我合上圣经,对着那群挤在一起的妇人,说出自己的真像——我的自我中心,我的吝啬,我的缺乏爱心。那夜真正的喜乐又重回到我们的崇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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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点名时,寒风似乎变得更为刺骨。只要有机会,美恩就会设法从医院职员的休息室里偷来一点旧报纸。我们把报纸塞在衣服下面御寒。碧茜里面穿着那件娜莉的蓝色毛线衣,如今沾满了报纸上的墨迹,已变成黑的了。
寒气似乎冻坏了碧茜的腿。有时早上她完全不能移动。因此必须有两个人抬着她出外点名。其实那也不难——她不会比一个小女孩更重,只是她再也不能像我们其他的人一样踏步,使腿部血液流通。一回到宿舍,我就用手摩擦她的手、脚,可是她身上的寒气反而传到我自己身上来了。
圣诞节前的一个礼拜,碧茜一早醒来发觉手脚都不能动弹。我从拥挤的通道中挤到中央房去,看到那个绰号叫“蛇”的守卫在值班。
我哀求说:“求求你,碧茜病了!她必须到医院去!”
“立正!报上你的号码!”
“第六六七三○号犯人报告。求求你,我的姐姐病了!”
“所有犯人都必须出来点名。如果她病了,到告病登记处去排队。”
古玛莉,一位在我们上层床位的荷兰女人帮着我。我们手臂围成一个扛床,把碧茜抬了出去。拉格街踏步的节拍已经响起。我们来到医院,却又停了下来。在街灯下,登记患病的行列一直延伸到这座大建筑物的尽头,甚至绕过街角,我们看不见行列的末端在哪里。附近染污了的雪地上躺着三具尸体,显然是在排队时因不支倒在地上死了。
玛莉与我一声不响,回头把碧茜抬回拉格街。点名后我们把她抬回床上。碧茜话说得很慢,而且模糊不清,但她显然有话要说。
“柯丽,一座营——是一个集中营,但由我们……负责主持……”我得弯下身来靠近她,才能听见她说什么。这营在德国,但不会再是座监狱,乃是一个收容所。那些被仇恨与暴力的哲学所摧毁的人,可以到这里来学习另一种的人生哲学。那儿没有高墙,没有装着倒钩的铁丝网。营房里的每个窗口都栽有盆景。“那对他们很好……望着东西成长,人们可以从花卉中,学习爱……”
现在我明白她是指什么人说的。她是指德国人。我想到早上站在营房门口的那条“蛇”。“报上你的号码,所有犯人都必须出来点名。”
我望着碧茜凹陷的面颊。“碧茜!我们会在德国负责这集中营吗?这间集中营要取代荷兰那座大房子吗?”
她似乎对我发的问题感到惊愕。“啊!不,我们会先有那座大房子!那房子已经准备好了,等着我们去领用……窗子多么高啊!阳光会如潮水一般地照进来——”
忽然她咳个不停;等她停止咳嗽时,麦杆上沾满了黑色的血迹。那天白天与夜里,她断断续续地昏睡了好几次。每次醒来,就很兴奋地述说一切有关我们战后在荷兰或德国工作的新细节。
“柯丽,那些营房是灰色的,但我们可以把它漆成绿色。要是鲜艳的浅绿色,好像春天一样。”
“碧茜,我们会在一起吗?我们真会一同做些事吗?你有绝对的把握?”
“柯丽,我们会在一起……你和我……我们时常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汽笛声响起的时候,玛莉和我再抬着碧茜出去。“蛇”站在通往街上的门内。当我们抬着碧茜正要出门时,她举步拦住我们:“把她抬回床上去。”
“我以为所有犯人都要……”
“抬她回去!”
我们心中有点奇怪,但仍遵命把碧茜抬了回去。雪雨打在窗上沙沙作响。难道第二十八号营房的气氛竟影响到这位残忍的守卫了吗?点完名后,我立刻奔回宿舍。在我们的床边竟站着那个绰号“蛇”的守卫。她旁边站着两个从医院来的侍役,正忙着放下一张扛床。当我走近的时候,她竟有点自咎地挺了挺身子,厉声地说:“犯人要迁调。”
我仔细地望着这个女人;难道她竟冒着虱子和跳蚤的危险,使碧茜可以不必排队等候吗?当我举步跟着扛床走时,她也没有阻拦我。一队编织组的妇人正走进这大房间来。当我们经过时,一位波兰藉的朋友,跪下来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我们走到外面,冰冷的雨雪打在身上好像针刺一样。我靠近扛床用身体护着碧茜。越过排队的病人,经过医院的门,我们走进一间大病房里。他们把扛床放在地板上,我弯下腰来要听碧茜说些什么。
“……必须把我们在这里学到的东西告诉别人。我们必须告诉他们,不管深渊多深,祂比深渊更深。柯丽,他们会听我们,因为我们曾在这里生活过。”
我看着她那憔悴得变了形的身体。“柯丽啊!这一切几时发生呢?”
“现在,就快了。啊!很快就要来了!柯丽,年初的时候,我们都要出狱!”
一个护士看见了我,我退到门口,眼睁睁地望着她们把碧茜放到靠近窗口的一张窄床上。我出去绕过这间建筑物。终于碧茜从窗口看见了我。我们彼此交换了微笑和无声的言语,直到一位营地的警察喝令我离开。
正午时分,我把织针放下,走到外面的中央房。“第六六七三○号犯人报告,请求准许到医院探望病人。”我挺直地站着。
“蛇”抬头向我望了一眼,然后签了一张许可证。外面仍旧下着雪雨。我走到碧茜病房门口,只是那个可怕的护士竟不让我进去,有许可证也没有用。于是我只好再次走到靠近碧茜床位的那扇窗外。我等着护士离开了病房,然后轻轻敲着窗子。
碧茜张开了眼睛,缓缓地转过头来。
我用嘴唇示意:“你好吗?”
她点点头。
我继续说:“一定要好好休息。”
她动了动嘴唇,只是我看不出她说什么。她又动动嘴唇。我将头倾向一边与她的头平行,她那张发紫的嘴唇再次张开了:
“……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
“蛇”下午和晚上都休假。无论我如何求别的守卫,都不准离营。第二天早晨点名散队以后,不管准或不准,我径自向医院走去。
我到达那个窗口,张眼向里面窥视。一位护士挡在我和碧茜中间。我立即缩下身来,隔一会儿才再伸长颈项向里面看。现在有另一位护士与先前那一位同在一起,她们正挡住我要看的地方。然后一个走到床头,一人站在床尾。我好奇地要看看床上是什么,那只是一只古旧的黄色象牙雕像。雕像身上没有衣服,我能看见每一根象牙似的肋骨,还有羊皮纸似的脸颊下面牙齿的轮廓。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察觉到那就是碧茜。
两位护士一人抓住床单的两角,把这包东西拿到室外去。直到那时,我的心才恢复跳动。
碧茜!但——她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她不能——
她们要把她拿到哪里去呢?她们哪里去了?我从窗口转过身来,开始沿着这间建筑物跑。呼吸时,胸口隐隐作痛。
忽然我想起那间厕所,那扇医院后面的窗子——那儿就是……
我的脚机械地把我带到这座建筑物的后面。我一手攀上窗槛,但又不自禁地停了下来。假如她在那里?假如她们把碧茜放在地板上?
我举步走开了。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胸口的痛楚仍在。但一次又一次我的脚又把我带回厕所后面的窗口。我不要进去,我不想看。碧茜不会在那里。
我又走了许久。奇怪的是,虽然经过好几个巡营的警察,却没有一个拦住我,或停下来质问我。
“柯丽!”
我回过身来,看见美恩向我跑来:“柯丽,我到处找你。啊!柯丽!快来!”
她抓住我的手臂,拉着我朝医院后面走去。
当我看清了她是向那个方向走时,我挣开了她的手臂:“我晓得,美恩,我已经晓得了。”
但她似乎没有听见,又抓住了我,把我领到厕所后面的窗口,从后面把我推了进去。在那间臭气熏人的房间里站着一个护士。我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但美恩站在我后面。
美恩对那护士说:“这是她妹妹。”
我把头扭向一边——我不要看那些排在远远墙边的尸身。美恩用一只手臂抱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过房间,直到站在一排令人心碎的尸首前面。
“柯丽!你看见她吗?”
我举目看碧茜的面孔!啊!耶稣——祢做什么!主啊!祢说些什么!祢要给我什么!
碧茜躺在那里,她的眼睛是闭着的,像在睡觉一样。她的面孔丰满而年轻。那些因挂虑和忧伤而起的皱纹已经平复了;那因饥饿与多病而深陷的面孔全部消失了。躺在我前面的碧茜乃是哈林时代的碧茜,既欢乐又安详,而且更强壮!更自由了!这是天上的碧茜,洋溢着喜乐和健康。甚至她的头发也是整整齐齐的,好像有天使服侍过一样。
终于我惊讶地转向美恩。那位护士默不作声地走向门口,亲自为我们开了门,温柔地说:“你们可以从这通道上出去。”
我再向姊姊那辉煌的面孔瞥了一眼,然后和美恩一同离开了。门外的走廊上堆着一堆衣服;最顶上放着的就是娜莉的蓝色毛线衣。
我弯腰拾起它来。毛线衣上已是七穿八孔,而且沾满了报上的墨迹,但那是一种可以触摸的东西,也是我与碧茜间最后的一点联系。但美恩抓住了我的手臂。“不要动那些东西!黑虱子!全都要烧掉的。”
于是我撇下最后一点与碧茜在物质上的联系。算了,这样更好。因为从现在起使我与碧茜联在一起的乃是天上的希望。
第十五章 三个异象
碧茜去世时脸上的荣美支撑了我好几天。我为那些爱她的妇女们一个又一个的报告她的平安与喜乐。
碧茜去世两天以后的一个早上,点名时忽然人数不齐。其他营房的人都解散了,只有二十八后营房的人仍然双目望前,排队站在原地。扩音机响了,有一个声音说:“一个妇人失踪,全营房的人要继续站在拉格街上,直到找到她为止。左右、左右、我们不停地踏步,企图抖去那酸累大腿中的寒气。太阳出来了,只是冬天的太阳很弱,并不温暖。我低头望着自己那双脚:我的腿和脚踝都肿的奇形怪状了。到正午的时候,我脚已经全失去知觉。碧茜,你今天会是多么快乐!去到一个地方,没有寒冷,没有饥饿。在你和耶稣的脸面之间也不再有任何的拦阻!
直到下午散队的命令才下来。后来我们才晓得,那个失踪的妇人,在最上层的一张木台上找到了,但她已经死了。
第二天早上点名时,扩音器中传来这样的声音:“彭柯丽!”
有一霎那的时间,我呆呆地站在原位上不会动。有许久了,我的身份都是六六七三零号犯人,以致我几乎对自己的名字失去反应。我向前走去。
“站到旁边去!”
又要有什么事发生呢?为什么把我叫出来呢?难道有人举报我私藏圣经吗?
点名的手续继续拖了下去。从我站立的地方,我可以看见整条的拉格街。数以万计的妇女一直延伸下去,看不见尽头,他们的呼吸在漆黑清晨的空气中形成了一层白雾。
接着解散的汽笛声响了,守卫示意我跟她走。我踏着雪水跟在后面,尽力想追上她穿着长雪靴的大步伐。我的腿和脚仍旧又肿又痛,这是由于昨天在外头点名时站得太久的缘故。我的鞋带松弛的绑在一起。
我摇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