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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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又用荷语很快地告诉我们:“他是坐牛奶车逃出德国的。一群慕尼黑街上的青年人把他拦了下来,烧掉了他的胡子。”
父亲已离座站起来热烈地与这位新来的客人握手。我给他端来一杯咖啡和一碟娜莉做的小甜饼。如今我多么感激父亲坚持他的儿女们在呀呀学语的时候,除了荷兰话外,还得学说德语和英语。
屈礼伯先生在一张椅边正襟危坐,眼睛呆呆地注视着他膝上的咖啡。我搬了一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一面不着边际地漫谈着我们荷兰正月这个不寻常的天气。周遭其他客人的谈话声则继续不断的此起彼落。
我听见那位钟表推销员在说:“那只是一群恶少,是喜欢恶作剧的街边飞仔!每个国家都一样。警察迟早会逮住他们。德国究竟是个文明国家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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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在那个一九三七年冬的一个下午,一片阴影开始轻轻地笼罩在我们身上,但谁也想不到这片小乌云会继续增长直到遮天蔽日。有谁会想到在这个遮天的大黑暗下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被选召扮演一个不同的角色呢?父亲和碧茜,康先生和伟廉,甚至连这座建筑格式特殊的贝雅古屋都要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晚上客人散去之后,我爬上楼梯回到自己的的房间,一心回想往事。床上还放着我那件深红褐色的新衣,一整天我都忘了穿回它。我想:“我向来就不注重衣饰的,年轻时就是如此……”
那夜童年的往事开始浮现在我眼前,显得格外接近也格外紧急。今天我晓得那夜的种种回忆不是开启往事的钥匙,乃是开启通往将来的一扇门;我晓得当我们肯让神使用我们生命中的种种经验时,神能将它们转变为奇妙、完善的先锋。帮助我们日后作成神所要我们做成的工作。
只是当时我并不明白这一点。其实像我这种年纪的人,一向过得是呆板的生活,某些往事格外栩栩如生地显现在我眼前。它们是那么清晰,那么接近,似乎并不只是往事而已,似乎这些往事还要告诉我些什么……
第二章 往事
一八九八年,我才六岁。一早起来,碧茜就把我叫到穿衣镜前教训我:
“看看你穿的鞋子!每隔一个扣子便没扣上。难道才第一天你就准备穿那双破袜子上学吗?看娜莉穿得多整齐!”
娜莉和我合用贝雅古屋楼上的一间卧房。我瞄了一眼我那位八岁的小姐姐:的确,她那双多扣的鞋子倒真是扣得整整齐齐的。我勉强把袜子脱了下来,碧茜则埋身在衣橱里认真翻动。
其实碧茜那时也才不过十三岁,但她却持重、老成得好像一个大人。她不会像其他孩子一样地乱跑乱跳,也不像他们那样卤莽。碧茜患有先天性的恶性贫血,因此当我们这些孩子们在忙着玩捉迷藏、滚铁环、或在冬季沿着结冰的运河溜冰竞跑时,她只能乖乖地坐在一旁,做些沉闷乏味的大人工作,像刺绣之类。娜莉玩起来跟我一样凶,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可是她又能每件事都做得那么恰到好处,这实在是有点不公平!
娜莉这时一本正经地开口了:“碧茜,我不想戴那顶又大又丑的帽子上学,要不是因为贞苏姨妈出钱买了它,我早就不戴了。去年那顶灰边的帽子已经够丑了,今年的这顶更糟糕!”
碧茜十分同情地望着她说:“唔,可是……你总不能不戴帽子上学嘛!你也晓得我们花不起钱再买一顶。”
“我们不必再买一顶的!”
娜莉朝着门房口瞄了几眼后,随即在这间狭小的睡房内仅有的一张床边跪了下来,伸手到床下拉出一个小小圆型的帽盒。盒子里放的是一顶我所见过最小的帽子,且是一顶毛皮的小帽,还有一条蓝色缎带用来绑在下颚上。
“啊!多漂亮的小帽!”碧茜极小心地将它从盒中取出来,对着由屋顶空隙中所投进来的一丝微光细细欣赏着:“你从哪儿弄来的啊?”
“是温戴华太太送我的。”温太太是我们附近一间女帽店的主人。“她看我一直在看这顶帽子,就把它拿过来送我了,这是在贞苏姨妈拣了那一顶丑帽子之后……”
娜莉边说边指着衣橱顶上的那顶帽子,那是一顶宽边深褐色的女帽,其上插着一束紫罗兰。这顶帽子也清楚地显示出送帽人的个性。妈的姐姐贞苏姨妈在她丈夫过世之后,便搬来与我们同住,虽然那时候她才不过四十岁,她便一再声名,是来与我们同度“她余下不多的残年的。”
自贞苏姨妈搬来之后,我们这古屋的生活也显得格外复杂起来,在她之前,妈的另外两个姊姊碧姨和安娜姨妈早已搬来与我们同住,如今又有贞苏姨妈,这幢原来就很拥挤的古屋就显得更加拥挤起来。尤其是贞苏姨妈拥有大量的家具,而每件家具都是大得与这贝雅古屋中的小房间毫不相称。
贞苏姨妈来后,就选了店铺和工作室楼上的前房作为她自己的房间。前面的那间房间是她用来写福音单张的地方,后一间则用来接待那些支持她工作的有钱妇女们。她所写的福音单张是全荷兰闻名的。贞苏姨妈相信我们来世的福乐全靠我们今世的成就如何。在她书房的一角她辟出一个小小的角落,恰好够放一张床,晚上她就睡在那里。她常说死亡正伏在门口,随时会伺机将她掳去,因此她把睡眠也当作一件不得不办的公事,且尽量缩短消磨在床上的时间。
我不记得在贞苏姨妈来之前的贝雅古屋是什么样子,也不晓得这两间房间原是属于谁的。在这两间房的上面则是一层狭窄的顶楼,顶楼上面接着的是贝雅古屋前面这座房子险峭的屋瓦。依我记忆所及,这顶楼分隔为四个狭小的房间,第一间靠着百德街,也是这一层中唯一有窗子的房间,碧姨就住在这里。在她卧房左面则连着三间好像火车厢的房间,前面则是一条仅够走动的小走道。这三间小房间则分别是安娜姨妈、碧茜和伟廉的卧室。穿过这条走道,再踏上五级楼梯,到后屋的一个小房间,那是娜莉和我的卧房。父亲与母亲的卧房则在我们下面,他们的下面则是餐厅和附在餐厅一角的厨房。如果说贞苏姨妈在这拥挤的古屋里占去太大一块地方的话,我们当时谁也没有这种感觉,这个世界对贞苏姨妈总是特别宽容。用我们哈林市的马车作比方吧!这辆马拖的街车整天踢达、踢达地从我们街前经过,总要到我们前面数十尺的一个批发市场那儿才停下来,让乘客在那儿上下车。但贞苏姨妈却与其他的乘客不同,她不必上中央广场去等车。如果她要上那儿去,她只要站在我们钟表铺等就是了。等到马车轰轰地驶来时,贞苏姨妈只要竖起她那双藏在手套里的手指,马车就会在嘎扎声中紧急煞车,停了下来。依我看来,要叫这辆高速驶过的马车立刻停下来,可真比叫太阳停在空中不动更困难。然而奇怪得很,街车总是为贞苏姨妈停下来。有时因为马车夫紧急煞车的缘故,甚至拖车的马彼此碰撞,然而当贞苏姨妈上车时,马车夫还会举手轻触帽边向她致意呢!
如今娜莉想要戴那顶毛皮小帽上学,她首先就得通过贞苏姨妈那双严峻的目光不可。自从贞苏姨妈搬来与我们同住之后,我们三个女孩的衣服多半是她出钱买的,但她的礼物都附带有条件。对她来说,她年轻时候所穿的衣服式样,也就是神为世人在衣着上所定的最后标准,此后一切的改变都是出于魔鬼的诡计。事实上,有一次在她所写的最著名的一本布道小册中,她还称魔鬼是现在所流行的短袖衬衫及裙裤的发明人呢!
当碧茜正忙着用她灵活的手指替我扣好鞋扣时,我说:“我晓得怎么办,你可以把那顶毛皮小帽戴在那顶宽边女帽的下面,等走出门外时,你再把那顶大帽子摘下来!”
娜莉听了简直吓了一跳,她说:“柯丽!那样做是不诚实啊!”然后忧忧愁愁地瞅了一眼那顶褐色帽子,随手拿起毛皮小帽,就跟着碧茜下楼去吃早餐了。
我也拿起我的帽子,就是去年那顶娜莉认为很丑的灰色帽子,一手扶着楼梯的柱子,也跟着她们下楼去了。就让贞苏姨妈看这顶丑帽子吧!我不在乎,我从来不懂为什么女孩子要在衣着上那么斤斤计较。
我一心发愁的是今天我要开始上学了,要离开这间古屋、爸妈和姨妈们,要离开这一个熟悉、可爱的地方。我抓紧楼梯上的柱子,以致当我绕着柱子旋转时,我的手心发出吱吱的声音。不错,小学离开我们住处不远,只有一条半街的距离,娜莉已经去了两年,从来也没有困难。但娜莉与我不同,她人长得漂亮,举止又斯文,而且她从来不忘记把手帕带在身边。
当我下到楼梯的最后一个转弯时,我突然想到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那个方法既清楚又简单,以致我禁不住大声笑了出来。我只要坚持不去就行了!我可以留在家里帮安娜姨妈烧饭,妈妈会教我读书,那么我就永远不必进到那间丑陋的建筑物里去。我终于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十分开心地从最后三级楼梯上一纵身跳了下去。
碧茜低声说:“嘘!柯丽!千万别作出什么事来惹贞苏姨妈生气。”随后又带着半信半疑的语气说:“我敢担保爸妈和安娜姨妈会喜欢娜莉的新帽子。”
我说:“碧姨不会喜欢。”
娜莉说:“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东西,所以她不算。”
碧姨是妈妈的大姐,由于她对什么事情都要埋怨、批评,因此我们小孩子也最不喜欢她。她曾在有钱人家中作过三十年的保姆,因此经常把我们的一举一动拿来与她所熟知的绅士淑女相比较。
碧茜指着墙上的挂钟,一只手指按着嘴唇,轻轻地打开餐厅的门。那是已是八点十二分,早餐已经开始。
伟廉得意地说:“迟到两分钟!”
碧姨说:“吴勒家的孩子是从不迟到的。”
父亲打圆场说:“但他们总是来了,这就使餐厅生色不少!”
我们三个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贞苏姨妈的座位是空的。
待我们把帽子挂好之后,碧茜满怀希望地问:“贞苏姨妈今早没有起床吗?”
妈说:“她在厨房里熬补药。”随即给我们每个人倒了咖啡,并且低声说:“今天我们大家要特别体贴贞苏姨妈,因为今天是她丈夫妹妹的忌辰——或许是她丈夫的表妹吧?我记不清了。”
安娜姨妈接嘴说:“我还以为是她丈夫的姨妈呢!”
碧姨说:“是她丈夫的表妹。慈悲!慈悲!”
妈连忙接口说:“不管怎样,你们都晓得这些忌辰常使贞苏姨妈身心不宁,因此我们要尽力设法帮助她才好。”
碧茜在圆形面包上切下三块,我则忙着扫视餐桌上的每一位大人,想看看哪一位会对我打算留在家中不上学的主意较热心支持。父亲对教育十分重视,认为它几乎与我们的宗教信仰一样重要。他年轻时因环境所迫,很早便辍学在钟表铺中工作,虽然日后他继续自修,研究历史、神学和文学,而且学会了五种不同的语文,但他一直仍为自己年幼辍学而感到遗憾。他一定会坚持我去上学的,而父亲要什么,母亲也自然会附和。
那么安娜姨妈呢?她常对我说,她少不了我上楼下楼替她做差事。由于母亲体弱,我们一家九口人大部分的粗工都落在安娜姨妈肩上。她是母亲四姐妹当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有像母亲那样的慷慨精神。我们大家都相信安娜姨妈所做的这些是有报酬的。事实上父亲每到了礼拜六,都会给她一个银币。然而等到下一个星期三,当买蔬菜的人来时,父亲常常又会向安娜姨妈要回那个银币,而安娜姨妈也总是原封不动地奉还。是的,在这件事上她会站在我这边的。
于是我开口了:“安娜姨妈,我一直在想等我上学以后,你的工作会很辛苦,所以……”
我的话还未说完,突然一声奇怪的深呼吸声令我们大家都抬起头来,是贞苏姨妈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杯浓浓深褐色的液体。她深深的吸足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举起杯子送到唇边,一口气饮下,然后再深深地呼一口气,把杯子放在墙边的柜台上,坐下来。
她开口说:“医生又晓得什么呢?”好像我们刚才一直在讨论她吃药这回事一样。“这是卜医生开的一剂药,但药有什么用?一个人的日子到了,还有什么能挽回他的生命呢?”
我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在笑。贞苏姨妈这样怕死看来可笑,实则不然。我虽然年幼就已经晓得怕死不是件好笑的事了。
父亲温和地抗议说:“贞苏姨妈,药物也延长了许多生命。”
“药物可没有延长祖斯雅的生命,她还有鹿特丹最有名的医生照料她呢!今天就是她的忌辰,她去世时还没有我现在这么老。那天她与平日一样地起床、穿衣、下楼吃早餐,就像我今天一样。”
接着她开始详细描述祖斯雅在世最后一日所作的每一件琐事。但突然她的目光落在木钉上娜莉的新帽子上。
“一个皮暖手筒?在这种季节里戴这东西!”她以命令似的口气问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怒意。
娜莉低声说:“贞苏姨妈,那不是个暖手筒。”
“那么可以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碧茜赶忙替她回答:“贞苏姨妈,那是一顶帽子,是隔壁温戴华太太送的意外礼物。她多好啊……”
“呵!不。娜莉的帽子是有帽边的,所有正派家庭的女孩都应戴有边的帽子。我知道她有一顶那种帽子,因为是我自己出钱给她买的。”
贞苏姨妈眼中充满着怒火,娜莉的眼中则满了泪水。幸亏妈妈出来解围,她说:“我不敢确定这盘乳酪新不新鲜。”边说边用鼻子闻着放在餐桌正中的一大盆黄色乳酪,随后又把它推到父亲座位旁边说:“嘉士伯,你说呢?”
父亲是个不懂得掩饰的人,他也一向看不出别人故意掩饰的用意。他信以为真,也就一本正经地在那盆乳酪上闻了个老半天。“亲爱的!我敢断定这乳酪是新鲜的,新鲜得就像刚送来的一样。你知道史提伟先生的乳酪向来都是——”妈妈在一旁拚命以目示意,父亲望望妈妈,又望望旁边的贞苏姨妈,满脸迷茫的表情:“呵,唔——贞苏姨妈——唔——你觉得怎样?”
贞苏姨妈一把抓起那盆乳酪,道貌岸然地朝里面审视个不停。如果有一件比穿摩登衣服更冲犯她的事,便是坏了的食物。过了好久,她才带着几分勉强地表示同意,认为那盆乳酪是好的。这么一来,帽子的事倒被她忘记了。她开始唠唠叨叨地说起一个与她同年的朋友,如何因为不慎吃了不新鲜的鱼而死了的悲惨故事。正说着的时候,店里的雇员们来了,父亲起身从书架上取下那本笨重的圣经。
在一八九八年那时候,我们铺子里只有两个雇员。一个是专门负责修理时钟的,另一个则是父亲的学徒兼差使。妈妈给他们各倒了一杯咖啡,父亲戴上他那副无边的眼镜,开始读起圣经来:
“你的话使我脚前的灯,是我路上的光……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