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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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早就认识了。”随即还稍向我们鞠躬致意。“你还记得吗?我们在你家的一次晚会中见过。”我的目光由卡莱转向娜莉,以为他是对着娜莉说的。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竟发现他的眼睛紧盯着我。我心中狂喜地回应了一声,只是嘴唇给那块甜饼的余屑粘住了,发不出声音来。很快地,那班年轻人便在我们脚前的地板上坐下,七嘴八舌地聊起天来。
娜莉和我坐在床沿,她很自然地加入他们谈话的阵容,好像来大学访问对她是家常便饭一样。当然啦!她外表看起来确实也像个大学生。才十八岁,她已经穿上曳地的长裙。而我则对自己长裙和鞋面间所露出来的那双六寸长的黑色厚袜十分敏感,这身打扮正说明我还是个中学生。
再者,娜莉也有谈话的资料,一年前她进入师范学校就读。她原不想作教师的,可是在那时代,,大学没有奖学金给女孩子,而师范学校收费便宜,因此她只好读了师范。如今她也能头头是道地谈论着一些大学生感兴趣的题目——如那个名叫爱因斯坦的人所发明的相对论啦!还有皮礼海军上将的北极探险能否成功等等。
“柯丽,你呢?你想不想当老师?”
卡莱坐在我脚前的地板上笑着问我,我只觉得高领下一阵灼热,立刻满脸飞红。
他继续说:“我是说下一年,这是你中学的最后一年了,是不是?”
“是的——呵——不是的,我不读师范,我会留在家里帮忙妈妈和安娜姨妈。”
我回答得那么简短、那么平淡,为什么我说得那么少呢?特别是我心头正有千言万语要诉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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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我念完了中学,随即开始负责家中的工作。这是我一向的计划,而如今更多了一个理由——碧姨患了肺病。
当时肺病乃是不治之症,而我们唯一所知道的治疗法就是把病人送到肺病疗养院去休养,但那只是有钱人家才办得到的事。因此有好几个月的时间,碧姨就这样睡在她狭小的房间里,昼夜地咳个不停,人也一天天地瘦弱下来。
为了减少传染的危险,全家只有安娜姨妈进出碧姨的房间。她一天二十四小时细心地服侍自己的姊姊,甚至许多晚上都没有合过眼。这样一下子全家的烹饪、洗涤和清洁的工作很自然地就都落在我身上。我喜欢料理家务,如果不是碧姨的缘故,我会十分满足、快乐的。可是现在一切事物都罩有她的阴影,这不仅是因为她患有不治之症,也由于她一生都满了怨叹和灰心。
每当我到碧姨房门口传递托盘时,我常不免一瞥她室内的陈设。那里面放的都是一些惹人哀怜的纪念物,也是她在别人家里寄居卅年累积下来的遗痕。空置多年的各色香水瓶,这是当时有钱世家每年圣诞节必送保姆们的一项礼物。褪了色的银版小孩照片,如今他们必然早已有了自己的儿孙。只此匆匆一瞥!房门立刻就被关上,但我会继续留连在那檐下的走廊上,心里迫切地想对她说些什么,想医治她多年的创痕,也想爱她更多。
终于有一天我向妈妈倾吐我内心的感受。这时妈妈也越来越常卧病在床了。以往每当胆结石所造成的剧痛令她难以承当时,她就会进医院接受手术。但上一次开刀之后引起了轻微的瘫痪,因此从此再也不能动手术了。这些日子来,除了给碧姨用托盘送食物外,我也常给妈预备一份拿到楼上去。
这次当我把午餐送进妈的房间时,她正在写信。当妈妈无法再给邻居们送她自织的帽子和童衣时,她就会给全哈林市困在家里不能外出的老弱病人写信,她的信总是充满着安慰和鼓励的话。其实她自己一生多时也是卧病在床,但她却似乎从来没有察觉到。当我走进她房间时,她流着泪对我说:“柯丽,你看这里有一个男人,困在一个房间里有三年了。想想看!三年不见天日,多么可怜!”
我瞥了一眼三尺外砖墙上唯一的窗子,随即把托盘放在妈妈的床上,然后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我说:“妈!我们能不能为碧姨多做点什么呢?我的意思是,能不能想办法叫她搬到她所喜欢的地方去,像吴勒家或其他的地方?要她在这个她所厌恶的地方度完她最后的日子不是很可悲吗?”
妈放下她的笔望着我。最后她开口了:“柯丽,碧姨在我们家快乐的程度正与她在任何地方快乐的程度一样——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我呆呆地望着她,心中甚为不解。
妈继续说:“你晓得她什么时候开始赞扬吴勒家的吗?是从她离开他们的那一天起。当她还在那儿的时候,没有别的,只有埋怨。吴勒家不能与她以往任职的胡家相比,然而当她在胡家时,她又觉得度日如年。柯丽,快乐不系于外面的事物,快乐乃在于我们自己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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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姨的死对她的姊妹们影响极大,妈妈和安娜姨妈更加倍地为他们缺乏的邻居预备食物和缝织衣服,好像进一步地体会到人生服务时间的短暂。至于贞苏姨妈,她一向所畏惧的魅影似乎更临近她了,即使是大白天,她也会突然惊叫起来:“我的妹妹!那很可能就是我呢!”
在碧姨去世一年左右,一位新来的医生开始代替卜灵克医生为我们家出诊,他是黄文震医生,与他同来的是他年轻的妹妹女护士黄文婷,他还带来一个新式量血压的仪器。没有人晓得这个仪器功用如何,但全家人都会乖乖地在黄医生的指挥下让他用布绑住手臂、挤气进去。
贞苏姨妈喜欢每一种新的医疗仪器及行头,因此也对这位新来的医生发生极大的兴趣。从此只要在经济能力许可之下她就要常常去请教医生,幸亏如此,两年后黄医生也是第一个发现贞苏姨妈有糖尿病的人。
糖尿病在当年正如肺病一样,是个不治之症,黄医生的诊断结果无异是向贞苏姨妈宣告了死刑。好几天的工夫,全家人都给这个消息吓呆了。多年来她就怕死,如今这种绝症竟然临到她的身上。她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就上床躺了下来。
然而生来就是体力充沛的她并无法置散投闲过久。一天早晨她竟然出人意料地准时在八点十分出现在餐桌旁,一来就立刻宣告说医生们常容易犯错。其实我们都知道贞苏姨妈对医生的话一向深信不疑,但她现在口中硬说:“光凭这些试管和检验,又能证明出什么呢?”
从那天起,她越发致力于写作和演讲,也更热心地组织各种会社,筹办各项计划。一九一四年荷兰正与欧洲其他国家一样,忙着动员备战,因此哈林市的街头出现许多穿制服的青年。从她的窗口下望百德街,贞苏姨妈看到那班军装青年整天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游、浏览橱窗。他们当中大多数的人都极年轻,身上一文不名,心灵又孤单寂寞,于是她灵机一动,决定要组织军人中心。
在当时这是一个全新的观念,但贞苏姨妈却是专心致意、全力以赴。往年百德街上用马拖的街车如今已被一辆新电车所取代了。可是当贞苏姨妈傲然地站在贝雅古屋前伸指示意时,电车仍会像往日的马车一样,发着刺耳的刹车声,甚至铁轨和电线都爆出火花,为贞苏姨妈停了下来。于是她一手提着曳地的黑色长裙,一手握着写满当地有钱贵妇的名单上了车,她们都将成为这个军人中心的赞助人。但只有我们这些深识她为人的人,才了解隐藏在这一切活动之下的,乃是她那过度怕死的怪异心理。
由于她的病,贞苏姨妈的经济开始发生问题。她每周必须作一次新的化验,以断定她血液中含糖的成份,这是一项既复杂又昂贵的检验程序,需要黄医生或他的妹妹亲自上门来办理。
但是黄文婷终于教会我如何作这个每周的化验工作。整个化验过程包括好几个步骤,其中最要紧的是把最后调成的混合剂用恰当的热度烘热它。在我们那个光线不足的厨房里,要用煤炭炉烘东西实在很难做得绝对准确,但我还是终于把它学会了。从此之后,每个星期五就由我来混合化学药品,从事检验的工作。如果那些混合剂在加热之后仍保持澄清,那便表示病情没有恶化;一旦混合剂变成黑色时,我就要立刻通知黄医生。
那年的春天,伟廉回来度假,那也是他按立作牧师前最后一个假期。两年前他大学毕业,如今正在念神学院的最后一个学期。那是一个天气很暖的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父亲把卅只表在他前面的桌子上一个个地摊开来,接着就忙着在他的小记事本上写下:“慢两秒!”“快五秒!”,记事本上的字迹整齐、秀丽。伟廉则在高声朗诵一本荷兰的宗教改革史。
突然街巷的门铃响了。我们在餐厅窗外装了一面镜子,正对着侧巷的门,这样我们在未下楼前,就可以看见是谁在按铃。我匆匆朝那面小镜瞥了一眼,人立刻从桌旁跳了起来。
碧茜略带责备地说:“柯丽!你的裙子!”
我总是忘了自己身穿长裙。许多时候因此走路太快而扯破了裙边,忙得碧茜花费许多晚上为我缝补。我一口气跃下五级楼梯。站在门口捧着一束鲜花的乃是黄文婷。不晓得是春夜柔和的气息或是伟廉那戏剧性朗诵的声音,使我有着特别的一种感受,我突然意识到黄文婷与伟廉这次的见面必然会是极不寻常的一刻。
当我打开门时,文婷把那束鲜花递给我,说:“柯丽,这是给你母亲的,我希望她……”
“不!不!你拿这束花!你捧花的姿态真美!”说完,我连外衣也没替她除下,就硬绷绷地把她从后面给推上了楼。
我把她推进餐厅门口,为了急着要看伟廉的表情,我几乎踏到文婷的鞋跟。我知道事情会如何变化,因我当时正活在爱情小说之中。自从遇见卡莱以来,我从图书馆中借来英文、荷文和德文三种不同语文的爱情小说。如果喜欢某一本,我则更要同时读遍三国文字的版本。这种英雄遇美人的镜头在我脑海中早已被我预演不下千次以上了。
伟廉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睛紧盯着文婷。这时父亲也站了起来,带着一股旧派的语气说:“黄小姐,让我来介绍,这是我的儿子伟廉;伟廉,这就是我们时常谈到的那位多才多艺、心地善良的女孩。”
但我怀疑他俩是否听见了父亲的介绍词,他们彼此热切地对望着,仿佛世间不再有别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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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伟廉按立作牧师之后两个月,伟廉和文婷结婚了。在筹备婚礼的那几个礼拜当中,我心中一直漂浮着一丝快乐的思想:卡莱会在场的!婚礼那天,天气凉爽而晴朗。在礼拜堂前排的来宾当中,我一眼便看见卡莱。他正像其他的男宾一样,穿戴得十分整齐,但在我眼中他乃是最漂亮的一位。
我呢?自从我上次见过他之后,自己也变了不少,至少我们之间年龄的差异不再像以前那样严重。如今我廿一岁,他廿六岁。
当然就算年龄的差别不提,我还有其他的烦恼——我长得不美。即使在这种罗曼蒂克的日子里,我仍挥不去这种不快的感觉。我的颚骨太方,腿太长,手又太大。但是我诚心相信——何况所有书中也都这么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在爱我的人眼中我应该是最美丽的。
那天早上,碧茜替我做了头发,她花了一小时的工夫替我卷烫,直到头发在我头上耸了起来。奇怪的是直到现在它还能保持原状。我的丝质长裙也是碧茜亲手缝制的,她为我们家中每位女的都缝了一套。因为我们的钟表铺每周做六天的生意,而礼拜天碧茜是从不缝纫的,因此她只得每晚都辛劳地在灯下工作。
如今我向周围一看,我敢断言碧茜为我们所制成的新衣绝不比其他任何时装逊色。婚礼完毕,当客人向门口拥去时,又有谁会猜想到为了购买这种光滑而索索发声的丝绸,父亲得放弃他的雪茄烟,贞苏姨妈也得放弃点燃她房间的炭火呢?
“柯丽?”
在我面前站着卡莱,他手里拿着那顶高的黑礼帽,眼睛不停地在我脸上来回搜索着,好像不能断定是否认错了人。
我说:“是的,我是!”随即抬头向他笑笑。卡莱,是我!是我!你果然来了,这真是我梦寐以求的一刻!
“但你——你长得那么成熟了。柯丽,原谅我,你当然已经长大了,只是在我想像里你一直是个有双深蓝眼睛的小女孩。”他又向我注视了许久,然后温柔地加上一句:“如今这个小女孩已成了一位淑女,而且是十分可爱的一位。”
顷刻之间,我觉得教堂中那嘹亮的琴声是为我们弹奏的。卡莱伸过来的臂弯有如天上的明月,我把那只戴着手套的手放进他的臂弯里,这才使我不致于乐得魂飞天外,冲上九霄。
正月里一个风雨交加的星期五早上,我的眼睛突然看见一件大脑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玻璃试管里的液体在厨房的炉子上显得浓浊、黯黄。
我无力地靠在那个古老的木制水盆旁,闭上了眼睛:“神啊!但愿是我把化验的手续弄错了。”于是我仔细回想检验时的每一步过程,又细细地查看装着不同化学药品的瓶子与量药用的茶匙。不,我没有弄错!
那么,必然是这个厨房不好,这里光线时常不足。我用一块隔热布擎起试管,跑到餐厅的窗口。
是黑的!黑得可怕!
握着试管,我气息败坏地跑下五级楼梯,冲进修理室的后门。父亲戴着审视珠宝用的眼睛,站在新来的学徒身后,正在熟练地帮他从摆在面前的许多零件中挑选出一个极其微小的零件来。
我透过修理室的玻璃窗向铺子里望去,碧茜正站在收钱的柜台后面与一位顾客谈话。其实她不是顾客,只是一个讨厌的妇人。我认识她,她是来讨教买表的知识的,然后就会到对街新开的表铺康先生那儿去买表。但父亲与碧茜似乎都不介意,这类的事最近越来越多了。
待那妇人一离去,我就冲了进去,手中拿着这只泄漏秘密的试管。
我哭着说:“碧茜!呵,碧茜!那液体变黑了!我们怎么对她说呢?我们该怎么办呢?”
碧茜很快地由柜台后走过来,用手臂怀抱着我。父亲也从后面走了出来。他看看试管,看看碧茜,又看了看我。
“柯丽,你做的绝对准确吗?每一个步骤都正确?”
“是的,爸爸。”
“亲爱的孩子,我也相信你做的绝对正确,但我们仍须得到医生的判断。”
“我这就去。”我说。
于是我把那难看的液体倒进一个小瓶里,匆匆跑过被雨水冲洗得滑溜溜的哈林街道。
黄医生又请了一位新的护士,我在候诊室中默默地等了半小时,心中万分难过。终于他的病人全走了,黄医生把那只瓶子带进他的小化验室里。
不久他出来对我说:“柯丽,你没有做错,你的姨妈最多还能再活三个星期。”
回去后我们全家聚在钟表铺里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妈、安娜姨妈、父亲、碧茜和我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