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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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你病了!让我扶你到床上去!”
“柯丽!”
我把一只手臂放在她的肩膀下,扶她走过餐厅来到楼梯口。安娜姨妈听见我喊叫的声音,赶着从楼上跑下来,扶住妈的另一只手臂。我们把她扶上了床,然后我跑到楼下铺子里面通知父亲和碧茜。
接着的一个钟头,我们四个人眼睁睁地望着脑溢血的影响慢慢地布及她全身。首先瘫痪的似乎是她的手,然后顺着手臂往下布及她的双腿。父亲的那个学徒赶着跑去找黄医生,但他也像我们一样束手无策。
妈的知觉是最后消失的,她的眼睛一直都是张开的,而且显得十分清醒。她满怀爱意地望着我们每一位,最后才慢慢地合上眼睛。我们都以为她从此与世长辞了,但黄医生说,她只是昏迷不省人事而已,她很可能就这样地慢慢死去,但也很可能再次清醒过来。
有两个月的时候,妈就这样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我们五个人轮流地守护在她床侧,娜莉则值夜班。后来有一天早上,出人意料地妈张开了眼睛,这个转变正如她中风来得一样突然。慢慢地在有人帮助之下,她也开始能使用她的手和腿,只是她再也不能使用钩针或织针来编织衣服了。
我们把她移出那间面对砖墙的小睡房,搬到楼下贞苏姨妈的前房,在那里她随时可以看见百德街的景色和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她的头脑很快便完全清醒了,只是她说话的机能并没有恢复,她只能说三个字:“是”,“不是”,和“柯丽”。那也许是因为这是她昏迷前所发出的最后一个字,因此妈称呼每个人都是“柯丽”。
为了要明白妈想说什么,我和她发明了一个小游戏,有点像二十条问题式的猜谜游戏。如果她说:“柯丽!”
我会回答说:“妈,什么事?你在想某人吗?”
“是。”
“是我们家里的一个人吗?”
“不是。”
“是你在街上看到的一个人?”
“是。”
“是个老朋友?”
“是。”
“是个男人?”
“不。”
原来是妈多年认识的一位太太。“妈,我敢打赌是某人的生日!”然后我念出许多名字,直到听见她高兴地说:“是!”为止。然后我就会写封短信给这位太太,告诉她妈从窗口上看见了她,祝她生日快乐。末了,我会把笔放在她那僵硬了的手指中,让她签字。她那原来极其秀丽的笔迹如今只剩下一条条曲扭的弧线,但很快全哈林市的人都认识这个笔迹,并且对它极其珍惜。
她能从一个残废的身子里活出气质那么优美的生命来,这实在是件令人惊异的事。在她三年瘫痪的日子中,我留心观察她的生活,这叫我对爱又有另一层新的领悟。
妈的爱素来都是借着实际的烹饪食物和编织衣帽来表达。但如今这些虽然都办不到,她的爱却仍像以往一样的完整。她坐在窗前爱我们,她爱街上每个行人,不但如此,她爱的漩涡能荡漾得更远:她的爱能达到全哈林市,荷兰全地,甚至包括了整个世界。从母亲的身上,我终于学会了一个真理:世间没有一种力量是能把爱局促在墙内。
在晚餐桌上,娜莉愈来愈常提到她学校里的一位男同事。等到腓立·华登先生正式前来拜访父亲时,父亲早已把他准备好要表示同意婚事的讲稿预演和修改了十次以上。
娜莉婚礼前的一个晚上,当碧茜和我把母亲抬上床时,她忽然痛哭起来。用我们猜谜游戏的方式,我们发现她并非不满意这桩婚事,相反的,她表示十分喜欢腓立这个人。她之所以流泪,乃是因为根据我们荷兰人的规矩,在结婚前一晚,母亲要给自己女儿传授有关性生活的知识,这也是我们保守的荷兰社会里,唯一给予子女性教育的机会,如今却成为不可能的了。
结果那天晚上,是安娜姨妈睁着大眼,满脸飞红地走进娜莉的房间。几年前,娜莉已经由我们屋顶上的那间卧房搬到碧姨的小房间去了。那晚,安娜姨妈和娜莉就局促在这个小房间里面共渡这例定的半小时。说到婚姻之事,全荷兰没有人会比安娜姨妈懂得更少的了,然而这是我们荷兰人婚前应行的仪式之一,也是历世历代流传下来的传统,就是年长的妇人给即将结婚的少女传授性知识。这是女孩子结婚前不可少的一个步骤,正如行婚礼时少不了结婚戒指一样。
第二天,娜莉穿上欣长的白色礼服,真是仪态万千,光艳夺目。然而我的目光却完全被母亲所吸引,她虽然仍像往常一样穿着黑色长衫,但面容忽然显得格外年轻和孩子气,眼中也不断地流露着喜悦的光芒,今天可是我们彭家前所未有的大喜日子!碧茜和我很早就带她到礼拜堂里去。我敢断言华登家的亲友们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位坐在第一排座位上、仪态大方、面带微笑的女士是既不能行走,也不能说话的。
直等娜莉和腓立并肩从两边座位中间的通道走进礼堂来时,我才第一次想起我也曾想与卡莱有这样的一刻。这时碧茜已经三十多岁。她因健康的缘故不可能生孩子,因此很早就已决定独身不嫁。我如今也二十七岁了,我早晓得碧茜和我这两个独身女儿会长久住在贝雅老家的。
但那是个快乐的思想,不是哀愁的思想。就在这一刻,我确实知道神已经接纳了四年前我所献给祂的礼物——我那份支离破碎的情感。因此当我想到卡莱时,心里一点受创的痕迹都没有,有的只是从十四岁起每次想到他时便有的那种无尽的爱意。我低声呢喃:“主耶稣,赐福给卡莱,也赐福给他的妻子。愿他们亲密相爱,也愿他们真诚爱祢与祢密切相交。”那是一个祷告,我清楚知道这样的祷告不是彭柯丽凭着自己的力量能够说出来的。
然而那一天最大的奇迹后来才来到。婚礼结束时,我们选了母亲最喜爱的一首诗歌“美哉主耶稣”(译者注:普天颂赞31首)。当我们站着唱那首诗歌时,突然我听见在我后面母亲坐在座位上也唱了起来。一字又一字,一节又一节,加入与我们同唱。妈本来只能说三个字,如今却一字不露地唱完这首美丽的诗歌,连一点口吃的现象都没有。生病之前,她的歌声本来高而清,如今显得沙哑而粗糙,但对我而言,那真是天使的歌声。
她一直唱至最后一句,我双目向前注视,惟恐回头望她会打断那特殊的灵感。最后当每个人都坐下时,妈、碧茜和我的眼睛里都闪烁着泪光。
起先我们希望这是妈复原的开始,可是这些她所唱过的字以后她再也说不出来了,此后她也没再唱过。那是孤立的一刻,是神赐给我们的礼物,是祂特地送来的结婚礼物。四个星期之后,在睡眠中脸带笑容,妈就从此与世长辞了。
那年十一月底,一次普通的感冒却造成一个大改变。碧茜开始流鼻涕和打喷嚏,于是父亲决定不让她再坐在收钱柜台的后面,因为每当顾客开门进出时,冬天寒冷的空气便随着吹了进来。
然而圣诞节又快到了,这正是一年里生意最兴旺的季节。由于碧茜卧病在床,我只好尽可能往楼下铺子里跑,应付顾客,替他们包装,省得父亲每隔五分钟就得从他工作的高台上爬下来,再撑上去。
安娜姨妈坚持她能一手料理厨房烹饪的事并照顾碧茜,于是我便专心一志地坐在碧茜惯坐的柜台后面,开始登记我们售出钟表的数量、修理的价目、以及记录花了多少现款,购买零件及补充货品等。但我愈整理,我愈觉得难以置信——过去的帐目竟然毫无系统!我无法知道某一个帐单是否银货两讫,也无法知道我们的要价太高或太低。事实上连我们这个钟表铺是赚钱还是亏本也差不出来!
一个刮风的下午,我匆匆跑到街上一家书店去,买了一套全新的帐簿,开始有系统地把一切登记下来。许多晚上,直到店门锁好,百叶窗放下之后,我仍旧一人坐在闪烁的煤气灯下细细审视旧日存活的清单与批发商送来的帐目。
有时我会问问父亲:“上月你替何克先生修理钟表,要价多少?”
父亲总是茫然地看着我,说:“唉!干嘛问我这个呢?……啊……我亲爱的孩子……我实在记不清楚了……”
“但是,爸爸,那是华希伦牌的古老名表,你要老远到瑞士去定购零件,这是他们寄来的帐单,而你——”
突然他面露喜色地说:“我当然记得,柯丽!那真是一只好表,修理它可真是一种荣幸。那只表真老极了,只是何先生让灰尘跑进去了。亲爱的,你要记得,一个好表是必须保持清洁的。”
“但父亲啊!你究竟索价多少呢?”
我发明了一种进出帐登记的系统,渐渐地帐目上的数目与实际开支和收入的数目开始相符,我也愈来愈喜欢这份工作。我向来就喜欢这个钟表铺,我喜欢听那些微小嘀哒的声音和一排排架子上细巧发光的面孔,如今我发觉自己也喜欢这铺子里作生意的那一面。我喜欢分类登记,标列存货。我喜欢这个忙碌而满有活力的商业世界。
偶然当我想到碧茜的伤风已深及她的肺部,而且很可能会像往常一样,有转变成肺炎的危险时,我就不禁对自己这样醉心于这份工作而深感歉意。尤其是当晚上我听见她在卧房中咳得那么痛苦时,就不能自禁地诚心为她代祷,希望她能早日痊愈。
圣诞节前两天,当我已经收市,正打算锁上楼下通道的门时,碧茜手里抱着鲜花,从街巷中冲了进来。当她看见我站在那里时,眼中的表情好像是个做了坏事的孩子一般。
带着辩解的语气,她说:“柯丽,这是为圣诞节用的!在圣诞节时我们必须有鲜花!”
我咆哮着说:“彭碧茜!你这样偷偷摸摸地出去过多少次了?怪不得你的病一直没有好转!”
“老实说,我多半的时间都是躺在床上的——”随即因为咳个不停,只得停了下来。“只有为了真正要紧的事我才起床一下的。”
我把她送上床,然后开始巡视各个房间,要好好地搜索碧茜所谓“要紧的事”。我对这房子里的一切真是太少注意了!碧茜把许多地方都布置一新。我大步踏上楼梯,走进她的卧室,搬出证据向她质问:“碧茜,把角落里壁橱内的餐具重新排列一番是不是一件要紧的事呢?”
她抬头看着我,满脸飞红地抗议说:“是的,那是要紧的事,你总是照老法子把它们堆在一起。”
“那么贞苏姨妈的房门呢?有谁用褪漆水把漆洗掉了,还用沙纸把门擦亮的?是谁去作这种费力的工作的?”
“可是油漆把那扇好木料的门全给盖住了!啊,柯丽,多年来我就想把上面的假漆除去看看。”说完,她忽然降低了声调,颇带歉意的说:“我晓得自己很可恶,又自私,让你一天又一天地留在铺里工作。从现在起我会小心照顾自己,好叫你不必再在铺里为我代劳过久。可是我喜欢留在上面,假装自己正是一家之主,能计划自己想做的事……”
于是真相大白,原来过去我们把工作给分配错了,一旦我们把工作对调,一切都有了惊人的改变。过去在我的料理之下,这房子固然都能保持清洁,一旦到了碧茜手里,却是满室生辉。她对木料、款式和颜色都由特殊的审美观,而且能帮助我们看出它们的美来。我们拨归食物的预算向来都极微小,在我负责时,只够勉强买肉料和面包。如今在碧茜的管理之下,餐桌上开始时常出现前所未有的美味佳肴。早餐时,她常会对我们说:“你们大家等着瞧吧!看看午餐后会有什么美味甜点!”于是整个上午我们在铺子里都会禁不住地猜想餐末的点心会是什么?
藏在炉子后的汤锅和咖啡壶,在我管家时似乎从来没有时间去用他们,如今从碧茜接手的第一个星期起就又再度热气腾腾起来。很快地像邮差、警察、被人遗忘了的老人、在寒风中发抖出来跑腿的童仆都会来到街巷的门内歇脚,捧一杯热咖啡或热汤喝,正如妈妈在世时一样。
同时在钟表铺里,我也发现了另一件梦想不到的事。很快我就发现除了招呼顾客和管帐外,我还想学点别的:我想学会修理钟表。
父亲非常热心地教我。我终于学会钟表里面摆动和不动的部分,也学会了润滑油和各种溶液中的化学成份,以及各类工具及使用磨轧轮和放大镜的技术。但也有一些东西是我学不会的,像父亲的耐性,他那份调理各式钟表以及使得钟表中齿轮和谐转动的本领,这些乃是无法传授的东西。
这时腕表已经开始流行,于是我报名进入一个专学这类技术的学校。母亲死后第三年,我成为荷兰第一位领有执照的女钟表师。
以后这就成了我们固定的生活方式,廿多年来日日如此。早餐完毕,当父亲把圣经放回书架上后,我便跟着他下到铺子里去。碧茜则开始搅动汤锅,光凭三只马铃薯和一磅的羊肉,她能像变魔术似的,烧出一锅极可口的菜色来。由于我留心管帐的缘故,我们铺子的经济情况也开始好转。不久以后,我们便有余力雇一位女店员来负责店面,我与父亲则留在后房工作。
在这间狭窄的工作房里,人群照样川流不息。有时是顾客,但更多的时候是访客——从脚穿木屐的工人到商船队的老板——每一个都会把他们的难题带来向父亲请教。父亲则毫不愧赧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祷告,寻求指示。
他也为自己的工作祷告,其实很少有什么修理的难题是父亲不能应付的,然而偶然也有些难题令他扑朔迷离。这时我就会听见他这样祷告说:“主啊!你令太空中的银河系统井井有条地转动,你既晓得如何叫行星运转,也必然知道如何叫这只表走动……”
当然祷词会随着特殊的需要时有不同。父亲热爱科学,经常阅读成打以上的大学学术杂志。历年来他总是把那些停着不能走动的钟表带到“那位使原子跳舞”或者“那位使海流运转不息”的主面前。这些祈祷的答案似乎总是在半夜之后才来到。许多个早晨,当我爬上我的工作台时,常常发现昨夜被我们拆得支离破碎的钟表零件如今已经拼合好了,正在愉快地嘀哒走动着。
有一件事是我无法做得和碧茜一样好的,就是关怀每个踏入铺来的人。常常,当一位顾客走进门来时,我得悄悄溜出后门,上楼找碧茜:“碧茜,那个身材结实,年纪约有五十岁的太太是谁?她胸前挂了一个用蓝色天鹅绒的带子穿着的阿平纳襟表。”
“那是桂格太太,她的弟弟染了疟疾从印尼回来,她一直在侍侯他。”正当我要转身匆匆下楼时,碧茜又加了一句:“柯丽,问问她林克太太的婴孩可好!”
几分钟后,桂格太太离去时,还会向她的丈夫下个错误的结论说:“那个彭柯丽可真和她姊姊一模一样!”
一九二零年代的后几年,在安娜姨妈尚未去世之前,我们贝雅古屋空置的床位已给一群寄养的孩子们占满了。十多年来古屋里充满了孩童的笑声。碧茜则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