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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浮躁-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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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文举立即老实了,说:“这话我说过的。”
  田一申说:“这是什么意思?你对目前政府的政策不满吗?要搅乱人心吗?是你制造出来的,还是贩卖别人的?”
  韩文举想说出这话是从和尚那儿听来的,但他不想牵涉了外人。说:“坐船的人说的,我真忘了那人是哪里人,姓甚名谁,他是穿了个蓝褂的。”
  田一申说:“你这个老鬼头!要是在前几年,你就吃不了兜上了!”
  韩文举陡然心境阴沉,看着田一申扶着翠翠上了那只船,开拔下行,他锐声地说:“田队长呀,你以为我是盼政策变吗?我打听这消息,提说这消息,全是害怕政策有变啊!”
  田一申却再不理他,船慢慢在河心漂远,最后变为一点,于天和水的交界处忽地消失了。韩文举霜打了一般地立在渡船上,突然间,却十分兴奋。想:田一申的话不是说明这政策不会变吗?哼,只要这政策不变,你田一申当队长,管得了河运队的船,却管不得我韩文举的渡船!田中正也管不住的!!
  韩文举心里高兴起来,就立在渡口狼一样吼着喊福运。但福运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不来陪他说话,也不来喝酒。韩文举自个喝了几盅,总觉得无人交流,喝得也没了滋味,看看天色向晚,渡口上已无搭渡之人,便将船泊在那里,进村去找福运,才知道福运又让田中正的嫂子叫去深翻一块菜地了。老汉惆怅半日,忽想起金狗,直脚往不静岗去。
  金狗这半年来,越发对韩文举殷勤,韩文举也越来越服起了金狗。这小子,在岸上倒还罢了,一到水上撑木排,就是忘乎一切的亡命徒,韩文举觉得自己年轻时闯州河也没这么个帅劲!这期间,每次放排归来,金狗就要到渡船上和他坐坐,差不多要掏出一瓶好酒给他,说:“这是小水捎给你的!”韩文举就要夸说小水一通,然后将酒瓶打开,两人共享,有几次喝醉了,流着泪说:“我这小水待我这般好,我对不起侄女呀!论人才,论品德,论性情,我的小水是活该有福的人,可她偏偏命苦,无缘无故地做了寡!”遇到这阵,金狗也伤心落泪,百般劝慰,一直待到韩文举醉沉睡定方回家去,往后更是孝敬韩文举如孝敬矮子画匠一样。小水捎来的酒还是不断,韩文举就写了一封信让金狗捎给小水,说他这里一切都好,收缴的船钱够他喝酒的,让她在铁匠铺里攒下钱了,自个好好蓄着,以后有了好的对象,也好经营她的新家。但小水很快寄来一信,说她根本就没捎过酒,酒全是金狗掏自己钱买的。这韩文举就疑惑了,不明白金狗是为什么。他忽儿想到金狗是不是有别的原因,打问别的人,别人全只是笑,说:“那多好的事呀,谁要给我买一瓶酒,我就去烧高香了!”他在一次金狗又拿了一瓶酒给他时,他说:“又是小水捎的?”
  金狗说:“她说,让你天天喝点,但不要喝醉,人老了拿不住酒劲了!”
  韩文举直愣愣盯起金狗,说:“金狗,你原来是个说谎的鬼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酒是你自己买的!”
  金狗脸色大赤,立即笑着说:“是我买的你就不喝了吗?我自小跟你喝酒,我不能还你吗?”
  韩文举说:“你老实给我说,你的用心是啥?”
  金狗脸色更红了,却平静地说:“有什么用心,你让我喝酒也有用心吗?”
  韩文举想了想,这话也是,便将心底处泛上来的某一种想法又悄悄压下,不再提说。两人开始坐喝,喝到酣时,却狡猾地冒出一句:“现在的事情,老年人重要是重要,但老年人毕竟老了,说什么也都只是个参考罢了,问题还在年轻人,是你们年轻人的事!”
  他说完这话,漫不经心地,却暗中看金狗的神色。金狗一字一句听在心里,也装作一派混沌,天地不醒,倒反问道: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使韩文举心凉了许多。
  这夜韩文举到了不静岗,金狗却也不在家,他是收清碾打种毕包谷后又下河去白石寨,几日没有回来了。矮子老爹在灯下用烟煤子和制胶质墨块,热情让韩文举坐了,小而生光的眼睛直瞅着问:“你让金狗去白石寨捎买了什么东西吗?这孩子应人事小,误人事大,他几天也没回来了!”
  韩文举说:“我有什么可捎买的,来看看他,不知外边近日又有什么动静了!”
  矮子问:“出什么事了?”
  韩文举正不知话怎么说,门前的狗就咬,接着有一束手电光从门洞照进来。韩文举还未看清来者是谁,那人就高喉咙嚷开了:“哎呀,老韩伯你在这儿!我在渡口喊船,就是无人应,害得我趟水过来,一边趟一边骂:这老不正经的又跑到哪家娘儿们屋里去了!”
  韩文举说:“蔡队长,你好作孽!两年前州河涨水,冲下一个女人,三十郎当,我救她上来,她跪在我面前磕头,说要报答我,我说:怎个报答?她说给我钱,我不稀罕她的钱。她后来要用身子报答我,我拍了拍那腿上肉,肥嘟嘟的,就让她穿上裤子去了。东西倒是好东西,人不中用了啊!”
  三人大笑,矮子骂道:“你好过口上的福!文举,你这张嘴遭的罪多,下辈子变驴变马不得转世的!”
  蔡大安坐下,将黄狗按在身边,问矮子:“金狗还没回来?”
  矮子说:“文举也来找金狗的,有了什么紧事,深更半夜的让你来?”
  蔡大安没有立即说,看了韩文举一眼。
  韩文举就说:“你们有要事,你们谈,我去卧屋抽烟去。”
  蔡大安说:“你和金狗家关系近,你坐着,也不是什么绝密,是关于金狗的好事,你听听不要传出去就是了。”
  韩文举就坐下,显得漫不经心的。
  蔡大安说:“明日得让人去白石寨找金狗回来!州城里报社要咱县推荐两名搞新闻的人,田书记向县委那儿讨了这名额,意思想让英英去。还有一个名额,我推荐金狗,金狗在部队就搞过这项,又是复退军人,正好是个安置,可田一申却要推荐另一个人。”
  韩文举听说招收干部,他不懂新闻这个词,问明就是做记者,记者这名儿他是知道的,心里直替金狗激动!当听道田一申要推荐另一个人,就问:“是哪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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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大安说:“是镇东的那个陆小六。”
  韩文举说:“陆小六?”
  蔡大安说:“说她姐姐你就知道了,叫翠翠!”
  矮子还在迷惑,韩文举就叫起来:“是那小狐狸精?她不是和田中正黏乎上了吗?”
  蔡大安大惊,问道:“这是你说的呀!你怎么知道?”
  韩文举直觉失口,后悔不及,赶忙说:“这权当我胡说,我也是听外人说的。”
  蔡大安则站起来,去门外看了,回来压低声音说:“你们既然知道了这事,咱就在这全说出来,出门就算完事。这翠翠就是田一申给书记牵的皮条,他想让书记和这翠翠结婚,这不是成心拉领导下水犯错误吗?翠翠现在怀了孕,逼书记成亲,可书记总不能为一个臭婊子坏了前程呀!那翠翠就要挟不坠胎,书记只好以让其弟去顶这个名额为条件,才同意和田一申到荆紫关打胎去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金狗回来,快些去乡政府报名,估计乡政府要提供四五个人选,州城报社再来人考察。这事误不得,越快越好!乡政府不让把内部情况透出去,但金狗和我是什么关系?就是犯错误,受处分,我也得来透透风呀!”
  矮子顿时慌起来,脚手乱动,不知怎么感激好,忙取酒来招呼。韩文举便插嘴道:“金狗我早就看了,相不是凡人相,这小子去了州城报社,他会成个大人物的,仙游川也不是光田家巩家出人的!可话说回来,田书记既然答应了陆翠翠,他还能改口吗?”
  蔡大安说:“事在人为,要么急着找金狗!金狗条件最适合,田一申却死不同意,这人表面上和金狗亲热得不行,背地里却使绊子,我算把他看透了!”
  韩文举说:“你们河运队不是盈利好大吗,听说田一申在白石寨货栈,做生意挺有一套的?”
  蔡大安说:“那人最鬼,外面倒落个大名声。河运队还不是金狗他们出的力,问问他下了几次河,跑了多少路?他只会卖嘴!光想揽权,好像河运队就是他一人功劳!”
  矮子一边添酒,试探地说:“田书记不是挺信任他吗?”
  蔡大安说:“我对田书记就是这一条意见!不知他怎么想的,偏要用田一申?!大家都不满田一申,私下议论纷纷要撤换了他,田书记见闹得事大了,同意开河运队大会民主选举,他就给田书记上美人计了。金狗回来,你要让他联合大伙就不要投田一申的票。那算什么东西,河运队现在经济上也一堆问题,再让他管下去,非烂包不可!”
  韩文举不大明白河运队里事,也不敢随便发表意见,却纳闷:一个河运队两个队长,倒矛盾得尿不到一个壶里,这不是和当年老支书与贫协主席一个样吗?怎么搞的,吃国家粮的,吃农业粮的,大小当了官就都不和?!不和就不和吧,与他韩文举屁事,他韩文举倒高兴起来了:河运队既然还争争吵吵当头儿,就把金狗的好事吵出来了!他将酒壶提起来,直嚷道酒干了,作践矮子家里要没酒了,他到船上去拿呀。矮子就又取了一瓶,三个人碰了一盅又一盅。
  韩文举首先就喝醉了,说:“蔡队长,听你说,田书记的英英也要去报社?英英不是在两岔镇商店吗,有了国家的饭吃还要占一个名额,那女子能写文章吗?”
  蔡大安说:“这名额不是田书记到县上要,能拨到咱乡上吗?不拨到咱乡,金狗能去?什么事不是人干的,业务不熟悉可以学嘛,呆在商店自在倒自在,出息能有多大?”
  韩文举就勾起一件往事,说:“十年前,州城报社来了一个记者,说是采访,问我当年仙游川田家巩家闹革命的事,我说了一上午,人家就走了,后来报上登出来好大一张。记者是大本事!没本事的人当个官是行,要到报社去写文章,英英我看难哩!”
  矮子说:“他韩伯,你怕又是醉了!”
  韩文举站起来,说:“是喝多了,人老了,拿不住酒了!四十年前,我喝过二斤白干,到白石寨妓院去,那臭牙婆子以为我醉了,要我三个大洋,我骂了她一顿,和那白脸子睡了,临走倒还偷了她一块胰子。今天是喝多了,蔡队长,我不陪你了,我到船上去,你要回去,河岸上喊我。别人我不摆渡,你是要摆的,摆。”
  韩文举从门里往出走,矮子问能不能回去,回答却能的能的,真个摇摇晃晃走了。
  回到船上,福运却在舱里等他。
  福运浑身湿汗,直打饱嗝儿。韩文举说:“忙了人家半夜,讨了什么吃的?”
  福运说:“真有肉的,我吃了十二片。”说罢却脸色赤红,作难了半晌说:“韩伯,你说那妇人好不?”
  韩文举醉眼发痴,问:“给你吃了肉,你就说她好?”
  福运说:“我是说……”却不说了。
  韩文举怔了一下,酒有些醒,问道:“这妇人还给你更好的了?”
  福运点头。
  韩文举一把扯住:“好呀,福运,你倒还会这个?那妇人可是书记的嫂子,比你大十多岁的!”
  福运就慌了,说:“韩伯,这我可没干什么,我挖了地,回去吃饭,那妇人直给我夹肉,肉吃了,她说我乏了,就让在炕上展展身,她就脱了衫子,直嚷嚷热,我不敢,我怕人家没那个意思。后来她坐得近近的,我又怕了,怕人家这是给我上什么计。我说要上个茅房,一出门就到船上来了。”
  韩文举一口唾在福运脸上,骂道:“你个没出息的,那女人能给你上什么计?我要在年轻,管得了这些?她就是有计,你也该将计就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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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运还呆在一边,惊慌不已。
  韩文举笑得不可收拾,寻着词儿作践福运,后来就倒在一边,说:“你小子没种,你不知道田中正在外边相好的多吗?那妇人四十出头,正是发狂的时候,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一是守不住,二是也要报复田中正。人家不寻我……我是不行了,你小子五大三粗的,却不会收拾女人!”
  说罢,头一歪,一摊污秽吐出来,再不言语了。
  第七章
  白石寨城南门外,沿州河是一溜高低错落的破房子,因为不属城建局所规划,全都简易结构,但巧妙性、艺术性却令人叹为观止。州城下来的画家,留着很长的头发,非男非女的,常对着这里作画。这房子并不作基础,墙沿着岸石往上砌,砌成炮楼状,里边就有一架木梯,或是两根绳子上系着木棒的软梯,就可以钻入楼上的一间。岸若不是青石平面,主人家又没有足够的材料,那就垒两个石柱,高悠悠上去,盘踞一个木阁楼。阁楼的窗子皆日夜洞开,有无数的丑美眉眼在州河上望。河面上虽然有风,但州河的水好,无论丑美,脸子却是十分之白。每于清晨,雾从河面上起身,渐渐爬到这些房子顶上,寨城里就像处在打开的馍笼里,街灯半昏不明,显一团羞涩的橘黄。南街,是条老街,就只响动笃笃的脆音,这是挑水的人趿了僵硬的塑料底鞋在石板街上的声动,或者是放圈的早猪,后边有挑了屎尿担的人,只待猪的尾巴翘起,就急忙跑近去用勺接了,倒在桶里,然后勺在桶沿上磕得十分有节奏,如古时的更梆声。这个时候,城外的破房子已经在雾中清楚,一道十分鲜艳的霞光从州河东面水上铺过来,直腐蚀了凹凸不平的石头墙,又一直铺到河的西面,衬出有三四只梭子船、木排摇曳而来。睡在小木石楼上的妇人,一颗蓬头探出窗来,咿呀地叫一声什么,随之将一盆臭水泼下来,重重地在河水面上溅起。清早的河边是臊臭的。州城来的画家常常被这臭水溅及,骂一声“霉气”!那楼上的妇女听见了,忙将帘子放下,嗤嗤地发一阵谑笑。或者画家们正对着那石柱素描,便看见石柱之上的楼底,有一个洞,正一个白嘟嘟的东西蹲着,是在拉屎,恨不能一个石子击上去,取几声“哎哟”解恨。若是冬天,这石柱中间,就冰冻起一个粪柱,有郊远乡村的农人便锤子打砸了,如凿下一节溶洞的石雕,拉上柴排运过河面。这情景别有风采,但往往画家不在此季节来白石寨。若是到黄昏,寨城里差不多苍茫昏暗,河岸上还挺光亮,东边河滩上就一溜一队拉纤人,整齐地排列,一声地吼唱,身子斜到与沙滩平行般地前进,船就慢慢靠了岸边。而与此同时,木石楼上的窗口全趴着脑袋,岸头又站满了人,一起对着船上下来的船工喊:“住店吧?五角钱一夜,被褥干净,有吃有喝!”眼睛就盯着上岸者腰间的牛皮大钱夹。船工们享受了人生的荣耀,想象着战场上凯旋而归的将士威风的味道莫过如此,故全不作答,自己忙自己的,扬长而去。船工是有各自的目的地。只是那些经验未足的,面善心软的,终被开店的包围,如一只羊被众多的狼所撕,结果受力大的携去,于一间木石楼上住了。这木石楼上床十分之小,被褥乌黑,半夜里浑身瘙痒,黑暗中也摸得出四个五个肉乎乎的东西,用指甲挤出一声小小的“叭”!再是,楼板裂缝,楼下有光透上来,看得见店主人的小两口曲尽绸缪,极致了肉体上的杂技,便一时难忍,咬指抚心,倏起倏卧,也在不觉之间将被褥弄得点点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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