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德宏基(第一部)-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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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泽州再规劝他。”李守节已经考虑过此事了。
“倘若令尊执迷不悟……”姚内斌仍旧有些担心。
“那就只有玉石俱焚!”李守节知道别无选择,说道。“姚将军在此为证,我李守节既想做忠臣,又想做孝子。如果不能两全,我希望姚将军转告天子陛下,就说李守节是为大宋尽忠,在潞州给我留一块坟地!”
“壮士!”姚内斌不由赞叹一句。“少将军,你也成全了在下的忠义,我谢谢你。不过令尊大人那里,劝是劝不回来的,不知少将军想好脱身之策没有?”
李守节何尝不知道老父的脾气?既然走到了这一步,老父是不会回头的。他现在没有更多的遗憾,因为自己已经苦苦劝过父亲,已经尽了孝道。
“脱身之策?哈哈哈哈……”李守节大笑起来。“我不是说了嘛,潞州给我留块坟地,就是我的脱身退处之地。”
整个谈判没用一个时辰,李守节回到屋里,把自己齐齐整整地装束起来,穿上了一套崭新的戎装,又换上一双新靴,走回厅前,把手里的一方白帕交给姚内斌: “烦姚将军给我扎在头上。”
他与姚内斌并肩走出府衙,故意绕了个远,打从军营密处经过。军士们见少将军白额出降,有的在那里发愣,有的哭了起来。
“孩儿们,不要难过,周朝与宋朝本来就是一家人。明天,你们就编进宋朝的军队,吃宋朝的军饷,你们会活得更好!”
“少将军,你还回来吗?”军士们的情绪显得很凄凉。
“少将军一定要回来呀!”
“少将军,我们陪你去吧!”
“……”
赵匡胤翻过十八盘抵达泽州城下时,李守节正好也来到泽州。远远地,赵匡胤看见城南有不少尸骸。天气转热了,本该麦香四溢的郊野,却飘过阵阵腐臭之气。他又看见不少的宋兵在收拾尸体,这是周太祖时就定下的规矩,赵匡胤还在继续遵行着这个规矩。
城上城下到处是兵,有的在箭楼上瞭望,有的在往城上搬运石头和刀箭,一个个衣衫破旧,形容憔悴。
李守节从容地走进泽州府衙。李筠没在,小校说,李大帅在后厢爱妾刘氏那里,让他稍候。他不想等,命小校带他立即前去。
“你来这里干什么?”李筠吃了一惊,皱着眉头问。“潞州呢?”
“孩儿已把潞州交给宋军了。”李守节说完,垂下头去,等着父亲的责罚。
“老夫上了刘钧的当了!”李筠咬牙切齿地说。“实指望他与契丹乘机南下,用闾丘仲卿之策,定能成就大事。可惜这些家伙一块儿糊弄老夫,把为父推上了绝路!”
“父帅,姚内斌亲口答应,可以免你一死。”李守节哭了起来。
“傻孩子,说梦话哪!”李筠不屑地哼了一声,绝望地叹道。“想不到我李筠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李守节泣不成声。
“守节,为父知道你是个孝子,听为父一句话。我估计赵匡胤攻城就在明天,你今晚就带刘氏走。刘氏腹内有为父的骨血,我死之后,你要善为抚养,长大后让他种田,让他经商,让他学手艺,干什么都行,只是不要再当将校,千万不要再当将校,多大的官儿咱也不要了!”
“父帅,孩儿舍不得你老人家,让孩儿与你一同死吧!”
“傻话!为父一把老骨头,死不足惜。你们都这么年轻,为啥要死?”
“父帅,那你为啥一定要死?究竟是为啥呀?”李守节抱住李筠的大腿。
“为父只为争一口气罢了,说不清楚!”李筠叹了口气。突然,他像红了眼的猛兽,一把揪起李守节,吼道: “快走,快走啊!”
第十八回 范丞相力荐枢密
“攻城!”
赵匡胤一声号令,万弩齐发。一枝带火的箭直向城头射去。李筠一把抓住箭杆,哈哈大笑了几声,把箭扔在地上。又一枝箭朝他头顶射过来,他爽身一蹲,那箭结结实实地钉在了身后的红漆大柱上。
宋军的箭渐渐稀了下来。李筠大吼一声:
“放箭!发礌石!”
墙头上的士卒拼尽全力朝城下射箭,扔礌石,攻城的宋军被这阵猛烈的还击打得向后退去。
“再攻!”赵匡胤又下了命令。
泽州城墙并不算高,数十架云梯成排地搭在了南城墙上,尽管滚木礌石哗啦啦地砸下来,宋兵还是如蜂如蚁地往上爬。北面慕容延钊,东面王全斌,西面姚内斌分头指挥着各自的军队,杀声混着惨叫声、嗖嗖的鸣镝声、叮叮咣咣的礌石声、哇呀呀的格杀声、刀枪剑戟的撞击声、呼呼的风声、哭声、骂声,这一刻的泽州城,进入了毁灭前的壮烈。
李筠走下城楼,后面跟着几个亲卫校卒。他望了望从城门通向府街的那条大道,又望了望道路两旁的市肆店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放火!”
店铺从北向南,渐渐地烧了起来,火舌越蹿越猛,借着风势,迅速地向前延伸开去。
北门被攻破,潮水般的宋兵涌了进来。
李筠旁若无人地信步前行,后面的宋兵将他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他走不动了,站在那里,怒目而视。
崔彦进骑着马冲过来,喝道:
“李筠逆贼,还不投降!”
宋兵拥上来要捆。李筠大喝一声: “谁敢动!”趁众人怔住的一刹那,他抬眼看了看崔彦进,笑道:“逆贼?呵呵,你抬举老夫了!”
他喝开围住他的宋兵,朝正在燃烧着的店铺走去。没有人敢拦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毕毕剥剥的烈焰之中。
火被扑灭了,整个泽州城笼罩在一片呛人的浓烟之中。
李守节来到被烧焦的李筠身边,脱下自己的衣甲,覆盖在他身上。赵匡胤、崔彦进、王全斌、慕容延钊等人骑在马上,静静地看着,谁也没有说话。
李守节在李筠尸体前跪了足足有一刻的时光,才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
“陛下,罪臣李守节恳请陛下赐臣父三尺之土。”李守节没有跪,只行了一个深揖礼。
赵匡胤轻轻说了一句: “姚内斌将军处置此事。”便勒马离开了。
两天后,赵匡胤大军进入潞州,安抚吏民,大宴群臣,论功而行赏。
王侁的胳膊上还裹着白布,因有创伤,他没敢喝酒。当随行廷臣宣读赏功诏书时,他心里十分得意,自以为肯定能受上赏。可是慕容延钊、王全斌、崔彦进,一个接一个,几乎每位将领都已宣读完时,竟没听到自己的名字。他有些坐不住,悄声问身边的潘美:
“潘将军,你听到在下的赏格了吗?”
潘美也正在纳闷,说了声“不曾听见”,又问王侁: “你听到潘某的赏格了吗?”
王侁凭着记忆,回答说: “好像也没提到你潘将军。”
“列位将帅!”赵匡胤心绪甚佳。“朕此次亲征泽、潞,大获全胜,这是大宋开国以来第一个漂亮仗,躬行赏罚,朕也是第一次。众将帅且慢饮酒,朕还有两人需要奖赏。”
门开处,李守节在前,闾丘仲卿在后,走到赵匡胤面前跪下。
“李守节忠义之心,皇天可鉴,泣谏李筠于前,保全潞州于后。列位将帅想一想,如果李守节助纣为虐,潞州有多少士民会命丧无辜?王师又会有多少将士血染城下?只此一件,便当受最上之赏。朕亲授李守节潞州团练使,养护军民,扼守北边。”
“谢陛下!”李守节接受王命,叩头谢恩。
“昭义军节度掌书记闾丘仲卿,当大宋军队重兵压境之时,义忠其主,虽背逆天朝为可诛,念其忠于所守而引颈。此等忠臣,朕不忍杀。可特授大理少卿,随朕入京供职。”
闾丘仲卿只叩了三叩,他的嘴巴肿得很厉害,说不出话来。
“众将痛饮!”
王侁再也坐不住了,他推说小解出了宴会厅,在外边转悠了好几圈,直等到宣赏官走出来,才连忙迎上去问:
“我王侁险些把命丢在这里,为什么不该赏?”
宣赏官打开圣旨,仔仔细细地又查了一遍,果然没有王侁的名字,无奈地说了一句:
“王将军,下官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宣赏官回去跟赵匡胤说了此事,还是赵匡胤喝了酒想出来透透风,他从侧门走了出来,瞧见王侁,朝他招了招手。王侁跑过去,没等他问,赵匡胤先自开口:
“没听到你的赏格,是不是?朕早就见你出来了!为将者如此小气,朕看你不起!”
王侁连忙施礼,解释说:
“末将只是小解。”
“知道为什么不赏你吗?”赵匡胤问道。
“末将不知。”
“朕来告诉你: 听说你在黑牛峪杀了北汉二百个狼孩,还负了伤,此事不虚吧?”
“千真万确!”
“可你却丢了朕怀州四百士兵的性命!”赵匡胤嗓音高起来。“以一对一,朕还得让你偿还二百条人命呢!指挥不当,急于求成,你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个老练的将官哪!”
王侁的脑门开始冒汗。赵匡胤说的句句真切,他无法辩解,垂着头不敢做声。
“还有那个潘美,战事当前,居然派孩儿军指挥使李超寻亲觅友,至今下落不明。这样的将军能赏吗?”赵匡胤的话不容置辩。不过他心里清楚得很: 王侁和潘美在这次战役中功绩卓著,单是储备、押运粮草这一项,就足以厌服将帅。他早考虑过了: 对这两个人,不能加官,只能进职,有罚有赏,才能达到既警醒他们,同时又激励他们的目的。
什么叫加官?什么叫进职?这里要解说一下: 古时候的官分为若干系列,所谓品、爵、勋、阶是也。加官就是加阶授勋,比如隋朝那个花木兰将军“策勋十二转”,她花木兰的将军职务并没有变,但是授以高勋,表示给予一种荣誉的奖赏。还有前面提到的“开府仪同三司”,也是在不改变原有职务的基础上提高官阶而已。赵匡胤这次奖赏的名单没有王侁和潘美,就是指不给他们加勋阶。进职就不同了,进职是说你原来任的是州刺史,现在调你任比州刺史高的职务。他已决定把王侁调回京师,担任禁军散指挥使,潘美则升任马步军副都指挥使。
掩埋好两方阵亡将士,恢复了泽、潞二州的秩序,赵匡胤率领禁军于七月初三回到京城。没过几天,唐国主李璟派来的贺平泽潞使张洎和朱元也到了汴京。这张洎虽然年纪很轻,但能言善辩,遇事机敏,深得李璟信任。见到赵匡胤,他先将带来贡献的车舆、衣锦诸物夸饰一番,说得赵匡胤心里高兴,不过赵匡胤对此人的品德却不甚称赏。见过张洎之后,赵匡胤才在大宴时见到朱元,心中不免有些感慨。宴会结束之后,朱元总想寻机会与赵匡胤单独谈谈李重进谋逆的事。过了三四天,朱元通过魏仁浦引见来到延和殿。
魏仁浦刚刚离去,朱元便跪在赵匡胤面前,口称“罪臣”。赵匡胤命他起身,笑容可掬地对他说:
“如今你是唐国特命大使,何称罪臣?”
朱元站起身来,情绪激动地说道: “唐国主本没有命罪臣来使,是罪臣坚执要来,一是自请斧钺之诛……”
“等等,”赵匡胤打断朱元的话,问道:“朱将军此话何意?”
“陛下,微臣原为唐国将领,受陛下不杀之恩,归为周臣。如今又回到唐国,正所谓叛服无常之辈,最为士林所不齿。陛下继周之禅,上膺天命,对叛臣施以斧钺之诛,以警天下之人,臣愿以项上头颅为陛下立威。”朱元说得十分动情。
“哪有这样的道理。狐死首丘,人之常情。你可别把朕想成小肚鸡肠的人。说吧,那第二呢?”
“罪臣冒死以告陛下,淮南节度使李重进命人到唐国游说唐主,想与唐主联合一起,共同抗宋。唐主义正辞严,一口回绝。现唐主已经封锁江面,严阵以待。臣愿陛下早奋乾刚,发兵讨逆。臣献此策,也是替唐主略表臣服大宋的心意。倘或有需要唐国尽力之处,臣愿提兵助战,共歼丑类!”
李重进必反,赵匡胤清楚得很,所以不觉得意外。听完朱元的话,他心里更有数了: 李璟惧服大宋,堵死了李重进南退的路。有了这一条,剿灭李重进就容易得多了。他让朱元转告李璟,锁住江面,便是对宋朝最大的支持。
这一次潘美迟了数日才回到京城,一是遵照赵匡胤的旨令,协助李守节安排潞州守备,二是帮李守节整饬军府将吏。诸事妥帖之后,他才与李守节道别,踏上归程。此战潘美虽然没有受赏,但他还是欣喜万分,因为李超居然真的把萼娘找回来了!
李超把此行的经过详详细细地给潘美讲了一遍,潘美笑道:
“你小子真是个福将,老天爷总是照顾你。以后就跟着本帅干吧,也让本帅借借你的福气!”
说说笑笑,不觉日已西沉。吃罢饭后,李超告辞回衙,嬷嬷领着惟吉自去歇息,厅里剩下潘美、萼娘和蕊儿三人。
望着萼娘母女,潘美心中感慨万千,兵革扰攘之间,自己意外蒙萼娘救了一命,如今又终于将萼娘母女救出火坑,这究竟是天缘凑合呢,还是这动荡的世道里特有的悲欢?他又想起六年前从孟州回京的路上苗训给他卜的那一卦。当时他还笑话苗训是信口胡说,如今看来,竟是如此地应合: 自己果然又有了一个女儿蕊儿;果然又有了一个儿子惟吉。这个苗训,是真懂天机,还是让他糊里糊涂地蒙准了呢?
蕊儿高兴得一会儿偎在母亲身上,一会儿又站在潘美身边,亲昵地抱着他的胳膊摇来晃去。
“萼娘,潘某忙于军务,这几年让你受了太多的苦!”
“将军如此仁义,萼娘感激不尽。”萼娘说着,流出了眼泪。
萼娘显然苍老了些,但昔日的风韵依然如故。三个人又说了不少话,蕊儿直打哈欠。萼娘对她说:
“蕊儿,先去睡吧!”
“娘,你也早些去睡呀!”蕊儿撒娇地说。“我想搂着你睡呢!”
“去吧去吧!娘再跟潘将军说几句话。”
萼娘到家好几天了,这几天里她一直没有睡稳,她在焦急地等待着见到潘美,可今天真见了潘美,她又觉得憋了这么多年的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了。她一会儿看看潘美,一会儿又低下头去,就这样过了足足一刻,才又开口:
“将军,夫人过世后一直没人照料,军务又忙,太难为你了!”
“也惯了。”潘美一笑。“忙起来,什么都忘了。”
“将军,”萼娘一边捏着自己的衣角,一边鼓起勇气又叫了一声。“这些年我忍辱偷生,就是抱定了一个希望。”她抬起头,深情地望着潘美,话音显得越来越急促。“我希望能给将军打理家事,照顾子女,分担将军的忧劳!我钦慕将军的英名,自知身如飘蓬蒲柳,配不上将军,但我也曾是汉将的女儿,汉将的妻室,最懂得军人的感情和辛苦!”
潘美对萼娘的话并不感到惊奇。夫人去世之后,也有人给他提过亲事,但他从心里抹不掉萼娘的影子,尽管这个影子很飘渺,很遥远,但他坚信能找到萼娘。今天,萼娘就坐在他面前三尺远,而且主动地把态度表明,他倒觉得不大敢接受这个现实。
“萼娘,正因为你是将军之女,将军之妻,你才更应该明白军人的生死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