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德宏基(第一部)-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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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昶乐得有人愿意效命,便命他巡视北边。这赵季札果然名不虚传,他侦得周朝有用兵之意,连忙回朝奏明,并声言韩继勋、王万迪均非良将,难以御敌,自请为监军使,又请带上武定军节度使高彦俦一同御敌。孟昶见他胸有成竹,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周军总帅袁彦将兵力部署定,命小校传令王景先拔取秦州黄牛、青牛、凤岭、应家、雨峪、山前、山北、西峪八寨,将秦州与凤州的通道切断。他问潘美:
“老弟,袁某部署如何?”
潘美点头赞道: “老将军毕竟是老将军,不同凡响!”
“好啦!咱们先稳稳当当地睡上一觉,明天直捣他娘的黄花谷。潘老弟,这兵是你带还是我带?别忘了,你可只是个监军使啊!”袁彦笑着冲潘美说。这笑声阴阳怪气,既有点儿瞧不起潘美,又有点儿戏谑的意味。潘美虽然听得有些不顺耳,也不便针锋相对。他边看地图,边猜想袁彦的战略意图。地图上,黄花谷在凤州梁泉县之北,谷中有个黄花川,是大散水流经之处。黄花谷的南面是唐仓镇,从黄花谷往唐仓镇走,越过两道山梁后,便进入开阔地界,而这两道山梁合拢之处的唐仓镇,则是蜀兵后撤的惟一出路。现在蜀兵的主力都集中在黄花谷,潘美眼睛一亮,豁然明白了袁彦的心思,他是想以兵诱敌,而后用轻兵袭占唐仓镇,切断蜀军的归路。好老辣的袁彦!他用手指点着唐仓镇,说道:
“袁大帅,这儿才是建头功之处啊!”
“哈哈哈哈!”袁彦更得意了,他一直在注视着潘美,二人目光相对之时,袁彦一巴掌拍在潘美肩膀上,大笑道:“怪不得主上派你来找老袁,好个人物啊!”
谁想这赵季札谈起兵法来口若悬河,及至王景大军开进秦州,早吓得面如土色,他刚刚在德阳城扎营未久,料想大事不妙,慌忙将辎重和姬妾往回运,自己也骑上快马打算回成都。随行而来的高彦俦知道他临阵畏缩,劝他稳住情绪,以免动摇军心。不料赵季札劈头骂道:
“本帅荐你出征,如今敌情未卜,你不思冲锋陷阵,却敢来教训本帅!”
高彦俦畏于赵季札的权势,只好忍气吞声,问道:
“末将现在该如何措置?”
“还用问吗?当然是北征秦、凤。本帅回成都奏报军情,旋即回来!”赵季札命令道。
高彦俦只得听命,率所部缓缓向北行去。
赵季札这一回成都不要紧,满朝文武都以为他战败逃归,一时间人心大乱。孟昶弄清是怎么回事后,怒不可遏,不由分说,命刀斧手将他押到崇礼门外,枭首示众。另派先锋都指挥使李进昼夜兼程,抢在周军之前,占据了黄花谷。
此时王景三四千兵马已经连拔黄牛等八寨,秦州刺史韩继勋见势头不对,假托回朝复命,也奔回成都去了。王景没想到蜀兵如此不堪一击,旋即挥师东援。就在援军尚在路途之际,袁彦的精兵也已抵达黄花谷,与李进展开了一场血战。而潘美则率领两千人马绕道抵达唐仓镇,以逸待劳。
两军交战,杀声震天,袁彦威风八面地高举着银枪,跃马冲在最前,周兵如群狼一般扑向蜀军。蜀军先锋李进原是河东军将,因出使西蜀,被强留在蜀中,孟昶见他身材伟岸,深爱其才,命他做了蜀军的散指挥使。此人训练士卒颇有章法,所带的这支队伍,可以说是全蜀的锐师。此战他并不怯阵,两军刚交片刻,便已滚在了一起,刀光血影,好一场肉搏厮杀,直杀得天昏地暗。可惜李进毕竟仓促应战,而袁彦则是有备而来。杀到半个时辰时,袁彦将左、右两军悄悄撤出,迂回到李进两侧,这使李进三面受敌,渐渐不支。李进命铙手鸣金休战,袁彦哪里肯饶,一直把李进两千来兵马顺着川谷挤向唐仓镇,这才放慢了追赶的脚步。
一声锣响,喘息甫定的李进定睛一看,又是黑压压一片周兵截住了退路,这是他没有料到的事。只见李进像一只红了眼的豹子,声嘶力竭地吼道:
“杀过去!”
此时杀过去谈何容易!潘美两腿夹马,横戈于小路中央,直奔李进而来,两军又开始了肉搏,尘土飞扬,弥漫了山谷。混战中,李进神不知鬼不觉已绕到潘美身后,突然挺枪直刺潘美后心。潘美正与眼前的一个蜀将刀枪相搏,没有顾及身后,就在李进矛头将入潘美后背的时候,那矛尖猛然间被人用刀砍断,随后但听得“啊呀”一声大叫,李进已被劈于马下。潘美回头看时,见一个小校在李进身上又狠命地戳了几刀,血柱子喷满了小校的脸。
这一战蜀兵没有匹马只轮返回本土,潘美与袁彦会兵于唐仓镇时,蜀兵除一百余人被缚住之外,其余一千多人都做了刀下之鬼。
潘美在众人中找到了杀死李进的那个小校,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祖吉。祖宗的祖,吉祥的吉。”小校憨憨地回答。
“你救了本监军,又杀死敌军主将,你立了大功,本监军要为你报功!”潘美非常欣赏眼前这个并不魁梧但很精干的年轻人,“我先谢过你!”他伸手揩去祖吉脸上一层干了的黑血,鼓励他说:“下一仗攻打凤州城,会更危险,你能带兵攻城吗?”
“能!”祖吉应声答道。“不知潘将军让我干什么?”
“带人从云梯上攻进去!”
袁彦不愧是个善于用兵的老将,整个军队的行动几乎全在他的掐算之中。傍晚时分,后续部队三百人用牛车将粮草、云梯运到了唐仓镇,攻打凤州已万事俱备。众将士饱餐一顿,
酣酣睡去。第二天,大军集合在镇旁一片草场上,誓师出发。
“将士们!”袁彦威风凛凛,朝眼前的队伍吼道。“不用怕,我知道我袁彦手下没有一个胆小鬼。怕什么,死了蛋朝上!咱们把凤州城拿下来,我一个个为你们请功!朝廷不会亏待你们,我老袁也不会亏待你们!”
群情激奋,吼声震天,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潘美觉得袁彦说话虽粗,但还算顾全大局,他先提朝廷恩德,而后才说到自己,这就很不错了。只见袁彦又把头上的盔甲摘下来,朝昨天激战的方向鞠了一躬,说道: “战死的壮士们,你们先在这里歇着,待我袁彦攻下凤州,再回来为你们浇酒祭奠!”
凤州城被周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刺史王万迪既不知道秦州近况,又等不来阶、成二州以及高彦俦的援兵。他哪里知道,秦州不攻自破,阶、成二州也被王景大军团团围住,成了孤垒,而此时高彦俦还没到达利州呢。周兵围凤州两天,袁彦、潘美见城中无投降之意,便下令攻城。祖吉受命先行,率领壮健士卒,很快将数十架云梯先后架在城墙之上。城上矢石如雨,不住地打落下来,激战中,只见祖吉登在最前,左右躲过几块巨石,率先登上城楼。与此同时,各梯也先后有周兵上城,潘美命鼓手把战鼓擂得震天响,不大工夫,城门大开,袁彦、潘美纵马在前,大队人马如鱼贯般涌进城门。
刺史衙中的王万迪知道大势已去,默默地坐在堂前,手中一把宝剑倒插在地上。妻子慌慌张张地跑到他面前,问道:
“将军,我们怎么办?我看还是投降吧,咱们快投降吧!”
王万迪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妻子面前,深情地看了看随他数年的妻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夫人,我送你先行一步吧!”话音没落,猛地将剑直刺进妻子的心窝,可怜这妇人连叫一声也没来得及,便倒在血泊中了。王万迪抽出鲜血淋漓的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仰天叫道:“夫人,我也来了!”自刎而亡。
不到半月,阶、成二州州将相继投降。此战前后历时两个多月,至此全线告捷。检点阵亡将士,周军也损失了一两千人。袁彦命几名副将分守四周,给他们留下一些士卒,然后率大军返回长安。他命昝居润拟好捷书,差人送到京城,自己则忙着安排庆功大宴。众将士在营中畅饮三日,他与潘美、尹崇珂、昝居润等在军府后花园里也着实闹腾了两天,第三天依旧是亭下歌舞,亭上酒肴,不过今天,袁彦开始说点正经事了:
“潘将军,这次回朝,你想为老袁说几句什么好话?”
“袁大帅!”潘美表现出对袁彦的敬意,“末将这一次亲眼目睹大帅用兵如神!”
“哎,”袁彦摆摆手。“我最不喜欢虚情假意,仗打胜了,也有你和尹老弟一份功劳嘛!”
“请大帅相信主上的诚意,只管收拾行装,到汴京城里做高官吧!”
袁彦骨碌着眼睛捋了捋两颊的髭须,眉头微皱,说道:
“不瞒潘老弟说,到京城里做官,老夫真没多大兴趣。这么着吧,你告诉皇上,要是念老袁有功,给个加官,意思意思就行了。日后有用得到老袁处,我不会打着别扭不出力,只是别光听信朝廷里那些坏官儿和张永德、赵匡胤这些年轻人的挑唆,别再挑我老袁的刺儿!什么草菅人命,什么强夺民女,老袁帮着他打江山坐江山,杀几个刁民有什么了不起?弄几个小妞又有什么了不起?哼!”他说着说着又动起怒来。见座上没人搭言捧场,又自我解嘲地跟潘美扯起环儿来:
“环儿这妞儿不错吧?怎么样,这次回汴京带走不带走?”
潘美道: “环儿的确是个伶俐姑娘,只是京城里人多嘴杂,带她回去诸多不便,比不得你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啊!再说,越是好姑娘,我就越想让她有个好出路,末将有个想法,一直没敢跟大帅讲。”
“说嘛!”
“黄花谷一战,军校祖吉不但杀死李进,还救了末将一命。大丈夫知恩必报,不论尊卑。我看祖吉是个有作为的后生,想将环儿配给他,成其夫妇,大帅意下如何?”
袁彦听罢,一拍大腿,叫道: “好啊!”顿了顿,又说:“想不到祖吉这臭小子有艳福,倒把我的娇滴滴搂过去做了老婆!”
“哈哈哈哈!”在座众人都大笑起来。
袁彦又与潘美说起四州收复后的官员安置: “朝廷派人来,我老袁没二话,可是有一个人,我得举荐他当秦州刺史。”
潘美问道: “大帅所举何人?”
“昝居润!”袁彦大概早已考虑过此事,说道。“老昝这个人处世稳当,秦州又是个重镇,收拾残局非此人莫属。”他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还有,祖吉是我的逻卒长,是个不怕死的家伙。让他带着老婆随老昝一道去秦州,有个照应,也省得我再看见环儿吃醋。”
众人又笑起来。
其实袁彦想让昝居润担任秦州刺史,可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他称道昝居润处事稳当不假,但这只是个冠冕堂皇可以拿出来的理由,他内心还有不便说出的考虑,一是把昝居润放在秦州,这就把凤翔王景夹在了中间,使他更不敢对自己有什么不逊,从气势上把王景孤立起来;二是昝居润跟在自己身边,时不时像老婆子一样碎嘴唠叨地劝他不要这,不要那。他虽然也知道昝居润没有害人之心,是个老成人,可谁也不喜欢整天听别人说长道短。让他到秦州,拉开距离,有用时犄角成势,没用时各自东西,岂不两便?
年节过后,朝命到了: 昝居润任秦州刺史,尹崇珂为凤州刺史。朝廷另派了冉彦衮为阶州刺史,王侁为成州刺史,刻期赴任。
潘美回到馆舍,环儿依旧像往常一样甜甜地笑着为他脱外衣,为他拿手巾,问长问短。这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潘美真挺喜欢她。以前见她,总是东拉西扯地与她闲聊,甚至有过多少次冲动,只不过他牢记着萼娘嘱咐自己切莫亲近女色的话,才遏止住。今天,他却盯着
环儿,半天没说话。
“将军!”环儿被看得脸发热,略带娇痴地说。“你老是盯着小女干吗呀?”
“哦,”潘美把目光移开,迟疑片刻,说道:“环儿,我给你找了个人家。”
“啥?人家?”环儿敛住笑容,“什么人家?”
“听我说。”潘美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环儿,并称赞祖吉是个有所作为的军校,又说少夫少妻,般般配配,白头到老,才是好归宿。
环儿的泪水从眼眶里一串串滴下来,没有一句话。这些天她一直盼着潘美得胜回来,能带她回汴京。据环儿说,她原本是汴京人,后来跟父母来到西北。那一年爹爹带兵出征,母亲患病死了。母亲临终时对她说,一定要想办法回到汴京,因为那里还有亲戚。兴许爹爹得胜回来,也会在汴京做官。如今却要随一个陌生人到离京城更远的秦州去,她有些伤心。祖吉是个什么人?她从来没见过。但不知怎么,她相信潘美一定不会害她。此时她心乱如麻,怔怔地瞅着潘美,竟哽哽咽咽地啜泣起来。
第五回 萼娘子离家流落
近些日子以来,京城里活得最高兴的要算是李重进了。说起李重进这个人,真算得赫赫有名。单从身世上讲,他是周太祖郭威的亲外甥,从十三四岁就跟着郭威南北征战,从殿直小校一直升到殿前都指挥使。他骁勇过人,深得郭威的信任。郭威临终时,李重进是顾命大臣之一。当时郭威把皇位传给柴荣,李重进心里很不受用,他认为,无论从功劳上还是从亲疏关系上,自己都不输给柴荣。他柴荣不过是个部将嘛,又不是你郭威的亲生儿子!可是君臣有定分,郭威既然这么定了,他也无可奈何。去年三月的高平之战,他的官衔是步军都虞
候,受命与李筠出奇兵冲散北汉大军。李筠那个老狐狸,死活不肯多出兵,主力都是他李重进的。樊爱能脱身逃遁,何徽也有些发慌,眼看着周兵就要大败,固守阵地的是赵匡胤、张永德、党进等人。但李重进以为,如果没有自己的神兵天降,就是有十个八个赵匡胤、张永德,也不可能转败为胜。他倒不是惧怕柴荣,只是心里大不服气。按他的想法,这样大规模的征战,自己即使不能担当主帅,也总该是个副帅。可柴荣竟命樊爱能挂了帅印,还命张永德、赵匡胤充当先锋正、副将,只给自己安排了个替他人做嫁衣裳的职位,真是岂有此理!此战中樊爱能退缩崩溃,他没有去增援,张永德、赵匡胤几千兵马与北汉兵肉搏,死伤无数,他也坐视不救,只率兵攻击北汉的侧翼。因为张、赵兵马牵制了汉兵的精锐,故而李重进一路挺进,大胜而回。而张、赵二将虽然最终取胜,却伤亡惨重。为此,张永德曾在柴荣面前指责李重进不能顾全大局,当以军法论罪。柴荣认为李重进虽有贪功之嫌,但毕竟与樊爱能等人的畏缩不同,所以不但没有对李重进加以责罚,反而与张永德、赵匡胤等均在受上赏之列。李重进听说张永德这个毛崽子敢在柴荣面前说自己的坏话,气得脸色铁青,恨不得一刀杀了张永德。
夏末这一次出征北汉,柴荣原打算命李重进与张永德合兵一路,而李重进却推说腰背疼痛,不愿出行。柴荣知道他这是在耍性子,但碍于情面,也只能按住火气,还亲临他府上探望,让他多多珍重。
这一日李重进正与手下一个叫张崇诂的谋臣对弈,听说张永德的父亲被人杀了,高兴得一下子从座上跳起来。他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圈,不住声地叫道:
“天报!天报应!”
张崇诂三十来岁,身材低矮且瘦,面色灰暗。此人与李重进是同乡,都是河北沧州人。别看他其貌不扬,却极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