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德宏基(第一部)-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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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被问得有些发懵,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家里那两方铁板究竟是啥物件?”
周三沉默不语。
“不想说还是不敢说?”
“老爷对孩儿这么好,有什么不想说?”周三显然是在平复自己的心绪。他又看了袁彦一眼,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放低声音说道:
“孩儿是大周皇帝柴宗训。”
“什么?柴宗训?”袁彦万万想不到周三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惊得张了半天嘴。他这才悟出周三为什么叫“周三”,他爹为什么叫“周二”,因为柴荣是周朝第二代皇帝,柴宗训是第三代皇帝呀!这小伙子,起名还真带些深意呢。“柴宗训不是早就崩逝了吗?”
“不错,朝廷派人来杀我,有个京城来的先生先到了房州,放我逃出来。我是个没见识的人,也不知道东西南北,到处乱窜,偶然来到此处。那天饿得快断气了,遇到一个好心的尼姑,把我救醒了,从那以后,我就在濠州住下来。山不转水还转,老天爷又让我遇到了这么好个干爹。”
“有这么巧的事?何以为证?”袁彦还是不敢相信。
“干爹不是见过那两方铁板了吗?那是宋朝皇帝给我的誓书铁券!”
袁彦终于明白周三为什么把它看得那么重,甚至逃命时也没忘记带上它。他又想起自己在凤翔府时,赵光义给自己的那卷保功赦过誓书,这大概属于同一类的东西,只不过柴宗训
是皇帝,自己是大将,等级不同罢了。可他立即又感到: 这东西真的有用吗?该刺杀不是照样可以刺杀吗?可怜的孩子,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朝廷,什么叫权力,什么叫人世!
袁彦翻个身想起来,周三连忙去扶:
“干爹要干吗?”
袁彦也不搭言,下了地,费力地往地上一跪,叫道:
“恩家!”
“干爹这是干什么?”周三慌忙把袁彦扶起。袁彦像完成了最后一个夙愿,拍了拍腿,坐在床沿上。
“老袁对存世的两个恩人都尽礼了,死也没啥遗憾了。”
“我明白老将军的心意。”周三已经改口称袁彦为将军了。“可不知将军说的‘两个恩人’是什么意思?”
“你还有个弟弟,现在收养在大将军潘美府上,改名叫潘惟吉。我到濠州来以前给他行过大礼,算是不负世宗皇帝信赖之恩了。”袁彦一派苍凉地对周三说。“不过现在人情险恶,你千万不能去寻你弟弟。潘美是个仁义大丈夫,他会把你弟弟抚养成人,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就行。依我之见,你最好把那誓书铁券埋在地里,免得没大用,还因它惹上是非!”
“好。”周三点头答应。
“老袁自知身体不支了,所以想把钱财都交给你,你还用得着。”袁彦又说。“你今日就别回去了,陪老袁一宿,怎么样?”
周三听他这么说,安慰他道: “我陪你就是了,不要说什么身体不支的话。”
“咱爷儿俩好好说几句话。”
周三把袁彦拖在床边的腿扳到床上,又给他整了整被子,自己坐在床边。袁彦像又想起什么,问他:
“你刚才说的那个尼姑,一向对你都好?我见你老婆的时候还和她逗着玩呢,我说让她把你把紧些,免得让你去勾引尼姑。”
“老将军说哪里话,那老尼都快四十岁了。”周三笑起来。
“也是外乡人?”
“她是老团练使梁延嗣的女儿。”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袁彦猛地瞪起了眼睛。“我老袁今天是怎么了?不会是在做梦吧!”
“是梁延嗣的女儿啊。”周三又重复了一遍。“梁延嗣死后,她孤单一人无依无靠,又像是受过什么磨难,就出家为尼了。”
“是环儿!”袁彦记起环儿的丈夫祖吉因赃被诛时的情形。当时环儿已经万念俱灰了,正好寻到失散多年的老父,所以才随到濠州。没想到她没有再嫁,而且还留在了濠州!
“将军认得她?”周三大为惊奇,问袁彦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袁彦急切地问。
周三感到失了口,嗫嚅道: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我跟她们提起老将军,她们也像认得你。我对她们说袁将军认我当了干儿子,请她们来看看你,她们死活不肯来,还嘱咐我千万不要当着你的面提起她们。”
“她们,她们是谁?”袁彦盯住周三。
“那老尼还有个妹子,说也奇怪,她一个人从老远的地方瞎摸糊眼地撞到濠州来寻梁延嗣,正好碰见我,我把她领到清水庵找到了她姐姐。要不是我,她恐怕也得讨吃要饭呢!”
袁彦听完周三这几句,嗓子眼儿像塞了块棉絮,半天喘不过气来。老尼的妹子!那不就是他的钏儿吗?他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老将军这是怎么啦?”周三注意到袁彦张着嘴在喘粗气,以为他的病又犯了,连忙扶他仰卧,谁知袁彦像一座塔一样一动不动。
“将军,老将军!”
“别喊!”袁彦终于开口了。“老尼的妹妹,那是我老袁的老婆!”
“将军在说胡话了?”周三觉得袁彦神色不对。“将军,先躺躺。”
袁彦说出了那句话,身体才软了下来。“听老袁告诉你。”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钏儿如何嫁给自己,又如何被仇二狗拐骗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又拍了拍周三的肩,不无遗憾地说:
“我对你实心实意,你真不该瞒着我!”
“可那姐妹俩千叮万嘱,我不能对人家失信呀!”周三满腹委屈地说。“再说,我也不知道你们之间是这个关系。”
“不说了。”袁彦闭上眼睛。“你也睡会儿吧。明天一早,你替我把她俩接过来。我都这副模样了,总该见个面呀!”
“是了,将军,你放心吧,天一亮我就雇车去接她们。”周三话刚出口,又觉得没把握:“她们不来咋办?”
“我想不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直说到二鼓,周三有些困倦,伏在榻边瞌睡起来。袁彦喝下药后,初时觉得腹中清爽,到了后半夜又开始疼,这一次疼得非同小可,他觉得肠子肚子都被搅动了,不由自主地用双手使劲摁住腹部,恨不得把肠子拽出来才痛快。渐渐地,他忍不住了,疼得哼了起来。周三倏然惊醒:
“将军,又疼起来了?”
袁彦蜷曲着身子,头上冒出一片豆粒大的汗珠子,还在逞强:
“不要紧,别怕!”
话音未落,一阵更难忍的剧痛绞得他骨碌一下滚向床边,重重地摔在榻下。周三大为慌乱,想把他扶上床,可面对在地上翻滚抽搐的袁彦,他无从下手。
就这样折腾了好一阵子,袁彦才渐渐平静下来。不过这阵折磨,耗去了他太多精气,周三扶他上床时,他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天还没亮?”他觉得今夜过于漫长。
周三端过一盆水,用帕子给袁彦擦了擦脸,闻得袁彦嘴里呼出一股难闻的酸腐气。“将军,我不能去了。”
“为啥?”
“你病成这样,我怎么能离得开?”
“傻瓜蛋!越是这样你越要赶紧去呀!”袁彦的声音越来越弱。“天快亮了,你去吧!”
“那你怎么办?”周三望着袁彦,心痛得涌出了泪水。
袁彦勉强地笑了笑,说道:
“老子这辈子啥罪没受过?还怕肚子疼?你快去吧,我等你。”
这天的凌晨非常寒冷,周三从屋里出来,第一口气就像噎住了嗓子眼儿。他把棉袍裹了裹,抱着肩缩着头朝城门走去。天太早,拉脚的人还没出门。他在寒风中跺着脚,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驶过一辆蓝棉帘轿车。他招呼一声,跳上车子,直朝清水庵奔去。
袁彦的腹部一点都不疼了,他感到浑身的肌肉和骨架像在往一块儿挤压,挤得他呼吸越来越难,挤得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眼珠子像被挤出了水,看什么都是恍惚一片。他想下地去叫张大户家来个人帮他把炭盆里的炭续上,可两条腿一点也不听使唤。他气急地想张口骂人,嘴是张开了,却没有力气喊出声。
天已经大亮,窗外呼呼地刮起了北风,吹得窗户纸呼啦啦乱响。袁彦听到了风声,只是觉得这声音离自己很远很远。几束阳光透过白色的窗纸射进屋里,他感到眼前白茫茫的,不像是阳光,像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银白世界,这世界里有楼台,有山水,有树木花草,有牛马鸭鹅,怎么都是白色的?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于是闭上双眼。奇怪,这银白的世界并没有因他闭眼而消失,依然白得那么醉人!
门“咣当”一声被撞开,周三直奔到袁彦床前,叫道:
“袁将军,都来了!”
袁彦听见了周三的喊声,他费力地把头歪过来,一双迟滞得已经失去光泽的眼睛在屋子里搜寻。他看见似乎在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站着两个青衫女子,两人的装束一模一样,胖瘦身材也一模一样,连那一手劈胸在前的架势也一模一样。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睛恢复原样,渐渐地看清了: 虽然岁月流逝,虽然衣衫尽易,但环儿和钏儿原有的秀美依然刻镂在她们的脸上。看那眸子,还是那么黑;看那脸庞,还是那么俊。
他的目光又模糊起来,突然觉得环儿和钏儿像被一股魔力向远处拽去,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急死了,大声叫喊:
“环儿!钏儿!”
可惜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没听见他鼓尽全身力气的呼喊声。他的嘴巴慢慢地闭紧,眼皮也在向下垂拢,渐渐不动了。
周三拉住他一只冰凉的手,泪如泉涌,撕心裂肺地喊道:
“老将军,一句也不再说就走吗?呜呜!”
汴京城里的唐国使节李从善接到来自金陵的书信,不禁大哭失声。侍吏从人都来劝慰,也无济于事,直到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侍吏才将他安放在卧榻上。
“你们都退下吧,本公要安静一会儿。”
悲伤过后,李从善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赵匡胤,你如此无德无义,必遭天报,总有一天,你最宠的女人也会报应你!报应你!”
原来是李从善的爱妃姚氏病故于金陵。李从善和李煜虽是同胞兄弟,心性却大不相同,李煜对佳丽一向是来者不拒,故而嫔妃众多,而他对每个人都很疼爱;李从善却只对姚氏一人一往情深。李煜曾几次想为他再纳妃子,李从善都婉言谢绝,故而直到现在,他只有姚氏一妃。他出使时姚妃已有些身体不爽,但为了王命,他还是轩车北行。原想不久即归,不料被赵匡胤当做人质扣留下来。其间他曾几次向赵匡胤请求南还,赵匡胤总不答应,直到刘请求当“降王长”的那次宴会时,姚妃已病得十分沉重,赵匡胤还用“国主想你是真,王妃病重是假”的话与他打趣。他当时存了一怀怨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日日焚香,天天许愿,祈求佛祖保佑姚妃康复如初。没想到自己羁留北国期间,竟与爱妃成了生死诀别,这怎能不让他痛断肝肠呢!
一连两天,李从善汤水未进,人也骤然之间瘦了一圈。无奈人已云亡,只能极力压抑心中的哀思。他恨透了赵匡胤,却又毫无抗拒的能力。这个混账皇帝,他可以继续说姚妃之死还是假的,又有什么办法?自己总不能把他拽到金陵去验尸吧?
怎么办?李从善在厅中转来转去,忽然想起一个人,此人便是卢多逊。那天赵匡胤和卢多逊邀他去观看林仁肇的铠甲,出来时,卢多逊曾悄悄地对自己说过: “日后有为难之处,卢某愿为楚公解忧。”看当时那情形,卢多逊是个很受赵匡胤欣赏的文臣,如果卑词拜访卢多逊,把自己不能归国的烦恼如实向他倾诉一番,不知他是否能帮上些忙?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有这一条道了。接下来的问题是以什么借口去找卢多逊,什么时间去找,带什么礼品去找。直到他认为计划完密,才把亲随叫来,让他拿着自己的名刺先行通报卢多逊。不长时间,亲随返回,说卢多逊愿在自己府上会见李从善,时间就定在今晚。
到了时辰,李从善吩咐亲随备轿。
天气寒冷,街路上行人甚少。李从善一顶棉轿应约来到皇城西北的卢府,卢多逊早在暖厅候着他了。
按照通行的规矩,凡客人到达官家拜访,大都先将箱箱笼笼的礼物抬进院子,以示对主
人的尊重。而李从善此来只带了个亲随,进厅时,连亲随也留在院外。两下里略作寒暄,李从善说道:
“下官来时,侍人问下官要带什么礼物给卢学士,下官斥责他们说: ‘你们不懂得大宋的规矩?莫不想坏了卢学士的清名?’所以下官此来,能孝敬卢学士的东西只能盛在脑袋里。”
卢多逊听罢,便知这话有弦外之音: 看来李从善很会办事,他说把礼品装在脑袋里,就是告诉自己:只要给他帮忙,那就绝不是一坛瓜子金,而是他点头即可的重礼。
“楚公说哪里话!卢某一介寒儒,正是义字当先,倘若楚公能给卢某一个行侠仗义的机会,卢某感激还惟恐不及呀!不知楚公有何赐教?”
李从善把自己久留汴京,以至丧妻而不能归的苦楚向卢多逊讲述一番,说到最后,竟用丝帕揩起泪来。卢多逊眨了眨眼,故作为难地答道:
“楚公心中的哀苦,卢某深表同情。可是楚公也知道,留楚公在汴京,皇帝是另有打算的,卢某虽然有些许口舌之才,要说动皇帝应此大事,恐非容易呀!”
李从善见卢多逊有推辞的意思,连忙说道:
“若是易事,下官也断然不敢登门烦扰卢学士啊!恳请卢学士出圣贤仁爱之心,推人情哀苦之义。下官岂是忘恩负义之徒?山海之恩,粉身以报!”
见卢多逊不动声色,李从善情急之下,竟跪倒在卢多逊脚下。卢多逊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扶起:
“这是何意?卢某实不敢当!楚公的事就是卢某的事,楚公之哀就是卢某之哀。卢某只是说此事不易,并未将楚公拒之门外啊!”
“谢卢学士!”李从善这才缓过劲来。“不瞒卢学士说,下官这颗头在汴京不值一文,可是在金陵,怕是要值半个江山呢!”
卢多逊何尝不明白这一点,他只是想用李从善这颗看来精明实则愚笨的头再做一篇大文章。
“楚公,你方才说到你很懂得大宋的规矩,此言不虚。吾皇帝即位以来,便将肃清吏治、严惩赃污作为治国之本。可是据卢某之寡闻,尚且知道唐国明里暗里贿赂本朝官吏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卢某对此虽深恶痛绝,可惜单凭风闻,无法证实。楚公若有心帮卢某一把,卢某会感激不尽!”
李从善闻得此语,先是一惊: 此人厉害,唐国贿赂宋朝官员的金宝,他居然已了然于胸了?他究竟是个贪的还是个廉的?反倒让自己摸不透了。随后又想: 他真想帮赵匡胤肃清吏治?不管他想怎样,事关重大,总得先问问清楚。
“卢学士的意思……?”
“不是卢某自夸标榜,楚公面前也用不着掩饰。卢某只想请楚公将大宋建国以来,唐国输于本朝官吏私囊的财货拉一个清单,这样卢某便可以有根有据地清查赃吏,将他们绳之以法。楚公有所不知,眼下卢某已被皇帝调出翰林院,主持图经局,兼订立京朝和地方官吏赃污连坐诸法。卢某手头缺乏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