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二-国命纵横下-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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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闪,一阵细锐的啸声便破空而来,月色下却是不见踪影!昭统存心必胜,一瞬之间便是三箭连发而出,一箭当头,一箭当胸,一箭却在足下。绯云天生的眼力奇佳,否则便练不得短兵。啸声一起,她便看准了三箭方位,心中暗骂:“吔,小子好狠毒!”却不闪不避,右手大袖只是一摆一兜,那细锐的啸声便泥牛入海一般没了声息,她却依旧垂着大袖,站在月下满脸笑容。昭统大是惊讶:“我的箭?你,你是巫师么?”绯云咯咯笑道:“吔,你才是巫师呢,还你了。”左手一扬,三支箭竟发着同样的啸声神奇的钻进了昭统甲带上的小箭壶里! 这一下可当真是匪夷所思,在场的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张仪只听母亲说绯云略通匕首袖箭,也从来没有见她施展,今日得见竟是如此神奇,心中大是赞叹,饶是当着昭雎父子,也不禁拊掌大笑。昭雎与子兰却竟是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昭统却是恼羞成怒:“此等臂腕小技,有何炫耀?真射一箭我看!” “吔,我又没说这是大技。”绯云笑道:“只此一箭,射不中我便输,如何?” “好!可是你自己说的!”昭统脸色发黑,凝神聚力要接住这支短箭,教训这个狂妄的少年,他相信自己的目力与敏捷,接一支箭当是万无一失。 “我要射掉你的头盔吔,看好了。”绯云咯咯笑着却是丝毫未动,也没有任何声息。 昭统高声道:“来吧……”话音未落,头盔便“咚噗!”一声砸在了地毡上! “噫——?!”昭雎与子兰、昭统竟一齐长长的叫了一声,惊讶疑惑恐惧赞叹无所不包。昭统木呆呆的站在帐中,盯着地上的头盔只是出神。 “吔,微末小技,得罪将军了。”绯云笑着向昭雎一拱:“令尹与我家丞相聚酒,小可便献个灭烛小技,博令尹一笑如何?”昭雎恍然醒悟,连忙点头笑着:“好好好!少庶子再显神技,老朽可是等着见识了。” 绯云便命方才的八个舞女进来,人手一支点亮的蜡烛举在头顶,在大帐中央站成了一个弧形。绯云退到帐口大约三十步左右方才站定。寻常短箭是不敢射如此距离的,纵是战场强弓,百步之外也就没有了准头,如今一个少年,却要在三十步之外射灭豆大的蜡烛火苗,简直令人无法想象!战国刀兵连绵,谁对武道都有些须常识,况乎在血雨腥风中滚出来的昭雎家族?一时间,大帐竟是静得喘息之声可闻,几个举烛舞女更是裙裾索索提心吊胆。此时只见绯云身形站定,骤然间长身跃起,空中大袖一展,便听“噗噗噗”一阵连梭轻响,八支蜡烛几乎是一齐熄灭! 绯云拱手笑道:“吔,献丑了。”便坐到了案前没事儿般自顾吃了起来。 “令尹啊,以为如何?”张仪醉眼朦胧的看着昭雎。 昭雎早已经是出了一身冷汗——张仪身边有如此鬼魅般人物,要取人首级当真如探囊取物!纵然张仪不在郢都,他那个秦国商社安知没有此等人物?自己身边虽然也是多有剑士,可谁又能敌得如此长剑短兵?心念及此,昭雎不禁惶恐笑道:“神乎其技!神乎其技!老朽大开眼界了,丞相有此等英杰,老朽敬服也。” “饮酒作乐尔尔,何足道哉!”张仪一通大笑,拱手道:“叨扰令尹,告辞了。” “丞相稍待。”昭雎啪啪两掌,便有一个老仆捧来一只一尺见方的铜匣。昭雎凑近张仪低声说了一阵,张仪只是矜持的微笑点头,便吩咐绯云接过了那只铜匣。一切完毕,大帐外驶来了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昭雎将张仪殷殷扶上车,子兰亲自驾车将张仪送回了驿馆。 此时已是四更将近,绯云吩咐厨下做来一大盆又酸又辣的醒酒鱼羊汤,喝得三人满头冒汗,却都是异常的兴奋。绯云笑道:“老贼好神秘吔,大张旗鼓的请客,却偷偷摸摸的用篷车后门送人。”张仪笑道:“神秘兮兮嘛,就是这老贼服软了。今夜两位小弟大有功劳,来,干一碗庆功!”便径自将大碗与两人面前的空碗“当”地一碰,又咕咚咚喝了一碗。绯云笑道:“吔,酒徒一个,任甚都做酒了!”嬴华第一次看见张仪酒后模样,觉得这时的张仪爽直憨厚诙谐,与平日的张仪判若两人,竟是特别的可亲,不禁咯咯笑道:“喝了七种酒还能说话,人家可是酒圣呢。”说着便拿下张仪手中的空碗:“别举着了,没酒了呢。说说,今晚谁功劳最大?”张仪呵呵笑着:“大小弟,一剑立威!小小弟嘛,令老贼毛骨悚然!功劳都大大也!”嬴华笑着拍案:“酒糊涂!小小弟功劳大,那才真叫神乎其技也!”张仪也拍着长案一副恍然醒悟的样子:“大小弟大是,小小弟当真一个小巫婆!我都不晓得她有这两手呢。”绯云笑得捂着肚皮道:“吔!才不是小巫婆呢!”缓过劲儿来道:“其实不神吔,我的袖箭不是甩手,也不是寻常小弓单箭,我是公输般的‘急雨神弩’,一机再袖,可同时发射八支箭,也可单支连发。张兄、华哥你们看。”说着右手向上一伸,大袖滑落,手臂上赫然现出一个用皮条固定的物事! 绯云解开皮条,将物事摆在了案上:“看看,这便是‘急雨神弩’了。” 这急雨神弩外观极是寻常,不足一尺长的一片厚铜板而已。然则仔细端详,却是一套巧夺天工的连锁机关!八个箭孔大约竹签一般粗细,在铜板上排成了错落无序的奇怪形状;铜板横头伸出了一个带孔的榫头,孔中穿了一根精致的皮条;以不同方式扯动皮条,小箭就会以不同方式发射!嬴华是兵器行家,一番端详后不禁惊叹:“用之简单,威力惊人,当真匪夷所思!”张仪笑道:“那层出不穷的机关,都包在肚子里了。”嬴华笑道:“小弟定有奇遇,此等神兵可是绝世珍品呢。” 绯云道:“吔,这可是张家的祖传之物呢。” 嬴华大是惊讶。张仪却哈哈大笑:“海外奇谈也!张家祖传?我如何不知?” 绯云幽幽一叹:“那是主母不让告你吔。主母说:张家祖上有一代做过洛阳工匠,后来便跟着神工公输般做了徒弟。这‘急雨神弩’是公输般匠心画图,却是张祖一手制作的。只做了六件,公输般破例让张祖留了一件,说张家有远运,有朝一日会有大用的。我被主母救回的第三年,主母才将这急雨神弩的故事说给了我,还说此物用于张兄不妥,便教我精心练习,跟随张兄。” “哪?你跟谁学的射技?母亲?”一说到母亲,张仪便情不自禁。 绯云摇摇头:“张老爹教我的,他老人家是高手。主母说,要不是张老爹,张家早被流盗洗劫了。”说着说着绯云便有些哽咽了。 张仪叹息一声,良久沉默。嬴华道:“大哥不须忧伤,今日事伯母地下有知,也当含笑九泉呢。”绯云也抹去眼泪笑道:“吔,都是姐姐摆功摆出来的呢。”嬴华咯咯笑道:“哎呀呀,如何又变成姐姐了?是大哥!”绯云笑道:“吔,大哥只有一个,你是假大哥真姐姐呢。”说着两人便笑成了一团。张仪忍俊不住,也哈哈笑了。 次日午后,一辆青铜轺车在一队甲士护卫下开到驿馆,张仪被隆重的迎接进了郢都王宫。 楚怀王大是烦恼。先是郑袖花样百出的宫闱“规劝”,后是昭雎一班老臣子软硬兼施的利害陈说,楚怀王本来已经打算听从他们的主意了;偏在这时,屈原黄歇一班变法新锐却又闻讯而动,非但闯进王宫慷慨陈辞质询他“将先王遗志置于何地”,还当场断指写下了鲜血淋漓的长卷血绢,发誓要与虎狼秦国周旋到底! 这一下楚怀王当真为难了,他不怕别的,就怕这顶“背叛先王遗志”的铁头帽子。老昭雎如此死硬,当初也没敢断然主张背弃楚威王的既定国策,而只是胁迫他罢黜屈原缩权黄歇,合纵与变法却只字未提,还不是不想背“忤逆先王”的恶名?芈槐别的不清楚,父王在楚国朝野与天下诸侯中的巨大威望,却是最清楚不过的。父王死了,但父王的威望却是他的立身之本,一旦被朝野指为“背叛先王”,那还不成了天下不屑一顾的恶君,说不定随时都有倒戈之危! 细细一想,芈槐觉得大是怪异:张仪一来,一切大变!行事向来讲究“分寸”的老昭雎与从来不过问国事的郑袖,竟全都急吼吼的要与秦国修好。屈原黄歇一班新锐,在遭到贬黜时也没有如此激烈的言辞举动,如今竟是指天发誓的对他这个新王施压。本心而论,对于是否一定要和秦国修好?还是一定要和秦国为敌?芈槐当真不在乎,也认为大可不必如此认真。邦交大道嘛,从来都是利害计较,哪有守株待兔的蠢人?如今两派却各自咬住一方,水火不能相容,他却是彷徨无计了。两边都有胁迫他的利器,两边都不能开罪,两边也都不能听从,芈槐第一次感到了当国王的苦恼。烦乱之下,他坐着王船独自在云梦泽漂了一天一夜,竟是生生憋出了一个主意,也第一次感到了做国王的快乐。 张仪来了,被领过了曲曲折折的回廊小径,最后进了一座极为隐秘的小殿。这是芈槐亲自指定的密谈地点,他要依靠自己的见识,在大国邦交中显示国王的圣明。 “丞相入楚,芈槐多有简慢,望勿介怀。” “先王方逝,主少国疑,张仪岂能不知?” “先生以丞相之身使楚,必是重大事体,芈槐愿闻先生高见。” “秦楚修好,别无他图。”张仪却是要言不烦。 “改弦更张,楚国有何好处?”芈槐也是直触要害。 “秦楚接壤千里有余,一朝为敌,秦国伤害而已,楚国却是岌岌可危也。” “丞相是说,楚不敌秦?” “楚若敌秦,何须六国合纵?” 楚怀王一怔,却又立即笑了:“合纵深意,在于灭秦,而不是抗秦。” 张仪骤然大笑:“掩耳盗铃者,不想却是楚王也!秦国现有十万铁骑,一年之内将增至二十万。楚国却只有支离破碎的二十万老军,楚国抗秦,无异于以卵击石。至于六国灭秦,更是痴人说梦!难道楚王忘记了三十年前的六国灭秦大会盟么?那时侯,秦国尚是穷困羸弱,六国尚不能灭,况乎今日?” 楚怀王顿时语涩。虽然他觉得张仪有些盛气凌人,但对张仪所说的事实却无法辩驳,谁教秦国确实比楚国强大了许多呢?芈槐也想强硬对话,但他也知道,实力较量,弱势一方是没有资格强硬的。沉默有顷,楚怀王换上了一副微笑的面孔:“丞相曾助楚国灭越,对楚国朝局当不陌生。秦楚修好,赞同者有之,反对者有之,本王何以自处?尚请先生教我。” 张仪揶揄笑道:“楚王若能将王权让于张仪,张仪自有办法。” “丞相取笑了。”芈槐见张仪软硬不吃,竟是没了应对之法,只好直截了当:“秦国若能返还房陵,本王便有立足之地。” “倘若返还,楚国如何?”张仪紧盯一句。 “退出合纵,秦楚结盟。” “好!”张仪欣然拍案:“请楚王宣来史官,当场立下盟约便是。” 楚怀王没想到如此顺当的讨回了房陵之地,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房陵六百里河谷盆地,又是几百年粮仓,对楚国的重要性怎么说也不过分,但能不动刀兵而收复房陵,纵退出合纵,屈原黄歇一班新锐也奈何他不得。芈槐笑道:“两国立约,须得双方君主押约上印了。”言下之意,竟是要钉实张仪的权力。 “张仪乃秦国开府丞相、秦王特使,楚王若有疑虑,自当作罢。” 芈槐略微思忖便高声下令:“宣太卜进宫。” 楚国的官制相对简约,太卜兼有记载国史、执掌宗庙、占卜祭祀等多种职责,实际便是文事总执掌。楚国具有浓郁的山地神秘传统,便将占卜职能列于首位,称为太卜。中原各国则将记载国史列为首位,一般称为太史令,府下分设宗庙、占卜、祭祀等属官。这时楚国的太卜是郑詹尹,此人与郑袖一样,乃楚国郑氏家族的支脉,为人深沉寡言,与朝中各方都甚为相得,与屈原还是忘年诗友。闻得楚王宣召,郑詹尹立即登车匆匆进宫。及至听到楚怀王立即拟就盟约的命令,他竟是怔怔的愣在那里说不上话来。在他六十多年的记忆里,如此没有任何仪典的邦交立约是从来没有过的,尤其是一国之王与一国丞相立约,更是匪夷所思!他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却又嗫嚅着开不得口——太卜在实际国务中是无足轻重的,说了又能如何?愣怔片刻,只得拱手领命,坐到内侍已经准备好的长案前,双手提笔,在两张大羊皮纸上同时写下了两份盟约。 “太卜高年清华,竟有双笔才能,张仪佩服了!”张仪竟是丝毫没有在意盟约,只对郑詹尹一手双笔绝技赞不绝口。 “如何?我大楚国也有上上之才了!”楚怀王芈槐也是不说盟约,只注意张仪说话。 老内侍将盟约递到王案前,楚怀王瞄了一眼便写上了“楚王芈槐”四个大字,随即命令:“用印。”一方鲜红的大印便清晰结实地盖在了羊皮纸上!老内侍又将两份盟约捧到张仪案前,张仪笑道:“丞相印却在咸阳,张仪只能押上名号了。”楚怀王笑道:“无妨。本王派特使随丞相去咸阳,用印之后随即交割房陵,如何?”张仪笑道:“土地乃无可移动之死物,邦交却是无常活物。何者先行兑现?楚王自可权衡。”楚怀王恍然拍案:“好!三日之内,楚国派出特使,知会苏秦,退出合纵!” 张仪大笑:“三日后,张仪便与两位特使离开郢都!” 楚怀王送走张仪,立即回到后宫对郑袖说了今日盟约。郑袖拍着芈槐的脸颊连连夸赞他“长大了!有谋划!”还破例的让芈槐当了一回威风凛凛的大男人,芈槐乐得直叫,竟是又一次体味到了王者的快乐与力量。 不想屈原黄歇当晚便匆匆入宫,愤愤劝谏楚怀王勿受秦国诱骗,当立即撤除盟约,立即派出合纵联军!芈槐气得脸色发青,忿忿然辩驳:“合纵联军就一定能收回房陵?你屈原担保?还是黄歇担保?兵不血刃而收复房陵,本王错在何处?六国合纵好,可曾给了楚国一寸土地?本王为何一定要守株待兔?!” “噢呀我王,”春申君黄歇换了个话题:“张仪狡诈无常,若骗了我王,楚国岂不贻笑天下?那时楚国何以在天下立足?” “大谬!”楚怀王声色俱厉:“秦国失信?张仪行骗?果真如此,本王自当统帅三军,为楚国雪耻复仇!” 屈原深深一躬:“言尽于此,夫复何言?臣等愿我王记住今日才是。”说完竟大袖一摆扬长而去,春申君也跟着匆匆去了。芈槐兀自喘着粗气自说自话的骂了一通,刚刚骂得累了,老令尹昭雎又到了。昭雎盛赞楚怀王:“明君独断,力排众议,挽狂澜于既倒,救楚国于危亡,英雄气度,胜过先王多矣!”芈槐顿时心花怒放,觉得老令尹当真忠心耿耿老成谋国,立时便赏了昭雎黄金百镒! 当晚,屈原在春申君府邸彻夜商议。天色泛白时分,一骑快马便飞出郢都北门,直上官道奔赴燕国去了。 第九章 纵横初局(上) 一 燕山幽谷 维风及雨 苏秦回燕,燕国当真是惊动了! 蓟城竟是万人空巷,红色人群从郊野官道一直蔓延到王宫门前,鼎沸欢腾之壮观使任何大典都黯然失色。老人们说,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人山人海,武信君给燕国带来了大运! 燕国君臣郊迎三十里,旌旗矛戈如林,青铜轺车排成了辚辚长龙,燕易王恭敬的将苏秦扶上王车,又亲自为苏秦驾车,引得万千国人激情澎湃漫山遍野的雀跃欢呼,万岁之声淹没了山原城池。谁都觉得,这个给燕国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