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二-国命纵横下-第1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为苏秦驾车,引得万千国人激情澎湃漫山遍野的雀跃欢呼,万岁之声淹没了山原城池。谁都觉得,这个给燕国带来巨大荣耀的功臣,无论给予多么高的礼遇都是该当的。百余年来,燕国是战国中唯一的老牌王族诸侯,也是唯一没有扩展而始终在龟缩收敛的战国,没有在值得记忆的大事中风光过那怕一次,燕国人也从来没有扬眉吐气的时候。如今,燕国成了六国合纵的发轫之国,赫赫六国丞相竟回到燕国就职!一夜之间,燕国竟成了天下瞩目的首义大国,朝野臣民谁不感慨万端唏嘘欢庆?上至燕易王,下至工匠耕夫,谁也没有仔细去品味这件事对燕国的真实意义,更没有人去想,是否值得为一次邦交斡旋的成功如此狂欢?只是听任那压抑太久的萎缩之心尽情伸展,尽情发泄。 王车上的苏秦,却是一副淡漠的笑容。 面对绵延不绝的欢呼与形形色色的顶礼膜拜,苏秦竟有些茫然了。同是一个人,在潦倒坎坷的时候没有谁去理睬他,一朝成名,却有如此难以想象的荣耀富贵与崇拜颂扬如大海波涛般要来淹没他!洛阳归乡,国人也对他欢呼赞颂,但苏秦却没有茫然眩晕,反倒是一种真诚的陶醉与喜悦,毕竟,衣锦荣归是人生难得的一种骄傲,纵然这种骄傲不无浅薄处,但它却是一种真实的愉悦享受。 今日不然,燕国朝野的狂热,使他犹如芒刺在背般浑身不自在。他实实在在地觉得:六国合纵是自己的血汗功劳,纵然身佩六国相印也当之无愧。但是,他也实实在在的以为:六国合纵不能从根本上挽救任何国家,更不会给庶民百姓带来富裕康宁,将六国合纵看成救世神方,将苏秦看成上天救星,实在是一种虚妄,念之愈深,失之愈痛,一旦六国合纵出现危机,光环与泡沫骤然消失,人们又当如何呢?如果说,国人百姓的欢呼颂扬,苏秦还能释然一笑,那么国君大臣给他的旷世礼遇,则的确使他隐隐不安。他本能的觉得,六国君臣之中,极少有人把握六国合纵的真实用心与本来图谋,他甚至有了一丝隐隐的恐惧:六国合纵一旦立于天地之间,这个庞然大物的命运,就已经不是他能操纵的了。 燕易王为苏秦举行了盛大的接风宴会,国中大臣与王室贵胄三百多人济济一堂,锺鸣乐动,高歌曼舞,觥筹交错,人人欢欣!席间燕易王拍案下诏:拜任苏秦为燕国开府丞相,赐封易水封地二百里,在蓟城起造武信君丞相府邸!既是武信君,又是开府丞相,这便是老百姓们津津乐道的“封君拜相”,也是天下君王对臣子的封赏极致,同样也是布衣入仕所能达到的最高峰!燕易王话音落点,大殿中便一片高呼:“武信君万岁——!”“丞相万岁——!”苏秦依照礼仪一躬到底谢了王恩,却没有燕国君臣所期望看到的欣喜激动。但燕国君臣这一丝失望也只是一闪而逝,便迅速被宴会的大喜大庆淹没了。 三更时分,大宴方才结束,看着峨冠博带的大臣们与灿烂锦绣的贵胄们川流不息的走出大殿,苏秦心中竟是空荡荡的。从始到终,他都没有看见燕姬的身影。她是前国后,只要在蓟城,燕王断无不请她赴宴之理。难道她不在蓟城了?她能隐到哪里去呢? “武信君啊,”燕易王从中央王座走了过来:“大宴散去,本王留了几名大臣再与武信君小宴叙谈,听武信君说说六国大势如何?”燕易王三十余岁,一副络腮长须,粗壮敦实,酒后正是满面红光兴致勃勃的样子。 “臣亦正有此意。”苏秦拱手道:“然则,人少为好,臣欲向我王陈明秘策。” 燕易王略有沉吟,终于笑道:“好,那就留宫他、子之两个吧。” 群臣退去,燕易王便在大殿东侧的书房外厅设了小宴。说是小宴,实则是每人一鼎燕国的酸辣羊肚汤醒酒,之后就是饮茶。燕易王安排这个小宴,本意不在酒,而在于让大臣们听苏秦讲述六国合纵的经过与各国详情,以及如何使燕国声威大振的宏图长策,以振奋朝野。可苏秦却提出“人少为好,陈明秘策”,燕易王便感到有些扫兴,但苏秦目下是六国一言九鼎的人物,燕易王想想也就听从了,只留下了两个武臣相陪:一个是边丞宫他,一个是辽东将军子之。宫他原是周室大夫,护送燕姬嫁于燕文公后,便留在了燕国,此人正在盛年又颇通兵法,燕文公便任他做了掌管全国边境要塞的边丞,虽然并不显耀,但却是实权臣子。子之却是燕国东北方的抗胡边将,正好来蓟城办理兵器,燕易王便让他听听天下大势。其所以留下这两个人,是燕易王估料苏秦的秘策必是组成六国联军攻秦,而这两人便恰恰是燕易王心目中要派出的将领。 “武信君何以教我?”羊肚汤饮罢,燕易王拭去额头汗珠,笑吟吟看着苏秦。 苏秦悠然笑道:“魏王告诉臣,孟夫子给他说了一个故事,我王可否愿听?” “好啊。”燕易王道:“孟夫子常去大梁游,人家不来燕国啊。” “孟夫子说:有个宋国农夫种下一片麦子,天天到地头看,两个月了,麦子却老是只有两三寸高。他心中着急,便将麦苗一根根拔高了几寸,满眼望去,一片麦苗齐刷刷高了许多,竟是蓬勃碧绿!农夫匆匆回家,高兴的对老妻与儿子说:‘今日辛劳,揠苗助长!明日再揠,过几天就能收获了!’老妻儿子大是惊讶,连忙赶到地头,一看之下,好端端的麦苗竟全部枯萎了。”苏秦打住,依旧微笑的看着燕易王。 “完了?” “完了。” “甚个故事?”燕易王沉吟道:“世间有如此蠢人么?” “真正揠苗助长者,可能没有。然做事相类而急于求成者,却是数不胜数。” “噢——”燕易王恍然道:“武信君是说,六国合纵不能急于求成?” “非纯然如此。”苏秦道:“孟夫子这个故事的真意,告诫人做事须得求本,而不是虚涨外势。根本坚实,声势自来。根本虚弱,纵有外势而依旧枯萎。我王以为然否?” “也是。武信君似还有弦外之音?”如此一个故事,燕易王确实有些茫然。 苏秦肃然道:“臣之本意:六国君臣大多未能体察六国合纵之本意。” “合纵本意?难道不是六国抗秦么?” “抵御强秦,只是六国合纵之直接目标,当务之急罢了。”苏秦虽然目力不佳,此时眼中却是烁烁生光:“六国合纵之根本,在于争取数年甚或十余年稳定,使各国能够抢出一段时间变法图强,与秦国做根本国力的竞争!但识得这一要旨,便将合纵视为手段方略,而将变法图强视为真正目的。惜乎六国之中,只有楚国体察了这一要害,否则楚威王也不会如此果决的力行合纵。魏赵韩齐四国,都对利用合纵机遇而变法图强,没有丝毫体察。臣今归燕,似觉燕国朝野亦无变法图强之筹谋,举国上下,皆视合纵为挡风之墙、御敌之盾。而后盾之下,究竟该当如何作为?却是没有思谋。如此情景,臣不能不忧心忡忡。” 在发动合纵的游说中,苏秦的说辞从来只涉及各国所面临的威胁、各国间的恩怨纠葛以及与六国共同大敌——秦国的仇恨,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君主说出六国合纵的深远本意。不是不可说,而是没有必要说。六国君臣中浅薄平庸颟顸者多,深远意图往往会被看做不着边际的书生空言,宁如不说?除了楚国殿堂那场特殊的论战,苏秦只用对面君王能够听得懂的语言说话,甚至对于四大公子,他也没有剖陈过自己的本意。今日有感于燕国最初的知遇之恩,却是真诚坦率的说了出来,一席话竟显得分外的沉重。 燕易王却被苏秦说得有些懵懂了。他暗自觉得好笑,不就变法强国么?这就是秘策?一百多年来不知多少人说过了,但凡名士都将这个词儿挂在嘴边,至于如此郑重其事?谁不想强大,可那容易么?燕国连场象样的胜仗都没打过,秦国欺负,赵国欺负,齐国欺负,连中山国也欺负,威胁日日不断,能守到今日已经是罕见了,大势不稳,谁敢变法?虽做如此想,他却不能对苏秦如此说,思忖一番笑道:“武信君说得也是,本王受益匪浅。燕国一旦康宁,便立即着手变法如何?当务之急嘛,还是派军入盟,打败秦国。两位将军以为呢?” 宫他挺身拱手:“臣以为大是,外敌不去,何论内事?” “要抗秦,也要变法。”辽东将军子之却只是硬邦邦一句话。 苏秦沉默片刻,突然带有几分酒意的大笑起来:“我王已经想到此事,原是臣画蛇添足也。”稍倾似乎醒过了神,笑道:“合纵成军,燕国何人为将?派军几何?” “宫他为将,出兵五万。”燕易王倒是爽快脆捷。 子之却突然高声道:“子之请命为将,血战秦国,为大燕雪耻!” 燕易王似有犹豫,笑道:“此事回头商议便了。” “好!将军请战,燕国有望!”苏秦哈哈大笑一阵:“臣,今日醉了……”一言未了,竟烂泥般软倒在地毡上。 燕易王大笑:“哎呀,武信君酒量当真浅了!来人,王车送武信君回府!” 一辆华贵的驷马青铜篷车辚辚驶出了王宫。三月的燕山风浩荡吹来,车帘啪啪直响,躺在车中的苏秦霍然坐起,打开车帘,扑面便是一阵料峭寒意!苏秦顿觉清爽,猛然长身站上车辕,竟似站在轺车伞盖下一般,斗篷与大袖齐舞,长发与高冠纠结,空旷寂静的长街响彻着他的曼曼吟诵:“锺鼓锵锵——河水汤汤——忧心且伤——怀允不忘——!” 离开燕国南下的时候,苏秦已经有了一座武信君府邸,那是一座王族罪臣的抄没府邸。虽然在穷困的燕国已经是很显赫了,但就实而言,也就是一座四进六开间的大宅院而已。这座府邸苏秦只住了不到十天便走了,连庭院中的房屋都没有时间看完。燕易王接到苏秦北上归燕的消息,便加紧对这座府邸进行了一番修缮,又从王宫与官署挑选出了二十多名侍女与官仆,在一名王宫老内侍的督导下日夜整修刷洗,倒也使武信君府变得亮堂堂一片生气。王车到达府门,便有家老总管领着四名侍女前来迎接,一看武信君醉不可支,便立即用软榻将苏秦抬了进去。 王车一走,苏秦立即恢复了常态,饮了几盏淡茶,便在庭院转悠了两遭,惊讶的发现这座不大的庭院已经变得与他离开时有了霄壤之别,除了不够宏阔,便完全是一个贵胄府邸了!既然如此,燕易王为何还要另外为他起造新的武信君丞相府?难道这里不能开府理事么?对于穷弱的燕国,一座华贵宏大的府邸需要耗费多少民脂民膏,燕王难道没有想过么?尽管燕易王今日对他的主张表示了淡漠与嘲笑,苏秦也不愿意在初回燕国便与燕王发生摩擦,但苏秦还是不忍看到燕国在如此衰弱之际做如此的大肆铺排,思忖良久,他回到书房,提笔向燕易王上书: 谏君相府邸书 王欲为苏秦新起君相府邸,臣心殊为不安。墨子云:国有七患,城郭沟 池不可守而治宫室,民力尽于无用,财宝虚于待客,大患之首也。臣之府邸 四进六开,仆从数十,修葺一新,开府可也,理事足也,无当新起宏阔府邸。 先祖立国之初,燕山荒莽,林草连海。先燕人奋发惕厉刀耕火种而成家园, 遂立于北国诸侯之首。当此内忧外患之际,边卒饥寒,战车锈蚀,工匠穷困, 农人饥谨,我王当辄思先祖国人之大德,固本用财,聚集国力,激励民心, 以为变法图强之奠基。《周书》云:国无三年之食者,国非其国也;家无三年 之食者,子非其子也。王若虚耗国家财货,铺排君臣行止,上不厌其乐,下 不堪其苦,国家忧患多矣! “当!”的一声,苏秦掷笔,青铜笔杆撞得玉石砚台脆响。 帷幕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苏秦霍然起身,沉声喝问:“谁在帐后?” 纱帐一阵婆娑,暗影中走出一个斗笠垂纱裙裾曳地的人来,看那高挑婀娜的身材,便知是女子无疑。苏秦心中一动:“你?可是……”只见那人缓缓摘下吊着黑纱的斗笠,显出了那永远烙在苏秦心头的绿色长裙与披肩白纱! “燕姬……”苏秦揉揉朦胧的眼睛:“果真是你么?” “季子,没有错,是我。”燕姬灿烂的笑脸上闪着晶莹的泪花。 苏秦端起书案上的风灯,喘息着一步一步的挪到近前,凝望着那张不知多少次闯入梦乡的面容:乌发依旧那么秀美,肌肤依旧那么皎洁,眼睛依旧那么明亮,微笑依旧那么神秘,哪?哪是……苏秦颤抖的手指轻轻的摩挲着燕姬眼角细密的鱼尾纹,骤然之间泪如泉涌,颓然跌倒,手中的风灯也“咚!”的砸在地毡上。 “季子……”燕姬低低的惊呼一声,将苏秦抱起,放在了日间小憩的小竹榻上。 苏秦却睁开眼睛霍然坐起:“燕姬,快说说!你是如何过来的?你藏在哪里?” “呀,捏得我好疼呢。”燕姬轻声呢喃,又粲然一笑:“你躺下,我再说好了。” “好。”苏秦也笑了:“一见你,我竟弱不经风了。”便斜依在了竹榻靠枕上。 “太操劳了。”燕姬幽幽一叹:“迢迢驰驱,时时应酬,日日应对,夜夜上书,有如此做事的么?” “无妨,打熬久了,我撑持得住,先说你吧。” 燕姬无可奈何的笑了笑,便向苏秦讲述了宫闱巨变中她的经历。 燕文公骤然死去,燕姬大为起疑。文公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且有老疾缠身,但据太医的诊断与燕姬自己的体察,燕文公在三五年之内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是,就在燕姬陪着太子去举行春耕开犁大典回来时,老国君竟然已经死在了书房之中,面色紫黑大睁双眼形容可怖!燕姬立即查究侍奉老国君的内侍侍女,竟找不出任何头绪。就在她喘息未定的时分,太子竟然带着三百名精锐甲士与几名大臣赶到了后宫,丝毫没有询问老国君的死因,也丝毫没有与她商量的意思,立即下诏宣布了国公薨崩的消息,宣布了国丧,宣布了太子即位!令燕姬惊讶莫名的是,平日里对她甚是敬重她也曾多次助他度过危机的太子,竟然在顷刻之间变得冷酷凌厉,对她竟视若无物一般。燕姬沉住气一句话也没有说便离开了寝宫,立即着手清理了自己的物事,做好了随时离开宫廷的准备。整个国丧的一个月里,她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庭院一步,既不参与葬礼,更不过问国事朝局。突然之间,她这个国后变成了被遗忘的古董,似乎她从来没有存在过。大丧之后,新君宣布称王,在新御书 清点燕文公书房时,却发现少了一方最重要的传国玉印、一副燕国秘藏图! 新王气势汹汹来找她时,连那座小庭院也包围了。燕姬非但没有惊慌,反而笑吟吟的向新王申明:她奉天子诏命,要重回洛阳王室。新王阴沉着脸说,只要她交出玉印与秘图,就放她回洛阳。燕姬却是一阵大笑:“我不回洛阳,就死在燕国又有何妨?”新王无奈,只好屏退甲士,一个人温言软语的劝她求她。燕姬全然不为所动,冷冰冰的提出:“先君死得蹊跷,查明死因,究办谋逆奸凶,再说此事不迟。”新王万般无奈,只好连夜与心腹密谋,第二天便将宫中内侍总管与三家大臣满门斩首,蓟城国人竟是一片欢呼。 新王来见燕姬,燕姬便将玉印交给了这个已经十分陌生的昔日太子。新王索要秘藏图,燕姬拿出了燕文公的遗诏,遗诏上赫然写着:“秘藏图交由国后燕姬掌管,新君可酌情支取,不可更改执掌。若有违背,宗庙不容!”新王愣怔半日,长叹一声:“国后意欲如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