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二-国命纵横下-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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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君咳嗽一声,也用象牙箸击打着节拍唱了起来。只见他面含微笑,一副情意绵绵的陶醉模样,口中却是咿呀啁啾呜呜哝哝仿佛大舌头一般,忽而高亢沙哑,忽而婉转低沉,却是极为投入。 嘎然打住,春申君笑道:“噢呀完了,听懂了么?” 众人瞠目结舌,骤然便是哄堂大笑,连连指点着春申君,却是笑得说不出话来。 “噢呀呀,不行吧。”春申君得意的笑着:“这叫寸有所长,举爵了。” 突然间“叮——”的一声,编锺后一个女乐师走了出来:“小女听得懂。” “好——!”举座一片叫好,竟是分外兴奋。春申君笑道:“噢呀呀,你是楚人了?”女乐师道:“非也,小女薛国人。”“噢呀呀,”春申君大是惊讶:“薛国人如何能懂了?真的假的?”女乐师轻声道:“小女虽不懂南楚土语,但却通晓音律。人心相通,只要用心去听,就能听得懂。”春申君沉默了片刻:“姑娘能否唱得一遍?”女乐师点点头,陶埙再度飘出,柔曼的歌声便弥漫了开来: 投我以木桃兮 抱之以琼瑶 非为生恩怨兮 欲共路迢迢 投我以青苗兮 抱之以春桃 非为生恩怨兮 欲结白头好 女乐师一身绿衣,一头白绸扎束的长发,亭亭玉立,人儿清纯得如同明澈的山泉,歌声深情得好象篝火密林中的诉说。众人听得痴迷,却都眼睁睁的看着春申君,等他说话。 春申君站了起来,对女乐师深深一躬:“噢呀,他乡遇知音了。姑娘如此慧心,黄歇永生不忘。”说罢从腰间甲带上解下一柄弯月般的小吴钩,双手捧上:“这柄短剑乃天下名器,赠于姑娘。若有朝一日入楚,此剑如同令箭,畅通无阻了。”美丽清纯的女乐师接过吴钩,却轻声念道:“投我以青苗,抱之以春桃。小女也有一物,赠于公子。”说着从贴胸的绿裙衬袋中摸出一个红绸小包打开,露出一只绿幽幽圆润润的玉埙:“这只玉埙,乃小女家传,赠于公子,以为念物。”春申君接过玉埙捧在掌心,又是一躬,女乐师也是虔诚的一躬。不意二人的头却碰在了一起,女乐师满脸通红,众人不禁哈哈大笑。 平原君学着春申君口吻笑道:“噢呀,变成孔夫子啦,如此多礼啦?” 信陵君举爵道:“春申君爱歌唱得好,有果子,来,共浮一大白!” “噢呀呀,我输了,浮三大白!”春申君与众人饮尽,又连忙大饮两爵,竟呛得面色胀红,连连打嗝儿。 孟尝君豪气大发,拍案高声:“酒到八成,来一局六博彩!” “好!就六博彩!”帐中一片呼应。 苏秦笑道:“信陵君是六博高手,你等还不是输?” 孟尝君高声道:“谁说我今日要输?来!我与信陵君对博,诸位人人押彩,如何?” “好——!”连乐师侍女们也跟着喊起好来,显然是分外兴奋。 这“六博”正是流行当时的博弈游戏,坊间市井流行,宫廷贵胄更是喜欢。这种游戏的特殊之处,正在于无分男女贵贱,在场有份,呼喝嬉闹,毫无礼仪讲究。齐国的滑稽名士淳于髡,曾对齐威王如此这般的描绘六博游戏:“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不罚,目贻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当真是一副生动鲜活的男女行乐图!如此可以放纵行乐的游戏,如何不令这群青年男女们怦然心动? 平原君高喊:“摆上曲道!” 两个侍女欢天喜地的抬来了一张精致的红木大盘,摆在正中一张长案上。这便是六博棋盘,叫做“曲道”。盘上横竖各有十二线交织成方格,中间一行不划格,叫做“水道”。水道中暂时只有两条精致的鱼形铜片,这便是“筹”,由胜方得之兑钱。一旦开始,各种大小铜片便会都投在“水道”中。 曲道摆好,便人人离席聚到了曲道大案两边。孟尝君与信陵君是博主,便隔案对坐。苏秦与春申君打横对坐,平原君挤在孟尝君与春申君之间。其余十余名艳丽娇娆的侍女乐手便挤挨在各个缝隙里,或爬在那个男人的背上,或坐在那个男人的腿上,一时莺莺燕语,竟大是热闹。只有那个绿裙女乐师静静的微笑着,爬在春申君背上抱着他的脖颈,却不往人堆里挤。 信陵君笑道:“武信君做赌正,如何?” “好——!”一声呼喝,一片笑声,算是当局者全体赞同,相信了苏秦的公道。 “好了,我便做了。”苏秦故意板着脸道:“先立规:赖赌金者,重罚!” “好——!”女子们喊得最响,得遇四大公子这样的豪阔赌主,她们的彩头往往是难以预料的,再加上六国丞相做赌正,赖赌重罚,谁不欢呼雀跃? 孟尝君大笑:“大丈夫岂有一个‘赖’字?请掷彩!” 六博行棋,先得掷彩。所谓掷彩,便是用两粒玉骰子决定行棋先后。骰子六面:两面白两面黑,一面“五”(五个黑点),一面“塞”(画一块石头)。两粒同掷,“五白”最贵(一白一五)。但有“五白”,众人便齐声大喝“彩——!”这便是喝彩。其余的五黑、全黑、全塞、五塞,都不喝彩。掷出彩来,除了掷彩者先行棋,对方还要先行付给在场所有当局者一定的彩头。这便是“五白”一出,齐声喝彩的原因。 苏秦将两粒亮晶晶的玉骰子当啷撒进铜盘:“谁先掷?” “我是半个地主,当然孟尝君先掷了。”信陵君笑着谦让。 “好!我便先来。”孟尝君拿起两粒骰子在大手掌中一阵旋转,猛然抛向空中,待“叮当”落盘,大手顺势捂下,掌下犹有当啷脆响。孟尝君手掌移开,五白赫然在目! “彩——!”诸搬男女一齐忘形大叫。 信陵君微微一笑,拣起两粒骰子,手腕一抖便摔入大铜盘中。但见两粒骰子在铜盘中光闪闪蹦跳如同打斗一般。“哎哟哟!骰子活啦!”女子们便惊叫起来。此时信陵君单掌猛然捂下,盘中一阵叮当不绝,待手掌拿开,又是一个五白! “彩啊——彩——!”一阵尖叫笑闹轰然爆发。 苏秦哈哈大笑道:“两白相逢也,都付彩头!记下了。” “人各十金!”孟尝君高兴得好象赢了一局一般。 “跟上吧。”信陵君呵呵笑着。 苏秦高声道:“六博将开,先行押彩——!” 平原君抢先道:“我押信陵君,百金。”便向水道中打下一个刻有“百金”二字的铜鱼。 “噢呀,孟尝君我押啦,百金!”也打下一个铜鱼。 苏秦对四周女子们笑道:“赌正是抽成的,你等押了。” 女子们笑着叫着押了起来,十金二十金的小铜鱼纷纷落入水道。春申君大笑:“噢呀呀,小小啦!对他们两个要狠点儿啦。”爬在春申君背上的女乐师尚未押彩,突然笑叫起来:“我跟春申君,押孟尝君,五百金啦!”一条肥大的铜鱼便当啷一声打入水道! “呀!这个应声虫,好狠哪!”孟尝君惊讶的叫了起来。 “轰哗!”一声,男女们大笑着前仰后合的叠在了一起。 苏秦拍掌喊道:“肃静,开始行棋!布阵——” 六博共有十二枚棋子,黑白各六,实际上是一种远古军棋。按照古老的军制,六子分别是枭(帅)、卢(军旗)、车、骑、伍、卒,后四者统称为“散”;枭可单杀对方五子,对方五子联进包围,则杀枭;但在行棋之时,棋子有字一面一律朝下,无字一面朝上;两子相遇,赌正翻开棋面定生杀,枭被杀便是最终失败。由于双方都在黑暗中摸索,只能凭已经翻开的棋子判断形势,所以便有事先布阵,也便有诸多难以预料的戏剧性结局。正是这种难以预料的戏剧性,才使六博棋具有赌的特殊魅力。 孟尝君执白,信陵君执黑,两人各自在案下一个小铜盘里摆好阵形。小铜盘端上,便有身边偎依的侍女原封不动的将棋子移上大盘。孟尝君高喊一声:“枭来也!”便兴冲冲将一枚圆圆的玉石白子推过水道。信陵君哈哈大笑:“五散来迎!”便手掌一伸,推出了摆成弧形的五颗玉石黑子。六博行棋原是可以任意呼喊,但输赢却要在翻开字面后决定,所以也便有了兵不厌诈的乱喊名目。苏秦酒量小,又不饮烈酒,最为清醒,左右一打量,他便不动声色的先翻开了五颗黑子。 “啊——!果真五散——!”男女们惊诧笑叫。 苏秦又翻开了那颗孤身过水的白子。 “啊哟——!果真是枭!”又一阵更响的惊叫笑闹。 “联兵杀枭了——!赢了——!彩——!”押信陵君的男女们顿时抱在一起叫了起来。 苏秦笑道:“联兵杀枭?好!孟尝君立马兑彩!” “好口彩,联兵杀枭!输得快活!兑彩——!” 孟尝君哈哈大笑。 一片笑闹中,绿裙女乐师惊讶的叫了起来:“噫呀!日光半山了——!” 众人抬头,却见亮煌煌的阳光已经撒满了军帐,帐中顿时显得酒气熏天,乱做一片狼籍!说也是怪,正在笑闹的男女们一见明亮的日光,顿时便横七竖八的倒在了猩红地毡上,竟是一片呼噜声大起。苏秦心中有事,却是霍然起身,想将春申君与信陵君叫到一边说话,扫了一眼,却是不见春申君,仔细搜寻,却发现春申君正埋在一片绿裙下鼾声大做。信陵君虽未倒地,却也爬在长案上结结实实睡着了。豪侠的孟尝君与年轻的平原君,则都裹在色彩斑斓的裙裾中喃喃的说着梦话了…… 苏秦走出了帐外,秋风吹来,一阵萧瑟寒凉的气息渗进燥热的心田,顿时清醒了许多。想想帐中情景,苏秦对总帐司马叮嘱了几句,便飞身上马,向楚国军营去了。大战在即,他实在放心不下子兰,秦国的司马错,子兰究竟知道多少?更有他的师弟张仪与司马错合力,六国大军胜算究竟有得几多?蓦然之间,苏秦感到了一种巨大的隐忧。
第十章 张仪风云(上) 一 咸阳宫君臣合璧 六国联军集结的时候,秦国大军也在秘密移动。 司马错不是一个只懂得“兵来将当,水来土屯”的将领,而是一个审势为战的统帅。这个将门家族的《司马法》,大部分都是在说打仗的基本准则,也就是“战外之道”,对于具体战法阵法的论说倒是篇幅很少。这就是司马兵家的特殊之处:着力锤炼将领的全局眼光,不脱离大势,不纯然打仗。《司马法》最后的论断是“大善用本,其次用末,执略守微,本末唯权,战也。”说的便是高明统帅要善于运用战略(本),其次善于运用战术(末),能够坚定推行战略而微妙把握战术,权衡本末而用于战场,这才是最高明的战法。司马错天赋极高,且深得先祖兵法精髓,他的蓝田总帐自然不会放过函谷关外的丝毫动静。 六国兵马尚未开出本国的时候,散布在各国的秘密斥候便流星般报回消息,与张仪丞相府送来的黑冰台消息相印证,司马错便大体上清楚了各国兵马的情况。他给掌管斥候探马的中军司马下了命令:“立查六国军情:主将、兵力、兵器、辎重,务求详尽,作速禀报!”同时下令秦军各部:“作速禀报伤病人数、兵器残缺、粮秣辎重之详情!” 两道命令一下,司马错却没有急于调动兵马,而是飞马赶赴咸阳。 司马错到咸阳,不是要晋见秦惠王,而是要见张仪。司马错很清楚,打仗只是秦国连横的一个环节,他要对合纵连横的大势做到心中有数,打仗才能有分寸;张仪对六国情形的了解,比他更为详尽深刻,与六国大战而不向如此一个人物请教,实在是极不明智的。 身为上将军的司马错,与丞相爵位几乎等同。按照战国传统,除了辎重粮秣军俸等军务事宜,上将军在战事上完全独立,既可以不征询国君“高见”,更可以不征询丞相“指点”。这便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大将权力的极限。然则事在人为,大将主动征询于国君丞相,却也是没有任何限制的。自古以来,大将对这种权力都很难把握分寸,遇到刚愎自用的君主,大将坚持独立,往往便会有杀身之祸;遇到奸佞权相,便会将相冲突事事掣肘,胜仗也得打败。惟其如此,便生出了无数的名将悲剧。战国大争之世,人们看一个国家是否稳定强盛,一个重要标志便是将相两权是否和谐?在刀兵连绵的时代,上将军独立开府统辖军事,权力与丞相几乎不相上下,国君——丞相——上将军,便是国家权力的三根支柱。将相不和,国家必然混乱。当然,司马错没有想到这些,他只清楚一件事:拜见张仪,对这场大战是必须的,是有好处的。 张仪正在与樗里疾议论这场大战,恰逢司马错来到,自是分外高兴。司马错将来意说明,张仪樗里疾竟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司马错道:“两位丞相胸有成算,司马错愿闻高见。” “上将军准备如何打法?可否见告?”樗里疾嘿嘿笑着反问了一句。 “大军未动,尚无定见。” 樗里疾知道司马错性格,没有思虑成熟绝不贸然出口,便也不追问,径自拍案笑道:“我只一句话:放手去打,准保大胜!” “好主意。”司马错淡淡笑了:“王命一般,却是甚也没说。” “甚也没说?”樗里疾嘿嘿揶揄道:“我俩等你高见,你要我俩高见,究竟谁有高见?”三人一阵大笑,司马错道:“还是丞相先点拨一番吧,廓清大势,打仗便有办法。” 张仪笑道:“疆场战阵,上将军足为我师也。张仪所能言者,七国纵横大势也,上将军姑妄听之。”对生性极为高傲的张仪而言,这种口吻可谓十分罕见。其原因在于司马错的奇袭房陵,使张仪在兵事谋划上第一次大受挫折,张仪对司马错的军事才能自然佩服了。司马错却一直认为,房陵奇袭成功,乃楚国边备荒疏所致,张仪谋划之失并非根本,反倒以为张仪的兵家眼光是名士中极为罕见的。见张仪如此自谦,司马错连忙拱手道:“丞相此言,实不敢当。为将者,贵在全局审势,丞相纵横天下,洞悉六国,堪为战阵之师,司马错正当受教。” “都是心里话,也好,我便说了。”张仪一挥手:“此次六国联军出动,乃合纵第一次成军,也是近百年来山东六国第一次联军攻秦。对六国而言,这一战志在必得,欲图一举击溃甚或消灭秦军主力,即使不能迫使秦国萎缩,至少也锁秦于函谷关内,消除秦国威胁。对秦国而言,此战便是能否破除合纵、长驱中原的关键。秦国战胜,六国旧怨便会死灰复燃,连横破合纵,便有了大好时机。若秦国战败,连横便会大受阻碍,下步的连环行动便要搁置,山东六国也将获得一个稳定喘息的机会,期间若有趁势变法强国者,天下便会重新陷入茫无头绪的战国纷争,秦国一统天下,便将遥遥无期。” “嘿嘿嘿,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不能让这帮小子喘息!”樗里疾拳头砸着长案。 “丞相以为,六国联军长短利弊如何?” 司马错更想听到实际军情。 “六国联军,两长三短。”张仪敲着座案:“先说两长:其一,初次联军,恩怨暂抛,将士同心,多有协力之处。譬如六国军马皆不带粮草辎重,而由魏国敖仓统一供给,过后六国分摊。若在往昔,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其二,兵势强大,四十八万大军,多我三倍有余。再说三短:其一,相互生疏。六国长期互斗,军事各自封锁,更无联兵作战之演练,虽有名义统属,实则自守一方,很难形成浑然一体之战力。其二,军制不一,装备各异,步兵骑兵战车兵相互混杂。其三,将帅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