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二-国命纵横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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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一怔,秦国太子他虽然没有听说过,但公子虔的大名及其在秦国的地位他却是很清楚的。这两人之中任何一位作为特使,都是最高礼仪了,如今这两位同来,在秦国简直就等于国君亲自出马了。心念闪动,张仪还是没有移步,只是向绯云摇了摇手,示意她收剑。绯云也已经大体明白,便去收拾案头食具。正在此时,门外传来浑厚苍老的声音:“秦国太傅嬴虔,拜见先生。” 张仪听得清楚,便大步走了出来。 这座房子,是渭风古寓最为幽静宽敞的一个院落,庭院中两株老松一片竹林,中间夹着一片流动的大池,纵是冬日也是满眼苍翠碧绿。门前青砖小径,却是直通池边车马场,行动方便极了。张仪走到正厅廊下,便看见车马场排列着整齐的斧钺仪仗和几辆青铜轺车,青砖小径的顶头站着两个极不寻常的黑衣人:一人须发如霜头戴布笠面垂黑纱,站在风中纹丝不动;一人黑衫无冠,高鼻深目黄发披散高大威猛,活生生一个胡人猛将!张仪心中暗暗诧异:这两位人物并肩而来,当真是天下罕见!嬴虔面垂黑纱虽然颇显神秘,毕竟也是数十年老事天下皆知,也就不足为奇了。可这太子生得胡人模样,天下可是从无传闻,张仪当真觉得匪夷所思!惊奇归惊奇,张仪却是丝毫没有没有愣怔停顿,行进间遥遥拱手做礼:“安邑张仪,见过两位特使了。” 嬴虔肃然一躬:“嬴虔见过先生。此乃太子荡,少年尚未加冠,与我同为特使。” “嬴荡拜见先生。”威猛少年虽然相貌稚嫩,说话却是声如洪钟。 “谢过太子。”张仪还了一礼,便微笑着不再说话。 嬴虔庄重拱手道:“太子与嬴虔奉君命而来,恭请先生入宫。” 张仪拱手答道:“本该即刻奉诏,奈何一个友人此刻不在,可否容张仪等得片时,与友人辞别?”嬴虔道:“但凭先生,我等在此恭候便是。”张仪道:“如此多谢二位特使了。”拱手一礼,便飘然进去了。 绯云惊讶道:“吔!也不请人家进来就座饮茶?” 张仪微微一笑:“观此爷孙都是火暴如雷,我倒要试试他们了。” “吔,魏齐楚都是立即晋见,见了就说,到秦国就变了?” 张仪意味深长的笑了:“孜孜求见,滔滔便说,结局呢?天下事,未必全凭本心呢。” 绯云粲然一笑:“吔,那我也慢慢收拾了,应华公子还不定甚时回来呢,省得人家耐不住发作,你又不去了。”说是说,说完却开始利落的收拾行装书简,片刻后又拿来一件绣有云纹的丝袍要给张仪穿上。张仪也没理会,只将丝袍撂在书案上,又径自踱步思忖。绯云又要给张仪梳发戴冠,张仪不耐道:“你烦不烦?忒多张致?”绯云咯咯笑道:“吔!名士气度不要了?你看人家苏秦,甚时不是鲜衣怒马的?”张仪也不禁笑了:“还知道鲜衣怒马?苏秦是苏秦,张仪是张仪,苏秦不是张仪,张仪不是苏秦,明白?张仪不拘常形,受不得拘谨,顺着宫廷礼仪爬,张仪准跌大跤。秦国呀,若是容不得如此这般的张仪,也就无所谓了。”说到最后,竟是轻轻的一声喟叹。绯云笑道:“吔,原本你已经想好了的,我瞎忙个甚?好,我去煮茶,消闲等着应华公子了。” 冬日苦短,午后一个多时辰说话间也就过去了。眼看红日西沉暮色已至,西北风带着哨音也开始刮了起来,应华竟还是没有回来。张仪倒是只顾品茶,一副悠然自得。绯云却是有些着急了,竟不知该不该点灯?想了想,还是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厅下向外了望了一番,又轻轻回来顽皮的一伸舌头:“吔!两根木桩似的,人家可是没吃没喝,一老一小吔。”张仪笑道:“我猜,应华也该回来了。” 话音落点,便听门厅外一阵匆匆脚步:“哎呀,这么多人!小妹如何不掌灯?天都黑了,大哥睡觉了么?”随着话音,白衣应华风一般飘了进来,绯云也恰恰将几盏纱灯点亮,屋中顿时一片通明。张仪笑道:“小弟早出晚归,生意真忙了。”应华一边用雪白的汗巾沾着额头汗水一边笑道:“大哥见笑了。商旅老话:由事不由人嘛。大哥酒醒了么?走,再去痛饮一番,也许还能见到那两个大黑熊呢。”绯云向门外努努嘴:“吔,能去么?”应华恍然笑道:“噢,门外那么多人做甚?好象是官家人呢。”张仪笑道:“秦公派特使召我,我等你辞行呢。”“呀,太好了!”应华高兴的叫起来:“我还正为大哥设法呢,这秦公就自己找上门来了,天缘天缘!走,大哥,我送你了。”张仪笑道:“谁也不用送,我自去便了。”说着便站了起来举步出厅,应华绯云也连忙跟了出来。 晚来风疾,屋中隐隐灯光照出嬴虔身影,黑袍白发渊亭岳峙般屹立风中,竟是纹丝不动。少年太子似乎不耐,却在周围踱步消遣。张仪遥遥一躬:“友人迟归,张仪多有怠慢,尚请特使恕罪了。”嬴虔还礼道:“先生待友赤诚,原是高义,何有怠慢?请先生登车。” 此时,太子已经亲自驾着一辆轺车辚辚驶到面前:“先生请了。” 张仪未及推辞,便被嬴虔恭敬的扶上了轺车。太子嬴荡轻轻一抖马缰,轺车便辚辚隆隆的启动了。绯云在灯影里高声喊道:“张兄,我等你回来。”应华笑道:“大哥大喜,你倒惨兮兮的抹泪,真是女孩子家了。”“我怕吔。”绯云揉着眼睛道:“在楚国,在临淄,也都是风光去的,谁能想到有那么大的灾祸?他这人命硬多难呢,但愿秦国没有凶险吔。” 应华笑着拍拍绯云肩头:“放心,我看这回没事,你就收拾好行装,准备搬进大府邸吧。” “吔,那公子呢?”绯云笑了。 “我?大哥一得志,我便云游商旅去了,还能如何?” “吔,张兄会想你的。看得出,他可是喜欢你了。” 应华眼睛大亮,沉默良久,竟是点头喟然一叹:“我信小妹的话,我也喜欢他。名士英雄,如张仪这般本色烈火者,天下能有几人也?” “吔,公子大哥,我也会想你的。若不是你,张兄如何能顺畅出得安邑河谷?” 应华清亮的笑了:“哟,好个忠义女仆!句句不离你的张兄。其实啊,谁看不出,大哥从来没有将你做仆人看待呢。” “吔!我能与公子大哥比?整天大哥大哥的,我又做不了小弟。” “你做小妹也!更亲更近,不是么?” “公子大哥胡说……”绯云的脸庞顿时胀红了。 “好了好了。”应华拍拍绯云:“日后啊,我与你们也许还会在一起的。” “吔,你不做商旅了?” “你这小妹好实在呢。”应华笑道:“有这么个好大哥,我就不能向他讨个一官半职,弃商入仕,与你一样为大哥做事么?” “吔!才好呢!”绯云拍着手便笑:“一家人,我有两个大哥了!” “要说呀,还是我得光,一个大哥,一个小妹,齐全!” 寒凉的北风中,两人说得甚是相得,几乎一般的不亦乐乎,咯咯笑个不停。 二 第一国王与第一丞相 当特使车队驶进咸阳宫时,已经是初更时分了。 张仪虽然对咸阳城有了大体了解,但对咸阳宫却是一无所知。在他高傲的心目中,天下宫殿当首推洛阳的天子王宫。洛阳虽然破旧了,但那种承天命而鸟瞰天下的恢弘器局却是万世不朽的。其次便是大梁王宫,华贵博大,层层叠叠六百亩,溶山水风光于奇巧构思之中,那种实实在在的富丽舒适是天下绝无仅有的。老秦人朴实无华,起造咸阳城时还正在元气刚刚养成之时,能与临淄王宫媲美就已经不错了,还能如何呢?但是,当轺车驶进咸阳宫正门时,他立即被一种强烈的气势震撼了! 刚从少有灯火的国人区驶出,面前这片汪洋灯海简直与尚商坊可一争高下。然而这片灯海弥漫出的却不是尚商坊那种令人沉醉的酒色财气,而是一种令人凛然振作的新锐之气。那简洁得只有两道黑色石柱夹一座青石牌楼的宫门,那挤满车马的白玉广场,那耸立在夜空中的小屋顶宫殿,那弥漫出隐隐涛声的松柏林海,那灯火通明的东西两片官署,那斧钺生光甲胄整肃的仪仗,那偏门不断进出的急骤马蹄声,那脚步匆匆而又毫无喧哗的来往官员……这里与张仪熟悉的六国宫殿截然不同,然而又绝不仅仅是宫殿的感觉。张仪也曾经听人说起过秦宫高耸的小屋顶的奇特,但也只是一笑了之。今日亲临,张仪是实实在在的感到了一种新鲜强烈的冲击!与其说是宫殿的冲击,毋宁说是气氛的冲击。走进这卓尔不群的宫殿区,便能感到这里绝不是奢华享乐的靡靡之地,而是如同农夫耕耘工匠劳作一样的昼夜忙碌之地,一股新锐的气息在这里流动弥漫,连冬夜的寒风也无法使这里变得冷清。 一路看来,张仪不禁暗暗感慨:“上苍有眼,这正是我心中的秦国气象了。” “先生请看,国君亲自在阶下迎候呢。”嬴虔的声音从车下飘了上来。张仪恍然醒悟,却见轺车已经在正殿阶下停稳,几名高冠大袖的黑衣人正快步走来。及至张仪被嬴虔扶住下车,为首黑衣人已到面前深深一躬:“先生安好,嬴驷等候多时了。” 嬴驷?那不是当今秦公的名号么?张仪惊讶的睁大眼睛:“你?不是胡人王子么?” 后边的黑矮胖子哈哈大笑:“我等冒昧,尚请先生鉴谅了。” 张仪心思机敏,恍然大笑一躬:“我竟当真了呢,张仪多有不敬,秦公恕罪了。” 嬴驷双手扶住张仪笑道:“不入风尘,焉知英雄本色?先生使嬴驷大开眼界,原是我等君臣敬贤不周了。来,先生请。”说着便亲自来扶张仪。 张仪拱手笑道:“秦公若再多礼,张仪便不自在了。秦公请。” “敬贤本是君道之首则,也是嬴驷本心敬佩先生。老秦人不讲虚礼,先生尽管自在便是。来,你我同步了。”嬴驷自来稳健厚重而不苟言笑,今日却是豁达爽朗,拉起张仪的手便上了红毡铺地的台阶。张仪也不再谦让,便与秦公执手而上。到得灯火通明的大殿,嬴驷请张仪坐了东边上位,自己与几位大臣便拱着张仪坐成了个小方框。张仪见秦公竟连国君面南的礼制座次都变成了师生宾主的座次,知道嬴驷为的是让自己洒脱说话,不禁心下一热,觉得自己今日让秦国君臣等候了半日竟有些过分了,便拱手笑道:“张仪狂放不羁,为等朋友辞行,竟让秦公并诸位大人空等半日,多有唐突。太傅年高、太子年少,均未进食,张仪委实不安。” 嬴虔大笑:“这算甚来?打起仗来三天不咥都是有的,他们一样,也没咥呢。” “听完先生高论一起咥!如何?”樗里疾嘿嘿笑着。 嬴驷笑道:“我等先说,厨下便做,做好了就上,要甚讲究?”转身一摆手,便有一个老内侍匆匆去了。嬴驷回头道:“先生认识一番了:这位是上大夫樗里疾,祖籍西戎大驼。这位是国尉司马错,兵家之后。”两人一齐拱手道:“见过先生!”张仪笑道:“上大夫智计过人,张仪佩服。”樗里疾嘿嘿笑道:“雕虫小技,何足道哉。”张仪看着顶盔贯甲的司马错,却是站了起来深深一躬:“张仪生平第一次谈兵,便被将军断了一条腿,张仪敬佩将军。”司马错连忙站起还礼:“原是先生疏忽而已,司马错何敢当先生敬佩?”张仪慨然笑道:“张仪原本狂傲,自司马错出,而知天外有天,岂能不敬佩将军?” “好!”嬴虔拍案:“我就喜欢这种磊落汉子!莫怪……”却是突然打住了。 “手有十指,各有短长。先生大智大勇,见事透彻,昨夜可是大显威风呢。”樗里疾知道嬴虔心事,嘿嘿笑着适时插上,倒是为嬴虔遮过了尴尬。 嬴驷笑道:“先生昨夜所言,大开我等胸襟。今日请为秦国谋划,望先生不吝赐教。” 张仪成算在胸,微微笑道:“昨日略言大势,今日当谋对策。目下之秦国,直接压力自是合纵。然则长远看去,合纵之势乃是山东六国与秦国真正抗衡的开始。以秦国论,既要破除合纵挤压,更要立足长远抗衡,绝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跟在六国之后疲于奔命。从此开始,秦国之每一对策,都要立足主动,变后法为先法。”寥寥数语,嬴驷君臣便是眼睛大亮无不点头。 嬴虔不禁拍案赞叹:“先生刀劈斧剁,料理得清楚!愿闻应对之策。” “秦国应对之策有四:其一曰连横,其二曰扩军,其三曰吏治,其四曰称王。” “愿闻其详。”嬴驷悚然动容,竟禁不住向张仪座案移动,生怕听不清楚。 “先说其一。六国为南北,是为合纵。秦与六国为东西,是为连横。连横之意,便是秦国东出函谷关,与中原六国展开邦交斡旋,分化合纵,而后各个击破。连横之要:在于秦将六国看成一个可变同盟,不断选择其中之薄弱环节渗透,瓦解其盟约链条,与一国或两三国结成那怕暂时的盟友,孤立攻击最仇视秦国的死敌。以整体言之,秦乃新兴之国,山东六国乃旧式邦国。新旧之间,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任何一国都是秦国的敌人。惟其有此根本之别,六国才能闻所未闻的迅速结成盟约。期间根本,并不在于六国卑秦。正因如此,秦国不能对六国抱有任何幻想,实施连横必须无所不用其极,以求最大限度的分化敌国。力行连横,合纵必破!此其一也。” 座中君臣听得大是兴奋。黑矮胖子樗里疾搓着双手嘿嘿嘿直笑:“妙哉连横!先生与苏秦真乃棋逢对手,天下做棋盘,列国做棋子,旷古奇闻也!” 嬴驷摆摆手:“且听先生下文。” 张仪侃侃道:“其二,合纵既立,秦国必有大战恶战。说到根本,战场乃连横之后盾,非战场胜利不足以大破合纵,不足以使连横立威。闻得秦国只有不到十万新军,远不足以与六国联军做长期抗衡。当此之时,秦国扩军时机已到。连横之力,大约可保秦国一年之内无战事。这一年之内,秦国若能成新军二十万,打得一场大胜仗,连横威力便当大显。” “大是!”嬴虔对军事的直感极为敏锐,拍案高声道:“老夫招募兵员,国尉只管练兵便是!”一向沉稳的司马错也慨然拱手道:“君上,先生之策深谙兵国之道。有太傅鼎力扶持,臣若一年不成军二十万,甘当军法!” 嬴驷倒是冷静了下来:“听先生下文,完后一体安顿便是。” 张仪道:“其三便是吏治。国政清明,方能使民以国为家,愿效死力保家卫国。此乃千古常理,断无二致。目下秦国变法已经三十年,秦公即位忙于外忧,未及整肃内政,朝野已有积弊之患。官员执法有所懈怠,庶民守法已不甚严谨,官场中已隐隐然有怠惰荒疏阿谀逢迎之风。奋发惕厉、法制严明之气象已经有所浸蚀。张仪在六国官场多次遭遇不测之祸,深知吏治积弊乃国家大危祸根。一国为治,绝无一劳永逸之先例,须得代有清明,方可累积强大国力,完成一统大业。六国合纵,秦国暂取守势,若能借此良机大力扫除积弊,刷新吏治,振奋民心,犹如秦孝公借守势退让而变法,使秦国实力更上层楼,则秦国大有可为也。” 一席话毕,座中尽皆肃然。准确的说,是由惊讶而沉默。 战国时代,吏治本是天下为政革新的主题。所谓变法,一大半国家实际上就是在整肃吏治。韩国的申不害变法、齐国的齐威王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都是在吏治上下工夫。就连魏文侯的李悝变法,除了部分废除耕地贵族化、推行土地平民私有、土地可自由买卖的“尽地力之教”外,也是将整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