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二-国命纵横下-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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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族,若举族造反,楚国岂非要大乱了? “前辈啊,这是何苦了?快,快起来了。”楚怀王走到为首老族长面前,却不禁有些慌乱,想扶起老人,却硬是不敢伸手。 “屈氏草民恳请我王:赦免屈原,否则,屈氏举族反往岭南自立!” “哎呀呀老前辈,本王何曾说过要杀屈原了?”楚怀王连忙先为自己开脱了一句,又凑出一脸笑容道:“屈原还没有回来,本王还没有见他,谁说要杀他了?纵然回来,也还要查问后再说了,起来起来,快起来了。” 老族长还是跪着,竹杖点得笃笃响:“大司马为洗雪国耻,献出族中六万子弟,献出族中粮草十五万石,浴血沙场,斩首秦军六万,有大功于楚国!我王若听信谗言,诛杀屈原,楚人将永远没有忠臣烈士!愿我王三思而后行了。” “老族长,本王听你的便是了。”楚怀王沉重的叹息了一声:“杀秦军六万,也不容易了,快,快起来了。” 老族长刚刚站起,便闻场外马蹄声疾!内侍低声急报:“我王快看!”楚怀王闻声抬头,却见一个“野人”迎面而来:战袍血迹斑斑,须发灰白散乱,眼眶深陷,干瘦黝黑得好象一段木炭!楚怀王不禁惊讶得倒退了两步:“你?你是大,大司马了?” 来人扑地跪倒:“臣,屈原领罪。” 楚怀王长叹了一声:“屈原啊,你也苦了,先起来,容我想想再说了。” “屈原尚有一言,望我王容禀。” “有话,你就说吧。” 屈原竟是慷慨激昂:“与秦国开战,全系屈原一人所为,与他人无涉。臣恳请我王:对战死将士论功行赏,对屈氏粮草如数偿还!此外,此战后虎狼秦国必来复仇,楚国目下战力太弱,恳请我王交出屈原,以全楚国!” “大司马——!不能啊!”屈氏族老们老泪纵横,一片哭喊。 屈原站起来对族老们深深一躬:“族中前辈们:屈原不才,若能以一己之身消弭楚国危难,虽死何憾?我屈氏世代忠烈,当以国难为先,切莫为屈原性命胁迫楚王了,前辈们,回去吧,屈原求你们了……” “大司马……”老族长竹杖笃笃,竟是颤抖得说不出话来。楚怀王大是动情,一时竟是涕泪交流泣不成声。 这场风波又一次震撼了郢都!屈氏部族不惜举族叛逆而死保屈原,屈原不惜一死而为战死将士请功的故事迅速传遍了朝野。更令国人心动的是,屈原竟自请楚王将自己交给秦国,以保全岌岌可危的楚国,古往今来,几曾有过如此耿耿忠烈的大臣?一时间,为屈原请命的呼声弥漫了楚国,竟使老世族们不好开口了。 楚怀王也英明了一回:先恢复了春申君的参政权力,而后拉上春申君一起与老令尹昭雎等几名主政大臣密商了一日一夜,终于诏令朝野:丹阳之战的死难将士,全数论功赐爵,由春申君清点实施;免屈氏领地三年粮赋,以为补偿;罢黜屈原大司马之职,领三闾大夫爵,放逐汨罗水思过自省。诏令通告朝野,庶民们虽然还是怨声难平,却也是无可奈何。残余的新派们也渐渐安静了,毕竟没有杀屈原,也没有交出屈原给秦国,有老世族咬着屈原,还能让楚王怎么办呢? 屈原离开郢都那天,十里郊亭竟挤满了送别的人群,有郢都国人,更有四乡村野赶来的庶民百姓,四面山塬上到处涌动着默默的人群,路边长案罗列,摆满了人们献来的各种酒食。正午时分,当春申君亲自驾车送屈原出城上道时,郢都四野的哭声弥漫开来,随着那辆破旧的轺车慢慢的聚拢到了十里长亭。站在轺车伞盖下的屈原,苍老干瘦得全然没有了往昔的风采,他那永不熄灭的激情似乎也干涸了,只是木然的望着四野涌动的人群,一片空洞,一片茫然。 半日驰驱,终于到了云梦泽边。春申君跳下轺车,扶着屈原下了车,便是深深一躬:“屈兄,善自珍重了。”屈原淡淡的笑了笑:“春申君,我有最后一言:楚国不堪腐朽,已经无力自救了,一定要去找苏秦,再度合纵,以外力保住楚国,等待机会了。见到苏秦,代我致歉,屈原意气太过了……”说罢一声叹息,便大步上了小船。 “噢呀屈兄——,我记住你的话了!” 小船飘飘荡荡的去了,屈原始终没有回头。 二 苏秦陷进了烂泥塘 苏秦离开了楚国,心灰意冷的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南下时踌躇满志,要一心与屈原春申君合力,扭转楚国危局,为合纵保留最坚实的一块立足之地,也与张仪进行一次面对面的纵横较量,不想倏忽之间竟是急转直下,结局乱得一塌糊涂,原因却是莫名其妙!作为合纵一方,是彻底失败了:非但没能扭转楚国,反而使其余五国更加离心。秦国呢,同样是失败了:非但张仪险遭暗杀,最终也还是没有避免一场恶战,竟前所未有的折损了六万新军锐士!楚国呢,更是最大的输家:朝局大乱新派湮灭且不说,积数年心血所训练的八万新军连同两三万老军,也全数赔了进去!同时还结下了一个最凶狠强大的仇敌,将无可避免的永远不得安宁了。 细思其中因由,竟是千头万绪令人扼腕叹息。楚怀王是千古罕见的抽风君主,时而聪明机断,时而颟顸纨绔,弯子转得常常令人哭笑不得;屈原则是千古罕见的激烈偏执,恨便恨死,爱便爱死,意气极端得全然没有回旋余地;春申君呢,机变诙谐且颇有折冲之能,但却少了一些坚刚与大智,既影响不了屈原,又影响不了楚王,硬生生的无可奈何;昭雎阴沉狡黠又极是沉得住气,郑袖聪敏贪婪偏又能适可而止……面对楚国如此乱象,几乎每个人都是苏秦的对手,却教苏秦如何对付?张仪号称天下第一利口,能事之极,还不是无法将楚国乱象理顺到秦国和局之中? 到头来竟是三败俱伤,却不知道罪责在谁?似乎一切都是屈原搅乱了的。可是,若没有屈原的强硬,楚国还不是纳入了秦国算盘?屈原既强力扭转了楚国倒向秦国,又完全堵塞了楚国重入合纵,更是一举毁灭了楚国变法的希望。功也罪也,孰能说清? 一路之上,苏秦思虑着念叨着揣摩着,最后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团糨糊,末了只好长叹一声:“人算何如天算?当真天意也!”想想合纵以来的坎坷,苏秦无可奈何的笑了。难道不是天意么?每到穷途末路,苏秦必得从燕国开始。合纵发端于燕国,每次大挫,竟都只有回燕国这一条路!弱燕生苏秦,强秦成张仪,看来这也是天意了。 “二哥——!二哥——!” 苏秦蓦然惊醒,却见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斗篷招展摇手长呼,不是苏代却是何人?苏秦四面一张望,却发现竟然已经到了蓟城郊野,低声嘟哝一句“好快”,便跳下了轺车,坐在道边一块大石上等候苏代。 “二哥,回来得好!我们正等你呢。”苏代下马,不断拭着脸上的汗水。 苏秦笑道:“三弟啊,你知道我回燕国?” “不知道,我正在城外狩猎,看见了苏字大旗,不是二哥却是谁?” “一个人狩猎?” “不是,子之邀我一起狩猎的。你看那儿——” 苏秦目力虽差,却也看见了遮天蔽日的烟尘中翻飞的大旗与冲锋驰骋的马队,看那气势,少说也有三五千骑兵。苏秦不禁皱起了眉头:“子之又在炫耀燕山铁骑了?”苏代笑道:“二哥不知,子之目下可是威风起来了,军政大权一把抓呢。”苏秦冷冷道:“燕王那么相信他?”苏代道:“燕王病了,瘫了,将国事都交给了子之。” 苏秦大是惊讶,走时还好端端如日中天的一个燕王,如何就瘫在了榻上?莫非是子之……苏秦脊梁一阵发凉:“快说,燕王怎么病的?” “前次狩猎,燕王从马上摔了下来伤了腿,后来便日益沉重,最后便瘫了。” “燕王精于骑射,如何能摔下马来?” “子之说:那是一匹东胡野马,燕王冒险尝试,被野马掀翻的。” 苏秦沉默良久淡淡一笑:“去看过燕姬么?” “去过两次,想给她送点东西,却没有见到人,可能云游去了。” 苏秦又是一阵沉默:“你先去吧,记住,不要对子之说我回来了。” “好吧……那我先走了。”苏代似有困惑,却也习惯了听苏秦吩咐,便上马一鞭去了。 眼看着烟尘消散,狩猎马队卷旗收兵,苏秦才上了轺车偃了大旗,静悄悄的绕到最僻静的北门进了蓟城,回到府中便吩咐关了大门,沐浴梳洗之后便进了书房,要一个人好好想想燕国这几件事儿。谁知刚刚落座,总管老仆便走了进来低声道:“大人,上卿来了。”苏秦一怔:“上卿?他如何知道我回来了?”老总管默默摇头,苏秦道:“你去说,我路途受了风寒,已经卧榻歇息,改日上门回访便了。”老总管看看苏秦,却没有走。苏秦不耐道:“没听见么?去呀。”老总管低声道:“老朽本不该多嘴,大人还是不要回绝的好,上卿在蓟城可是……”老人眼光闪烁,似乎不敢往下说了。苏秦想了想:“也好,去请他进来吧。”老人犹豫道:“大人不去迎接?”苏秦不禁笑了:“我是封君开府丞相,他只是上卿,知道么?去吧。” 片刻之间,书房外脚步腾腾,子之赳赳走了进来,还是一身软甲一领战袍,手中一口长剑,人尚在廊下,响亮的笑声已经响彻了庭院:“武信君当真雅兴,悄悄归燕,也不给子之一个接风的机会!”随着笑声进门,人已一躬到底:“武信君,子之有礼了。”苏秦淡淡笑道:“甲胄上卿,礼数倒是周全呢,请入座了。”子之哈哈大笑一阵,便坦然入座,顺手将长剑横在了案头。总管老仆上了茶,便悄悄的守到廊下去了。 “楚国震泽吴茶,上卿以为如何?” “好看,太淡。”子之笑道:“还是燕山粗茶来劲儿,剋得动牛羊肉。” “见仁见智,一家之言了。” 子之对苏秦的揶揄似乎浑然无觉:“武信君啊,多日等你归来,四处派出游骑斥候探察你的动静,非有他意,只是想与你商议一件大事。” 见子之坦诚,苏秦的一丝不快已经消散:“大事?上卿请讲。” “在燕国变法!” 苏秦大是惊讶,沉默着半日没有说话。子之打量着苏秦笑道:“武信君以为子之粗蛮,不堪变法?”苏秦默默摇头,却还是没有说话。子之道:“武信君啊,变法有内外两方条件,而今大势已变,燕国内外皆宜变法,如何武信君倒狐疑起来?” “你且说说,燕国如何内外皆宜了?”苏秦终于说话了。 “先说外势:秦国惨胜楚国,遭受重创,三五年内不会在中原生事,赵齐魏楚四大国内事频仍,更无力威胁燕国,如此燕国便有了一段安稳时日;再说内事:燕王贤明,委大政于你我,新派已经成了气候,老世族没有实力抗衡,此时若在燕国变法,岂有不成之理?” “那么,你准备如何变法?” 子之哈哈大笑:“武信君何其糊涂?变法是你的,问我何来?” “你要变法,如何又是我的了?” “哎呀武信君,子之保驾,苏秦变法!不好么?”子之拍着书案一阵大笑。 苏秦心中怦然一动,正待开口,却又硬生生忍住,淡淡笑道:“兹事体大,苏秦从来没有想过,从长计议吧。” “好,多想想也好,我等你便了。”子之突然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事,请武信君恕罪。” 苏秦很不喜欢这种一惊一乍,皱着眉头道:“你就说吧。” “燕王瘫病期间,武信君不在国中,燕王便要我署理丞相府政务。子之事先言明:只是代为署理,武信君回燕即交还权力。可燕王不答应,说丞相未必再回燕国,硬是宣来一班大臣,让我做了丞相……”子之叹息了一声,流露出深深的歉意:“子之愧对武信君,特来说明,明日你我面见燕王,我即交还丞相印信。” 蓦然之间,苏秦恍然大悟,笑了笑道:“丞相便丞相,那是国家公器,又不是你借我的物事,能还回来么?” “只要子之坚执不受,自然能归还回来。” 苏秦哈哈大笑:“子之啊子之,苏秦岂是讨官做之辈?你便做丞相何妨?只要你真正变法,真正使燕国强大,苏秦何须斤斤计较?” “武信君大义高风,子之敬佩之至。” 送走子之,苏秦竟前所未有的失眠了,想了整整一夜,却不知究竟想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想清楚了什么。天亮时终于朦胧睡去,日上半山时却又被老仆唤醒了,说上卿亲自驾车来接他进宫了。苏秦只得起来梳洗一番,便出来上了子之高车进宫去了。 踏进王宫,苏秦便觉得气氛有异。燕国宫殿虽然窄小陈旧,平日里却也是一片生气。尤其是燕易王成年即位,一心要振兴燕国,操持国务一点也不松懈,日每吏员如梭,宫中总是忙忙乱乱的。今日进宫,偌大车马场竟没有停放一辆官员轺车,进得宫门,两廊官署更是冷冷清清,只有管辖王室事务的两三处开着门有吏员身影,其余竟是一概关闭。苏秦不禁大是困惑:燕王病了,难道国务也停止了? 子之见苏秦眼神不对,便指点着笑道:“我一个忙不过来,也是偷懒,便让这些官署都迁到我府上去了。”苏秦心中一沉,脸上却笑着:“上卿果然不凡,只差将王宫搬走了。”子之大笑道:“武信君却是迂腐了,无论搬到哪里,只要将事情办好不就完了?”苏秦想赶快见到燕王,也不说话,只是大步向深处走去。 进入第四进,便是燕王经常召见朝臣的两座偏殿,过了偏殿便是正殿,一过正殿便是燕王书房与典籍库。这些地方苏秦都很熟悉,惟独没有来过后宫。步入书房回廊,便闻一股草药气息扑面而来,苏秦不禁大皱眉头。来到寝宫庭院,药味儿更是浓郁。苏秦抬头一看,庭院池边竟铺满了草席,席子上晾满了黑糊糊的药渣!药渣席边,好几个太医在蹬着药碾子碾药,呼噜咣当一片,直与制药作坊一般。 子之低声道:“东胡神医的方子:服用汤药之后,药渣碾成粉末吃下。” 苏秦阴沉着脸走进了寝宫,远远便听大木屏外的老内侍高声长宣:“武信君上卿到——!”苏秦一怔,便听见里面一阵急剧的咳嗽喘息。内侍此时连忙躬身闪开:“燕王召见,武信君上卿请——” 苏秦早就听燕姬说过,燕王宫狭小粗简,惟有寝宫高大宽敞,白日里阳光一片,分外明亮。但是转过大木屏风,眼前竟是一片幽暗,窗户关闭,帐幔低垂,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四处弥漫,厚厚的帐幔中剧烈的咳嗽喘息之声竟不能停止,听得苏秦分外揪心。 子之捏着鼻子在苏秦耳边道:“东胡神医说:不敢见风。” 苏秦终于忍不住了,对着帐幔深深一躬,高声道:“臣苏秦启禀我王:苏秦通晓医道,此乃东胡巫术,摧残性命,百害而无一利!臣请我王立即裁撤,改用我华夏医药救治!” 帐幔后传出一阵更为急剧的咳嗽喘息声……苏秦对四名侍女断然挥手:“快!撤去帐幔,打开窗户,搬走药渣,立即收拾干净!” 侍女们惊恐的望着子之,却没有一个人敢动。苏秦微微冷笑道:“上卿大人,这是东胡巫术?还是蓟城人术啊?”子之看看苏秦铁青的脸色,突然大笑:“武信君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啊!那就撤,快!撤了!” 几名侍女立即忙不迭动手,拉开围墙大帐,打开全部窗户,又收去卧榻帐幔,搬走屋中所有药渣与不洁之物……片刻之间,寝宫中便是阳光明媚和风徐徐,大是清新宜人!苏秦向卧榻一看,却惊讶得钉在了那里——阳光之下,卧榻人形如鬼魅:一身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