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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中国文化的深层结1-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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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这种“安身”与“安心”的需求,造成他们一方面十 分现实,另外一方面又没有“个人主义”的倾向。然而,在几乎所 有其他的文化中,“个体”并不只是被设计成为一个“身”的。拿 西方文化为例,“个体”就包括一个“灵魂”(亦即是“自我”),以 及由这一个“自我”原则统辖的理智、感情以及身体。这个“自 我”原则促成超越世俗的意向,因为它要求人人的“个性”不同 于别人。在这种情形下,“灵”与“肉”都是由“自我”这个完整形 态自己调配的因素,因此“个体”也是自己的“身”之主人———除 非他(她)因为柔弱而“逃避自由”。至于中国人“安身”与“安 心”的倾向,却是要求别人来“定义”自己,因此也就必须由别人 的“心”去组织自己的“身”。在这个意义上,“个体”并不是自己 的“身”的真正主人。此外,这一种生活意向又是完全导向世俗 关系的。因此,“身体化”的存在就是一种没有“灵”,也没有多 少“肉”,没有超越意向、幻想力,也没有多少好奇心的存在。
的确,在所有的高级文化中,中国文化是唯一没有“超越 界”与“来世”以及个体“灵魂”这类符号的,至于“天”也只是 “天地人”这个世界系统的内在组成部分,因此所谓“天理”也只 不过是“人理”的反映。这种文化特色将人的一切活动都导向 现实世界,因此出现没有任何超越意向的“身体化”存在,至于 能够超越这种存在的则是士大夫的“以天下为己任”以及现代 的爱国运动。然而,这类运动仍然是集体性而不是个体性的。 至于中国人的“个体”则仍然是一个“身”,这个“身”只要“有一 口饭吃”,是可以让专制政权甚或外国人统治的,而不会像西方 人一般为了“人格平等”这类不具“体”的要求起来作斗争。 4。中国人的“心”
的确,“人情”是中国人的主要精神形态。在传统的天道观 中,中国人甚至连天地都加以人情化,例如说:“上天有好生之 德”、“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有化育之恩”,亦即是认为它们 对人类有父母一般的恩情,而人也必须用一番心意去回报恩典。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①这种反面的诘难,其实是 认为天地也可以是“仁”的。
的确,中国历代的哲学都倾向于以“仁”或者“心”作为宇宙 的本体———例如:理学中的人情化的“天理”,以及王阳明心学 中的“心”。甚至到了现代,谭嗣同在《仁学》一书中,仍然以 “仁”作为宇宙的本体,并且认为它是与物理学中“以太”一般的
东西。梁启超则说:“情感……是人类一切动作的原动力。”“心 力是宇宙间最伟大的东西,而且含有不可思议的神秘性,人类所 以在生物界占特别位置者就在此。”
这与西方人以“实有”(being)作为宇宙的本体不同。西方 哲学的“实有”,可以是“物”(matter),也可以是“心”(mind)。但 是,后者是知性的心。因此,后一种哲学的立场可以说是“观念 论”。然而,“观念论”既然在中文里被翻译成“唯心论”,遂引起 了很大的混淆,以致历来的中国马列主义者都将中国的“心学” 或“仁学”当成是西方的“观念论”。
事实上,现代中国在革命时就调动过这种“人心”力量,那 就是用“为人民服务”的方式去付出“心意”,令群众向自己“交 心”,造成一个“心连着心”的群众大团结,然后用这股“心力” (集体的意志)去克服落后的物质条件。
至于中国人的“心”,可以说主要是一种感情的作用(亦即 是脑部中层的内容)。这并不是说中国人没有智力活动(大脑
① 《老子·虚用第五》。
 
皮层左半部的功能),只不过,他们的智力活动也倾向于把“心” 当作是主要的分析对象。二千多年来中国人的正统思想是儒 家,而儒家思想的分析范畴就都是一些人伦与感情的范畴。因 此,中国人从不判别这两种“心”的作用———“心”一词可以涵盖 heart与 mind。虽然有些中国的马列主义者在清算传统文化遗 产时,惯常地将中国的“心学”当作是西方的“唯心论”(观念论) 来打击,因而泯灭了这两种“心”的差别,但是,即使连他们本身 也常用有否“无产阶级的思想感情”———而不只是用有否“无产 阶级的思想”———来作为衡量一个人的立场的标准,因此也是将 “思想”与“感情”连成一气。 既然中国人倾向于把“知性”与“感情”连成一气,因此才会 产生另一种倾向,那就是:以“能否和合社群”作为首要的标准, 来衡量任何一种思潮的价值,至于这套思想的认知价值反而降 居其次。因此,才会造成中国人重“人心”而鄙薄“奇技淫巧”的 倾向。的确,先秦的诸子百家大半都是“社群之学”,像名家那样 的学派只能敬陪末座,而且很快地就无疾而终。至于二千多年 来占支配地位的儒家,则更是一套足以“统一民心”的社群之 学。在儒家思想破产,马列主义进入中国以后,后者也很快地被 转化为一套具有同等功能的社群之学。的确,一套思想是否能 够被应用于社群中,就是它能否被中国人接纳的标准。其他种 类的思潮或可以使中国人感兴趣于一时,但终归会因为无益于 社群性的“实践”而被扬弃。
中国人的“心”,除了混淆了 heart与 mind之外,还将道德的 判断也包含进去,例如,称能够判别是非好坏之心为“良心”,而 王阳明探究“良知良能”之学亦称为“心学”。然而,在西方文化 中,“良知”是属于判断与意志范围之事;亦即是以“自我”作基 地的道德判断,以及在选择了某种判断后对它的谨守。因此,凡 是提到“良知”(conscience),必涉及“意志自由”(free will)的问 题。换而言之,它不一定要牵涉到“心”这种感情的作用,而是涉 及整个“个体”得救的问题。在上帝已经死亡了的现代,这个问 题就变成:要不要受世俗所累,要不要坚守自己的看法,或是否 必须过自己的生活方式等考虑。
然而,中国人将智力感情化的结果,就是连意志与判断力也 加以感情化,因此,也就没有让“个体”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只要别人对自己好,自己就必须“以心换心”,否则就是“没有良 心”。本着同样的逻辑,只要社群与集体在召唤,自己就必须“交 心”。既然中国人的“心”包含了感情、思想、判断与意志,结果 就被要求将这一切通通都交出去,在“身不由己”的情形下,自 然连“身”也交出去。
70年代海外、港台留美学生中的“左派”,或基督教团契争
取“群众”的方法,也是“为人民服务”。只要吸收对象的“心”并 非已经另有所属———例如:已经属于国民党或其他什么的——— 而是“无主孤魂”的话,那么,看谁最有“人情味”,最能照顾“群 众”生活上的需要,换而言之,看谁最能帮助别人“安身”,就最 有可能吸收更多的“群众”。
的确,中国人的“身”是必须由“心”去照顾的。能照顾人 “身”者,就可以“得人心”。因此,在中国人的文化行为里,屈服 人的最佳办法就是“攻心为上”,而其捷径则为“身”。换而言 之,中国人的“良知”是可以用“人情”去颠覆的东西。孟子说 “仁者无敌”,的确是摸到了“心的文化”之基本逻辑。
的确,中国人的“个体”是很单薄的,因此必须常常受到人 情的磁力场之温暖的包围;中国人的“个体”也是无法对自己下 定义的,而必须由“仁”这种“二人”关系才能“定义”自己。对这 样的一个“个体”来说,就只剩下了一种选择,那就是———逃避 自由!
既然中国人的理性思考与道德判断都被感情化,因此,又会
 
把“持不同政见者”视为“离心分子”,亦即是说:你在意见上与 我不同,就是一种伤感情的“不友好”行为。在西方,两代之间可 以持不同的观点,仍然可以保持感情,反对党可以处处批评执政 党,仍然可以保持“忠诚的反对派”的地位。中国人却不能这样, 下一代如果不顺上一代的意,不听话(例如说要去搞革命),上 一代的“心脏”可能就立即发作,旁边的人就会劝说:“唔好激死 你阿爸啦!”循着文化行为中的同一条“文法”规则,政见上的任 何分歧也都是“伤心”之举。因此,胡风上万言书,被目为“疯狂 进攻”;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的发言,也被说成是“突然袭击”。 中国人的“心”,何其丰富!又何其脆弱!
因此,中国人只能保持“和合”,一旦有分歧,就会闹至不可 收拾。而这种将“不同”等同于“不友好”的观点,使中国人对人 对事都容易持有“不是朋友,便是敌人”的态度,因此,凡有矛盾, 就很容易导致对抗性矛盾。固然,在统战过程中,也可以出现 “非对抗性矛盾”这样的设定,然而,解决这类矛盾的方法却是:
你最后必须与我“共和”,否则就会转化为“对抗性矛盾”。因 此,在“鸣放”时期,毛泽东虽然主张“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 却终于以“反右”运动告终。
外国人既然不“吃”中国人这一套———他来到中国后,你对 他付出一番“心意”,盛情招待,他却不一定肯将感情、思想、判 断、意志通通都交出来(或者只交出感情),因此,也就不一定肯 听话行事,甚至不一定抱持“友好”的态度———这种人既然不能 与他“以心换心”,因此可以说得上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中国人的社会意识与爱国意识,也都属于“心”的范围。西 方人之中上层子弟反叛上一代,同情被剥削者,多由于个人心中 的一种“罪恶感”。中国人作出同样的行为,则多半是为了“安 心”。“罪恶感”是“自我”这个完整形态对本身内在状况产生的 焦虑,以及对本身存在条件的质疑。至于“安心”则是必须把感 情找一个地方安放,就如同找寻慈母的怀抱一般。因此,在中国 人的情形中,社会意识往往会与爱国意识合流,而且有让后者压 倒前者的倾向。
对寻找“安心”之所的中国人来说,从一种觉悟到另一种觉 醒,也必然是从一种效忠到另外一种回归,因此,可以说是一种 “心路历程”,而不是一种“灵魂的旅程”,因为后者是指自我扩 张、自我开展———在这个过程中可以包括追寻灵与肉的完成,自 然也可以包括从事革命。后一种倾向,在“五四”以后西化的左 倾知识分子身上还可以找到一点点。
如果说:中国人单个的“身”之存在必须由“心”的活动去克 服,那么,一盘散沙的“天下”就必须由士大夫阶层的“志”去凝 聚起来,而“志”就是“士”的“心”。因此,老百姓的“心”只及其 家,士大夫的“心”则兼及天下———在危亡时去拯救它,在平时 则力图保持它的“安定团结”。的确,中国人的“心”照顾的对象 是“身”———这是“心”在个体与个体之间的运作形态。对文化 整体来说,国家是“心”,社会则是“身”。中国的社会无力作自 我组织,必须由国家去组织,正如同中国人的“身”并不是一个 自我调配的因素,而必须由他人的“心”去加以制约一般。 我们将在下面详细地指出:中国人的“身”是由人伦与社群 的“心”去制约的,因此“个体”并不是自己的“身体”的真正主 人。这种安排的确导致严重的“非性化”倾向。所谓“非性化” 并不是没有性行为的意思,而是指:性爱必须为社会认可之目的 (安身立命,制造人口)服务,而不是作为“个体”人生旅程中自 我调配的因素。因此,遂导致了这样的一种情形———无论在身 体上、外观上都尽量搞到自己没有吸引力。
但是,在另一方面,中国文化既然强调“心,”“心”又总是涉 及“情”的,而“情”在某类场合中又往往会勾起“欲”。事实上, 在西方新教文化对“人”的设计中,“心”就被归入“身”的部分,
 
而两者都必须由理智去控制或调配,来为具有“灵魂”这个完整 形态的“个人”服务。然而,中国人以感情为主导的“心”,是连 理智也包括在内,并且还用它来制约“身”,因此,一方面固然导 致个体的“非性化”,在另一方面却很容易掩盖了上述“心”的另 一种表现———那就是由“心”所勾起的“情欲”。这一种“心”的 表现,却也可以局部地抵消“非性化”的倾向。我们在下面将会 解释:这种抵消作用在中国男性身上见效不大,事实上,柔性的 “心的文化”甚至是造成男性的中性化与女性化的因素(相对其
他文化来说)。不过,“心”的因素对“非性化”的抵消作用,在女 性身上则颇为显著。因此,与香港比较,在“心的文化”仍然浓厚 的大陆与台湾,相类阶层(中间以及中下阶层)与年龄(青少年) 的妇女对“情欲”的知觉度似乎比较高,不少人在体态与心灵上 也更为成熟———这种倾向,与实际行动的自由度的多寡,似乎并 没有必然的关系。
此外,“心”又是中国文化活动的主要泉源。《礼记·乐记》 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 动,故形于声。……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 也。”因此,可以这么说:中国人的精神形态必须在“二人”之感 通过程中去完成,中国人的文化活动则是在“心”与“物”的感通 过程中去展现———“物”其实是指也包括人在内的一切外物(例 如说:人物)。因此,无论指物或指人,中国人的文艺创作的内容 都偏向于“情”这个方面。事实上,在中国人的文艺里,个体精神 形态之其他种类的表现———例如:个人的心理状态、存在状 态———是相对贫乏的,但是,却产生了世界上最丰硕的“感物伤 情”或“触景生情”文学传统。“诗”这个文学品种之特别发达, 也说明了这个倾向。
因此,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形,在“心的文化”仍然发达的大 陆,文化气息最浓厚,台湾次之,香港则最为稀薄。因此,大陆与 台湾,也出现较多对文艺、历史文化以及精神文化敏感度很高的 心灵———这种倾向,与实际表现的自由度的多寡,亦没有必然的 关系。
因此,“心”的因素也在少数的中国人身上表现为“灵性”。 的确,中国文化并不像西方文化那样让大多数的个体都表现其 “个性”。然而,中国毕竟有一个深厚的文化大传统,因此,在 “心”的因素还在发挥作用的地方,仍会产生少数具有“灵性”的
个人,虽然这些人只能生活在并非理想的政治与社会条件底下, 往往成为被铲平甚或被消灭的对象。
5。中国人“良知系统”的特色
如前所述,中国人的“良知系统”是由“身”与“心”组成的。 在这个系统的结构中,“二人”之间产生的“心”无疑占主导 地位。中国人认为:有否“人性”,是以“心”之有无作为检验标 准的。关于“性”这一个字的意义,朱熹的弟子陈淳如是说:“性 字从生从心,是人生来具是理于心,方名之曰性。”(《北溪先生 字义》卷上)。事实上,传统的中国人也称“人”为“有情”。我们 在前面也曾作出分析:中国人的“心”包括感情、理智、意志与道 德判断,而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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