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 2008年合订本-第2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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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国萍
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一件事了。
所有买来的实验用狗被带进教学基地的手术室时,都有共同之处:除了脑袋、四肢及尾巴外,都被剃去了毛,显得有些滑稽,像戴了帽子、手套似的;从头到脚没有一丝养尊处优的痕迹,大都脏兮兮的,瘦弱,骨架明显;肯定有看家本领,这从它们一见陌生人就流露出来的敌视的眼神可以感觉到。那条狗与众狗唯一不同的是,它的体型略微臃肿,步态有些迟钝,看人的眼神很温顺,有一丝讨好乞怜的神情。
指导老师和十多名医学生谁也没有在意它的体态和眼神,他们只对动物实验程序感兴趣。狗嘛,不管它们是白的、黑的、黄的,也不管它们是温顺地摇尾巴,还是恶狠狠地跳闹狂吠,不过是些从乡下农民手里买来的土狗,都一个价,200块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它们是生命,但到了这里,它们就是供学生学习临床基本技能操作的实验品。学生们必须在它们身上进行演练,学会基本操作了,才能保证将来进入临床后能给病人进行手术操作,才能练就过硬的治病救人的基本功。所以,再厉害的狗,在这里都是一样的结果,都会在麻醉药物的作用下,毫无抵抗能力地“躺”在手术台上,为学生的教学“服务”。
这个专用来培养未来的临床医生的教学基地,内部教学设施一应俱全,总体规模在国内堪称一流。培训老师都是临床科室搞了多年医疗工作和临床教学的资深专家,个个气宇轩昂,胸有成竹,尤其外科专家,教学内容烂熟于心,技能娴熟,真是了得。
开始上课了,今天所学内容是切开与缝合,就是说,每个学生要学会怎样在教具上进行由外向里切开,然后再由里向外的缝合。操作程序听起来简单,学起来却有难度,医生不是那么好当的。
学生们跃跃欲试,虽说他们早已在示教板上反复练过手,但今天是“真刀真枪”地操作:与医院里的手术室一样,也是在无影灯下、手术台上,也是按手术操作规程严格进行。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手术台上,躺着的不是人,而是一个“教具”——一条实验用的狗。
狗被一条条地注入了规定剂量的麻醉药,不多一会儿,前四条狗就开始像喝醉了的酒鬼一样倒在了地上,听凭学生们将它们抬上手术台,固定好,铺好手术洞巾,进行无菌消毒,然后是一层层地切开……一至四号手术台的医学生都规矩地站在手术台的两旁,按老师的要求,先将狗体摆成俯卧位或仰卧位,然后听他讲解从哪个部位切开。学生们十分认真地听讲,然后看着操作学生手的动作和手术刀的走向。
一至四台操作如进入流水线工序般顺利地进行着。
唯独第五台今天出现了麻烦。
有着十几年外科动物教学实验的老师今天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么一条“百麻不倒”的怪狗,这正是那条体态略显臃肿的狗。学生按老师的规定,向它的腹部注入了常规剂量的麻醉剂。这个剂量是经过多次实践确定下来的,剂量少了不行,那样狗会非常痛苦;多了也不行,狗可能因麻醉剂中毒而被彻底“麻”过去。在无数次的教学中,这个剂量基本没有变过。但这个常规剂量对它却丝毫不起作用,注入麻醉剂后,它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一点儿预期反应都没有出现。老师就嘱学生再按刚才的剂量给一次,但还是不行,它不但未倒,还抬头看着穿白大褂的人们,原本温顺的甚至有些讨好乞怜的眼神里,有了明显的悲哀,同时起劲地连连摇着尾巴。老师很奇怪,注射进狗体内的麻醉剂已经超量两倍了,怎么可能对它丝毫不起作用呢?她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只好对学生说,再追加一次麻药。她想,这次应该可以了吧。但还是没用,只见这条被注射了三次麻醉剂的狗,强力支撑着它那臃肿的身体,用它的四个爪子紧紧地抠住光滑明亮的大理石地面,左右晃了几晃后,才将自己的躯体稳住没倒。这时,它又抬起头来,看着人们,它的眼神已不再是刚才的乞怜与哀伤了,而是放射出一种强烈的、充满了痛苦和迷茫的亮光,它就那么定定地站着,就是不让自己倒下来。老师终于注意到了它那奇异的目光,但她只是感到奇怪和不解,却没有多想,也没有时间多想,其他四个手术台早已经开始进行操作了,这一台再耽搁下去,学生们就没时间操作了。她没有别的办法,急急忙忙地招呼学生们,赶紧将它抬到手术台上开始操作。
胆子大的男同学七手八脚地将狗抬到了手术台上,将它的四肢牢牢地固定住。
右手持手术刀的学生十分紧张地将刀刃划向了它那急剧起伏的肚皮,按老师指点的程序,一层层地切开皮肤,进入肌肉层、再打开它那略显鼓胀的腹腔……就在这时,一个令人非常惊骇的悲惨场面血淋淋地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狗的肚子里,竟然有六只小小的狗崽!它们看似温柔可爱,却已经松弛瘫软,毫无气息。它们十分安详,没有任何痛苦挣扎的样子,它们不可能感到痛苦,过量的麻醉剂没有将它们的母亲麻倒在地,那是伟大母爱的一种本能的信念给了它神奇的力量,但它却阻止不了化学药物在它体内的迅速渗透和蔓延。它们死了。它们可能会有的一切痛苦在未出世前,就被一次次注入它们母亲体内的麻醉剂给彻底终止了。
手术室里静极了,静极了,人们全都像被点了穴位般地站着不动,泪眼模糊地目视着这个惨不忍睹的场景,只觉得一阵阵悲哀在猛烈地撞击着自己心灵……
五号手术台上,那条狗毫无声息,如死去般地“躺”着不动。少顷,很大的一滴眼泪,从它那半睁着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又顺着它毫无生气的脸颊,慢慢地滚落下去,滴在了手术台上。
后记: 2006年,某医学院的二级学院为全力保证临床实习学生的外科技能操作达到规定标准,并在国家教育部本科教学工作水平评估中顺利达标、夺优,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内,进行了各项临床基本操作技能的反反复复的实战演练,使这批医学生接受了学院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高强度的临床技能训练,终于闯关,取得了好成绩。这次难得而少有的高强度临床技能训练,为这批医学生今后的临床医疗工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其中,切开、缝合等外科技能操作演练,如果没有那数十条实验用狗,是无法顺利完成的。
同年某月上旬,在某医学院召开的“教育部本科教学工作水平评估总结表彰大会”上,全院上千名教职员工全部获得奖励;为评建工作做出突出贡献的临床教学一线相关科室、各教研室、活动组织机构的集体和个人荣获表彰奖励甚至荣获重奖。
婴儿
徐应杰
长途客车上,乘客都眯着眼睛。
时机到了。他站起身,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前走去。上车时,他就看准了那个拿公文包的中年男子。
看那中年男子的衣着,腰上的诺基亚8800,凭他的经验,敢确定中年男子一定是个有钱人。
他往前靠了靠,故意在中年男子身上蹭了蹭。可能是太困的缘故,中年男子动也没动,手里的公文包也快掉落下来。
最佳时机。他决定动手。
身子卫往前挤了挤,借着身体的掩护,他的手试探性地抓住了中年男子的包。
中年男子没有一点反应。
只要用一点力气,包就会到他的手里。前面五百米处就是高速路出口。
他已经报了停车站。这是他早已计划并计算好的,而且在这个路口屡屡得手。
他习惯性地向四周看。前面正常,左面正常,中年男子右面也没人看他。后面是否有人在看?他向后一看,手也随之用起了劲。
要快又要稳。他在心中暗暗叮嘱自己。
最后一排,五个乘客都紧闭双眼。有一位胖老头还发出熟睡的鼾声。中同一个中年妇女,抱着一个约半岁的婴儿。孩子平放在双腿上,搂抱孩子的双手可能因为长时间固定一个动作,已经完全摊开。此时,怀中的婴儿睁着双眼,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车在前行。中年妇女睡得很香。
他看了看婴儿,婴儿好像也在看他。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可笑的念头,根本没必要在意这个小家伙。
婴儿忽然动了起来,可能是想撒尿了。中年妇女仍然睡得很香。婴儿胡乱地移动着。半个身干离开了中年妇女的大腿,近似悬空。
他捏着公文包的手正准备用最后一次也是关键的一次力气。
婴儿的身子又往外移了点。
他的眼睛离开了婴儿,不能因此坏了大事。
他准备喊司机停车,他的手又用了点力气。
他还是不由得看了婴儿一眼。
婴儿一半身子已经悬空,马上就要摔到地板上。
他盯着婴儿。
他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想到了为医治自己得了白血痛的孩子,才干上了这一见不得人的“营生”。
他的心一阵颤动。
他的手再也用不上劲。
他放开了包。
孩子还在动,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他迅速跑过去,抱起了孩子。
孩子的母亲醒了,重复看“谢谢、谢谢”。
他笑了。
车上的人陆续醒了。
拿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也醒了。
他看了看中年男子,他的心也笑了。
(叶莲摘自《文艺生活精品小小说》2007年8月)
请让我们回送你一程
陈吉琼
我们检查组今天的行程是从直孔水电站去尼玛江,汽车在海拔3500米的高原上飞驰。走到半路,眼前出现了一条岔路,哪条路才通向尼玛江?我们只好碰运气,姑且随便走条路试试。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左右,隐约觉得不对,再也不敢继续前行,唯恐南辕北辙,踌躇许久,大家决定还是退回原地再作商议。“迷路了”三个字清晰地在眼前飘来荡去,挥之不退。车窗外从雪岭奔跑过来的高原风,没头没脑地撞在窗玻璃上,窗玻璃痛苦地呻吟着,我真担心下次劲风的袭击,它将坚持不住,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快看,那边走过来一个藏民。”一位同伴惊呼,我们不约而同地扑向窗边,迫不及待地拉开车门,似乎晚一秒钟他就如海市蜃楼般忽然消失。这藏民大约四十岁左右,衣着简朴,肩上扛个布袋,酱色的脸上落满尘土。好在他懂得普通话,知道我们迷路后,便主动说要给我们带路。他进入车里一落座,车里就烟尘乱抖,原本就拥挤的车厢更加拥挤了。他把布袋放在脚边,双膝紧靠,双手搭在膝上,眼睛盯着双脚,局促不安,一路不语。偶尔问他一两句话,他飞快地瞟我们一眼,旋即垂下目光,简单回答着。大约走了四十分钟的路,藏民忽然说道:再往前就没有岔路了,你们只需往前开准能到达目的地。我也该下车回去了。说完推开了车门。我们坚持要送他回去,他谢绝了,说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而这一带他熟悉得就犹如是他家的菜地,他那被高原强烈的阳光晒得红褐色的脸上,含着憨厚羞涩的微笑,朴实得就像一颗西藏地里随处可见的青稞,路旁随处可拾的苜蓿。
他背上布袋子大步离去。凛冽的风撩起他的藏袍,衣袂上下翻飞,在这广袤无垠、一望无人的高原上,在这肆虐的寒风中,他用毛巾遮住了嘴脸,独自一人踽踽地行走着,渐行渐远。一位同伴感慨:汽车都走了近四十分钟的路,他走回去岂不是要四五个小时?在这雪山脚下?车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愧疚堵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停车,掉头,去送他一段。”一直沉默着的领导急促地说,派一辆车去追赶早已淡出我们视线的藏民。汽车风驰电掣般绝尘而去,时隔不久,又返回了。我们很诧异,怎么这短短的时间就送到了?司机说,藏民怎么也不同意送他,一再强调大家彼此都很忙,没有必要为他耽误时间。司机恐我们久等,只得无奈折回。一路大家都没有再说话。当他最初怯怯地主动要求带路时,我还暗暗笑他没有见过市面,没有坐过小车。现在有了机会可以坐坐小车,岂可错过?我不禁汗颜,为自己的想法而羞愧不已。
生活在都市的文明人,居住在高高的楼房里,深居简出,惜语如金,礼数必周,防范必张。大家都用忙碌作为拒绝相互走动,相互了解的理由。回到家,紧闭上房门,把多余的空闲时间都交付给电视和电脑。我们瞧不起落后、贫穷、偏远的藏民,总认为他们文化素质低,思想愚昧,说话粗野。岂不知在他们淳朴憨厚的外表下,自然流露的是人性最纯真的真、善、美。没有了真诚友善,人与人的交流虽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想起那位藏民,蓦然回首,不由愕然一惊:我们是不是在文明、繁华的外衣下,在匆忙的脚步中,失去了很多?
青春是只骄傲的小狗
绝塞明月
高三的一场球赛后,他们不再往来。原因很简单,那场球赛是打给女生看的,甲喜欢上一个女生,那是青春对美好的向往。所以组织了一场球赛,让好友乙领着另一队,原是绿叶衬红花的意思,毫无悬念可言。
可世事难料,到了后来,都忘了塑造甲光芒四射形象的目的,热血驱使着身体,拼命地撒欢,结果甲这一队输了,光芒形象没立成。羞愤难当之下,甲认为乙是故意的,乙当然不肯认,当场打了一架,鼻青脸肿,自此不相往来。说不相往来是夸张了,同一个班级,还睡上下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只不过私下里不再说话。只是这样的日子过得稍微长了一点,开始觉得无聊,想念起对方的好来,都觉得那不过是一场误会。
可是青春年少都张扬,那些感情热烈,明亮,锋芒毕露,不懂得收敛与相互容纳,不肯伏低,也羞于低头。就算有心关注,有心起话题回转局面,明明想好了话词,字斟句酌,那话在肚子里转了几转,出来依旧是讽刺冷话,就算好意帮个忙,对方看来那分明是笑话自己,反而越来越针尖对麦芒,从小裂缝变成了大鸿沟,都能裂成玛里亚纳海沟了。
时间就这么流转,光阴如书页哗啦啦翻过,“毕业”这个词在某个时辰真实砸过来,让你记住那些歌声笑语,汗水泪水。在毕业晚会里哭过,笑过,拥抱过后,风流云散。
甲第二天去宿舍收拾行李,发现上铺的乙的行李已经不在了,人早走了,他有些恨恨地想,就算友情一去不复返,道个别说个再见不行吗?然后又有些暗自得意,庆幸自己早一步在乙枕头下面塞了一封八百年前就想给他的信,当然,怎么可能是道歉信了,绝对不可能,只不过给一个联系方式罢了,只不过开头一句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他开始卷被子,卷席子后,床板上躺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两个人衣裳凌乱,头发凌乱,扭成一团。照片反面歪歪扭扭写着:两只小狗。还有个联系方式。眉眼开始弯起,那破字,谁认不出来?把照片放进口袋,微微地笑。
或许我们还会相遇,把酒言欢,互相扯皮,或许我们会越来越远,难得会晤,畅言平生,然而我们都会珍惜这份感情,记得你睡在我上铺,我睡在你下铺,记得我和你打过架,记得青春年少里的我们就是两只骄傲的小狗,因为打架,而骄傲地互不理睬,各走一边——其实在转弯的时候我在偷偷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