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03期-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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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关系,只要不打死,房子是他自愿买给咱们的(注意:是“咱们”,不是“你”),又没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们闹崩了更好,你俩一块儿过,人房两得。
老狐狸自然是精明的。这件事沸沸扬扬闹了半年,女强人扬言要告到法院。最后不了了之。影响最大的是男护士,他从我们的朋友圈子中消失得很干净,大家都传他洗心革面了,每天办公室和家两点一线,日开销不超过五块,彻底成了个好男人。
小四儿的狐狸精名声不胫而走,但小四儿也没在她的新房子里住,出来不久的何大壮很快就结婚了,她用半年青春和十几耳光换来的房子就变成她哥哥的新房。她搬回了家和父母一起住。
夜晚时分,窗外忽然又传来了似曾熟悉的口哨声,她一惊。推开窗,月光下站着那个钳工。
月光下停着一辆本田雅阁,小四儿好像中了魔法一样跟他上了车,车灯亮起来,车呼啸着驶进了黑暗。他停下车,一把搂她入怀,他很熟练地吻着她的嘴唇,剥开了她的衣服。
带着一腔怒火离开的钳工后来做过什么无人知晓,但他的归来肯定是有了作为,据他说他在一家私企做经理,年薪五万。在很大程度上钳工的归来是带着基督山伯爵式的戏剧性回来的,但他的来去都只在我们大家的想像与猜测之中。我所知的是白大夫对他的再次出现依然不抱乐观,她认为他就是一副穷人的面相,一辈子都改不了的。
小四儿乐滋滋地跟了钳工,搬出去和他住,关门过起了小日子。钳工每个月来陪她一次,每次两三天,就像女人来那啥。小四儿就是一脸满足地在她和钳工的屋子里打扫、做饭买菜、看电视、织毛衣。
很快小四儿怀孕了,怀孕的女人大多显得臃肿、没精神,但小四儿不一样,她本来就不是那种需要化妆品来伪装自己的人,她身着最时兴的孕妇装,整齐干净得像商场的模特。而且怀孕让她的面色很好看,皮肤明媚,透着婴儿的粉红。她自然就丢了工作,但她无所谓,肚子很大的时候还骑着自行车从街面上飞驰而过,笑容璀璨。
她不是没有想过结婚的事,但钳工在温州已经有了家。白大夫显然对小四儿一筹莫展,说她鬼迷心窍没救了,但显然的是白大夫也没多少时间顾上女儿,她成天和精怪的儿媳妇斗法,把几千年的修练都拿出来了,对小四儿无力顾及,只能任之由之。
我夫人生产的时候小四儿也快生了,她带了很多礼品来家,她给我儿子买的是一枚沉甸甸的金锁。我夫人看到这么贵重的礼物乐得把小四儿当成了自己最亲的人。
她走后我夫人叹了口气说:“老天保佑她。”小四儿说钳工希望她给自己生个儿子,生了儿子就把她供起来,可是如果生个女儿会怎么样呢?她没说。
小四儿前后做了好几次B超,每次医生都说看不清楚,胎儿是背着身的。但我们都知道如果医生说看不清楚那么九成是女孩,如果医生说恭喜你那么百分百是男孩。
小四儿当然也该知道这规矩,但她宁可相信是真的看不清楚,谁也无法体会一个母亲对身体里那个模糊的小东西的复杂感情。
小四儿果然生了个女孩,钳工的消失就如同他的出现一样突兀。消息传来,我夫人很担心,月子还没坐完就要去看小四儿和孩子,我拗不过她,陪她去了。小四儿在娘家坐月子,屋里屋外全是尿片,白大夫在厨房杀鸡剖鸭,她一见到我们,话匣子就打开了:“这算什么事啊?她是越活越转去了,还不如她十七岁的时候听话……一点心眼也没有,男人对你是真是假,不是我吹,我瞅一眼就知道。她和那穷鬼混了一年多,屁都没捞着!项链戒指都是镀金的,存折也是假的,就孩子是真的,真是白给人家玩了!”
我夫人担心小四儿,就给我个眼色,她进屋陪小四儿说话,我留在外面听白大夫嚼蛆。原来钳工给小四儿安排的房子不是买的而是租的,连房产证都是伪造的。下个月房子就到期,小四儿只知道钳工在温州的一个鞋厂做事,在哪一家都不知道。得知她生了个女孩后,钳工立刻从人间蒸发掉,人不照面,手机也关了。
现在小四儿就很被动了,孩子下地,处处要钱,可她工作丢了,拿什么养孩子呢?我听了赶紧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数数也只三百多块,我塞给白大夫:“别急,毕竟是孩子的爹他不会扔下不管的,大概一时半会儿想不开,过段时间就回来的。”
我给钱的事情没告诉我夫人,女人,同情是一回事,要动真格又会手短。夫人在回去的路上就抹开眼泪了,说小四儿真可怜,白大夫倒没亏待她什么,鱼呀肉的一餐不少她,就是嘴巴不空,从早上骂到晚上,连睡觉的时候说梦话都在骂。
小四儿手上剩的一点钱,还是男护士那时候留给她的。
我夫人一路上没停嘴,我的脸上凉飕飕的,我赶紧用手抹了抹,还好我没哭。我想起小四儿的话:报应。不知她是指她和钳工,还是男护士。
我一夜没睡成,我儿子一生下来就是黑白颠倒,白天睡晚上闹,我和夫人轮流值班,没多久两人都落个黄皮黄脸。夜深的时候我想,小四儿一个人怎么带孩子呢?
过了个把月我去看小四儿,她明显胖了许多,但脸色不好,虚浮得很。她看到我高兴坏了,向我展示她的女儿,那是个长着红扑扑小脸的婴儿。从前我一直以为婴儿都像我儿子那样皱巴巴跟猴似的,看了她的孩子我才知道,原来把孩子叫做天使的原由。那样大的眼睛,那样长的睫毛,那样水嫩的皮肤,活脱脱一个小小四儿。
我抱着襁褓,婴儿对我咧开没牙的嘴巴给我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的心立刻扑一声到了蜜水里。小小四儿从来不哭,她如果要吃奶就会发出类似大孩子“哎呀哎呀”的叫声,要是拉屎她就皱起眉头使劲蹬腿,小四儿给她哼歌的时候她眼睛眨也不眨地听着,好像全都听懂了似的。
“给她取个名字吧。”小四儿恳求我,她手里拿个本子,上面写满了她想出来的名字,我不忍心看她的脸。孩子是黑户口。
白大夫把我拉到一边,很急切地要我劝劝小四儿,她的一个熟人说有对夫妇想收养一个小女孩,夫妇俩都是大学教授,已经来偷偷瞧过孩子,很满意,表示还可以给两万营养费,这个机会别人想都想不到,但小四儿死活不同意,昼夜不睡,每天防范着人偷她孩子。
我觉得这话没法向小四儿说出口,白大夫死活要我去说说:“你试试吧,我拿这丫头没辙。这死丫头没以前听话了。”
可我还没开口小四儿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她笑笑:“你就别难为自己了,你是知道的,我不会让我女儿像我那样打小没人疼没人管的。我要亲手把她带大,爱护她,给她一个家。”她出了一会儿神,我蓦然想起她第一次在街面上出现的时候,她对我说:“我来跟你玩吧。”那神气犹在眼前,可是是什么让她走得离我越来越远?
她没看我,幽幽叹了口气:“你别再来看我了,也别再给我妈钱,我知道你对我好……你知道我妈的嘴碎,到时候会给你惹麻烦的。”
小四儿的预言很快应验了,有一次我夫人买菜的时候遇到白大夫,白大夫就夸她找了个好丈夫,我夫人当时心花怒放,回来就向我逼问那三百块钱的事。她才不相信我是出于恻隐之心,她非认定我也和小四儿有什么,一定有什么,你们哪个男的不偷腥?哪个是好东西?何况,和“那种”女人。
对于她一连串的逼问我无言以对,我对小四儿真的是恻隐之心吗?我对她真的没有非分之想吗?难道我没有羡慕过那些占有过她的男人吗?难道十七岁那年不是我一直跟踪着小四儿窥视和猜测她的秘密吗?
我的沉默让我的女人更加愤怒,我那天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将龙卷风命名女性化,原来女人发怒的时候与龙卷风的疯狂颇有些相似啊。
小小四儿一岁的时候,小四儿带孩子去了趟温州,她简单的行礼里有张钳工的照片,那张照片还是从我姐姐的毕业留言录里扯下来放大的。照片里的钳工带着羞涩的笑,一脸孩子样不好意思的神情,横竖瞧着都不像个坏人。
小四儿在温州呆了差不多一个礼拜,每天她都抱着孩子寻到各个鞋厂,拿着照片去问门卫。她一丝不苟地找遍了温州所有的鞋厂,终无所获。
很快小四儿的钱花得差不多了,阳光很好,孩子在她的肩膀上沉沉睡去,她坐在街边花园的长椅里,神情寂寞。这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没有理会,她的名字很普通,到处都是,在举目无亲的温州不可能有认识她的人。
那人一面叫她的名字一面向她走过来,他惊喜交集:“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是眼花了。”
小四儿看看来人,你是?小四儿站了起来,啊,这是她十七岁遇到的男人,那个军代表。一晃十几年过去,他老了,脸上没有先前的光滑,有了许多大小的斑点,衣服和人都是皱皱的。孩子醒了,孩子的婴宁声让小四儿如梦初醒,她对他笑笑,这笑比哭还要难看,接着她满脸通红,狼狈不堪。
军代表把她带到饭馆里,他点了很多菜,放满了他们面前的桌子。她没吃几口就吃饱了,有了孩子后,吃饭的时间都变得很窘迫了,他温和地问她:“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她拿出了照片,简单说了自己的事。
出乎意料,军代表看着照片说:“这人我认识,他不在温州,在广州。”
军代表说钳工不是什么部门经理,他是军代表小儿子的司机。军代表的儿子是不折不扣的生意人,进出都是大手笔。钳工的车开得不错,军代表的儿子就把一些外务交给他做,钳工有时候也从广州顺便带东西给军代表。
军代表当时就打了个电话给儿子,问了些情况,他有点疑惑:“他没有结婚,女朋友倒是有。”小四儿听这话就傻了,看来钳工从开始就没打算和她结婚,可为什么呢?
军代表给她安排了住处,为她买了去广州的车票:“我儿子安排他去接你,他不知道是你去,到时候你问问清楚,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小四儿一夜没睡着。第二天军代表特地来送她上火车,她已经离开旅馆,只留了一个纸条:“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了,所以,我想我不用去广州了。我到火车站退车票,顺便买票回武汉。谢谢你,再见!”
火车在平原上飞驰,田园风光在车窗外变换,孩子在她的怀里咿呀咿呀学说话。
她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急着回家去,家里也没什么人盼着她等着她,她怀里就是她全部的财产和希望。孩子小小的、温暖的手掌在她脸上小心地擦着,孩子一定奇怪,那些水是从哪里突然一股股冒出来的。小四儿记起自己第一次哭,堂兄爱欺负她,奶奶总装没看见,有一次她冲上去就和堂兄对打起来,那时候她多大?五六岁吧,可堂兄已经九岁了,又黑又壮,她是豁出去了,没让他占太多上风,但奶奶从炕上跳下来把他们拉开来对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鞋底子,口里恶狠狠说
去死去死说她生相就招人厌。她那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无依无靠,一个人咬着被角哭了好几夜,她安慰自己,看吧,我妈会来接我的,一定来的,她来了就好了。终于,白俄来接她了,她妈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回过头说:“走吧。”没有她所想的抱她亲她,更没有抱头痛哭。但她终归是回家了。
小学班主任去世那天她伤心欲绝,得到那份素昧平生的爱,是她一生中最幸运的时光。那是从来不要她回报的一份关怀,此后她不再奢望。
军代表走的那天她偷偷哭过,当时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她以为自己是满心盼着这个人离自己远点的,认为是他让自己被人瞧不起。
小四儿回来后没有提温州的任何遭遇,她把孩子送到托儿所,开始找工作。我工作的医院正缺零时工,我就和小四儿说了,她没答应,她说她不想在医院干。但我想真实的原因是她并不想给我添任何麻烦。那时我的婚姻突然亮起了红灯,生活中可争吵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一旦开了个头有了千丝万缕就很难说结束,而且不分时间地点捞起一个线头就可以继续吵。我觉得筋疲力尽,心如死灰。
每天我下了班后并不想回家,大多时候就在外面吃碗馄饨了事,然后就在街头闲逛,看看橱窗里的电视,在路灯底下和老头下下棋。累极了才回“家”安息。
有天我看见小四儿,她抹得一脸浓艳被一个男人搂着在街上走,耳环比眼睛还大。她满脸上的风尘味,我满脸发麻,装没看见她。她却看见了我,推开那个男人跑来一拍我:“真是你啊!”她丢个媚眼对那个男人说:“我等会儿给你打手机,啊!”她拉住我说:“我正找你呢!”
“那是谁?”我冷眼看着那个男人远远望着她的猥琐身影,心怀厌恶。
“我新钓上的凯子啊……”她用一长串无邪的笑声将我的厌恶打发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心痛,她欢天喜地地告诉我:“他是个生产抽水马桶的小老板,老婆刚死!”
在她一再邀请下我来到她的住处,不是白大夫的家,而是一个租住屋,屋很破旧但收拾得干净。她说:“这是我和一个女朋友合租的,有点乱。”
“很好啊,我觉得。”我不知道她找我有什么事,但我的心里很烦,前天老婆就收拾东西回家了,岳父来了几次电话来要我过去。我突然看到墙上挂着一张钳工的照片,就是原来放大的那张,照片给配上了镜框子,上面还有黑纱。
我一惊:“他死了!?”
“他?”小四儿瞧了一眼相片说:“还活着,一个月前见过他。”她给照片配上黑纱看着解恨,只当这个人死了,心里不痛快时还可以指着照片骂几句。
一月前钳工主动来找她,他给孩子买了三袋奶粉,说以后会每月按时寄点钱来。不过钱不会太多,两三百块,他低下头告诉她原先他说年薪五万是哄她的。两三百块的承诺让她心生感激,那时候小四儿就租住在外面了,她在酒店里做推酒小姐但收入不理想。他们口里说着没有油盐的话聊着天,等到没话可说的时候就上了床,一上床他依旧心肝肉肉地喊,在她身上左右逢源,如鱼得水。等他酣睡过去了,小四儿蹑手蹑脚起身,翻找他的口袋,他身上真没有多少钱。不过,她在他衣服的内层找到了一张银行卡,她知道银行卡没有密码白搭。接下来翻的时候,她竟然翻到了一封信,信的落款是军代表的名字,他在信中要钳工妥善处理好小四儿的事情,最好是结婚,如果结不了也要照料好小四和她的孩子,军代表会每月给他一千块算是接济她,先给他打来一万块钱让他回武汉安置好母女,信的末尾他嘱咐不要声张包括小四儿也不要告诉。
小四儿发了一会呆,然后她将孩子严严实实包裹好,摸黑出去,冒着寒冷在银行刷卡机上试密码,果然,钳工留的密码是他的生日。她没有笑,表情严肃地分三次取了里面剩的几千块钱,连夜带着孩子换了住处。
我愕然听她讲完,我说:“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做,他也许会和你结婚,你的孩子也许就有爸爸了不是吗?”
“我很难相信‘也许’,他要结婚的话早都会说了,现在他的孩子快两岁了。”小四儿鄙夷地说:“就算他要结婚,我也不要他这样的人过。”
“孩子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