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03期-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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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像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一样。尽管她的心似乎早已就像一口干涸的井一样枯寂而死了,但,当女儿的故事一点一点地推向高潮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失意和落寞。
她有些不甘心。于是,慢慢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像猫一样轻轻踱到一面镜子前。她看到:镜中的女人确实是老了。细密的纹路布满在眼角周围。皮肤虽然还算白皙,但已经不再光滑和细腻。更没有那种像阳光一样明媚动人的光泽了。如同一件年深月久的银器,只有在黑暗的衬托下,才能些微地弥散出一抹幽微的光晕来。作为一个女人,自己也曾经年轻,也曾经美丽过的。年轻美丽得如同一轮新月。那轮新月也曾经温柔而炽烈地笼罩过一个男人的心。不过,那仿佛已经是恍若隔世的前尘往事了。
她从镜子前走开,来到卧室里。从抽屉的最底层拿出一本相集来。相集里面保留着许多她年轻时的照片。她把那些照片拿出来,先是一张一张地端详。然后,又把女儿端木棉的照片拿出来,放在—起对比着。她发现,女儿活生生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自己今年四十五岁,女儿二十二岁。现在,二十二岁的女儿正痴心不改地爱着那个名叫申进昌的男人。而自己爱上那个男人的时候才刚刚十八岁不到。爱得比女儿还要疯狂,还要执拗,还要炽烈。和那个男人要死要活地相爱了整整五年,恰恰在她二十二岁的时候,那个男人离开了她,从此再也没有露过面。一眨眼之间,二十来年的时光就那么过去了。
她合上相集。然后,从抽屉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小木匣子。那个小木匣子里放着一只用红丝绒包裹着的翡翠镯。她把镯子慢慢地戴在手腕上,一种冰冷温润的感觉立刻像流水一样,透过她的肌肤,浸淫到了她全身上下每一根最细微的神经末梢。就像二十年前,男人潮湿的目光漫过她的全身一样。
在梳妆台上还放着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小木匣子。是那男人刚刚留下的。不用打开她也知道,那里面放着一只一模一样的翡翠镯。跟她腕子上戴着的这一只,恰恰是一双。当年,男人先送了她一只。并向她许诺:等娶她的时候,再送她另一只。现在,那另一只送来了。他要娶的人却是她的女儿端木棉。她觉得,这事情不像是真的,倒像是一出戏。
不过,这至少证明:前尘往事并没有在男人的记忆里完全湮没。
7
那么,二十年前,他究竟为了什么原因而突然离开自己的呢?
这么多年以来,杨采玉每一天都在等待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她也曾有过一千种、一万种的猜测。她把那些猜测都幻化作不同的色彩和图案,一针一针地编织到她的毛线衣里面了。那些时尚而又华贵的女孩子们根本就不懂她的毛线衣。只有她知道,她所编织出的每一件毛线衣,其实都是一个回肠荡魄的故事。那些故事缠绵而又决绝,使得她的毛线衣看上去凄美冷艳,具有一种难以捕捉的鬼魅之美。她们不知道,她其实不是在编织毛线,而是在用她的手指讲故事。只不过,她的故事只有色彩和形状,而省略了通常的声音罢了。她不喜欢声音。她喜欢一切都是静寂而沉默的。像她织出的毛线衣一样。一针一线、结结实实地勾勒在那里。也像她织出的毛线衣一样,环环相扣、生死不渝地坚守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谜。
现在,她预感到:这个谜语的答案已经到了初现端倪的时候了。这个答案越逼近她,她心里感觉越慌乱。仿佛要窒息了似的,连呼吸都是艰难的,就像二十年前他离开的那个夜晚,用他的手臂把她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让她无法喘息那样。
那种被自己所爱的人紧紧地搂在怀里,无法喘息的感觉是多么地幸福而又诱人啊。她愿意一千次、一万次地重温那种感觉。她就是靠着对那种感觉的回忆一天一天地活过漫长的二十来年的。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渴望,被那种感觉像潮水一样地包围和裹挟。哪怕是在其中沉溺而死,她也心甘情愿啊。
她放下手里拿着的小木匣子。慢慢地踱到屋子的里间。里间是一个小屋。昏暗而又狭窄。在那昏暗而又狭窄的小屋里,放着一张小木床。那张小木床是用红木做成的。由于年代久远的缘故,床头被磨蚀得光滑而又圆润,在黑暗中闪耀着幽亮的光泽,如同一面勾魂摄魄的古铜镜。杨采玉像一个影子一样,摸索着在那张小床上躺下,然后蜷起身子,双臂交错,紧紧地搂住自己,那种幸福得令人窒息的感觉就慢慢地渗透到她的骨髓里面来了。
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们,男人和她,就是这样挤在这张小木床上的。他,那个名叫申进昌的男人,就像搂着一只小猫咪一样,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吻她的耳朵,吻她的鼻子。吻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吻足吻够了,便跟她做爱。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夜,他们做了三次爱。每一次都做得回肠荡气。每一次都爱得死去活来。当他们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再也没有一丝气力的时候,她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得死死的,连个梦都没有做。直到太阳把窗户纸都映红的时候,她才醒来。
醒来以后,他就不见了。
起初的时候,她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她以为他去忙什么要紧的事情去了,舍不得叫醒她,所以才不辞而别的。他一向都是一个细心而又体贴的恋人。一天过去,两天过去。整整一个月过去,仍然没有他的丝毫音讯,她才知道,他是离开她,走了。连一个字、半句话都没有留下。
8
他走了以后,她没有掉过一滴泪,但却整整三个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刚开始的时候,是她不愿意开口。后来,她就是想要开口,也开不了了。像一个哑巴一样,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父母看着突然间不会说话的女儿,急坏了。带了她去看医生。不过,医生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她是患了一种罕见而又奇特的“失语症”。原因不明,也无药可治。该好的时候,自己就好了。若是好不了的话,便谁也没法子。
她就那样莫明其妙地成了一个“哑女”,也成了压在父母心头的一个沉重的包袱。父亲托人替她介绍了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两个人只见了一面,然后就结了婚。反正对她来说,嫁给谁其实都是一样的。把自己嫁掉,也就了却了父母的一桩心病。结了婚以后,面对那个粗俗不堪的男人,不要说她是患了失语症,即便她会说话,她也没有说话的欲望了。所以,她自始至终不曾对那个男人开过口,甚至连一个最简单的微笑也不曾有过。就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生铁疙瘩那样。男人被她激怒了,便骂她:
你不会说话倒也罢了,难道连笑一个也不会?
自从那个叫作申进昌的男人走了以后,她就不会笑了。这一点倒是确确实实的。哪怕对着最慈爱的父母,她也笑不出来。现在,让她来对着一个陌生而又粗俗的男人笑,她怎么笑得出来呢?她不笑,那个男人便狠狠地扇她耳光。鲜血顺着她的鼻孔和嘴角像雨点一样地往下滴落,染红了她的衣襟。她依然紧紧地抿着嘴唇,一声不吭,一语不发。
男人更加恼怒了。骂道:你喊呀。只要你喊一声,证明我打疼了你,我就不打了。她只是抿了嘴。仿佛一蹲石头一样。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男人终于怒不可遏地骂道:
死人,死人,真真是个活死人。
她觉得男人骂得一点也不错。自己的的确确就是个死人。自从那个男人走了以后,自己的心就已经死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只不过是个影子而已。不过,她发现,作一个不会说话的活死人也挺好的。至少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很快,那个男人就跟一个会说话的女人混上了。她如释重负地离了婚。不过,当她生下了女儿,女儿开始依呀学语的时候,她的“失语症”却突然不治而愈。她会说话,也会笑了。她会甜甜地笑着叫女儿“宝贝”,“心肝儿”。不过,她不想让人知道她会说话。为了躲避熟人的目光,她带着她的小女儿,来到陌生的中原郑州,在一条僻静的巷子深处落下脚,一住就是二十年。
在这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里,她从来不曾开口跟外面的人说过一句清晰的话。大家都以为她是一个天生的“哑巴”。她也愿意继续作一个哑巴。她已经习惯了沉默地活着。她的话很少,只在家里说给女儿一个人听。不过,随着女儿一天一天地长大,她的话也越来越少。少得就像金子一样了。到了后来,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究竟是不会说话,还是不愿意说话。
9
然而,现在,二十年以后的此刻,当那个名叫申进昌的男人突然出现的时候,她觉得:她又一次地旧病复发,患了“失语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不过,她似乎也无需跟谁说什么话。她只要有毛线衣织就能够活下去。她觉得织毛线是世界上最好的活路。只需要眼睛和手就可以了,不必劳动嘴巴。现在的人很奇怪:一方面追逐高度的现代化,一方面又喜欢手工的东西。就是靠织毛线把女儿养大,并供女儿读书的。后来,女儿在外面赚了钱,不让她再织.可是,她放不下。她已经织了几十年了,不织的话,心里就会空荡荡,没着没落的。只有手里织着毛线的时候,她的心里才踏实,才安稳,也才笃定。她觉得,当她一针一针地编织着毛线的时候,就仿佛是一个僧人在数着手中的佛珠一样。只要一放下来,她的心儿就会像风中的树叶一样,噼啪作响、慌乱不定。因此,除了吃饭和睡觉以外,她一直都在织。白天织,晚上也织。当她编织着毛线的时候,她的心往往在她的手指的引领下,顺着那长长的毛线,游走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此刻就是这样。她一边编织着毛线,一边想着那两个远行的人儿。
那个她等待了二十年的男人就这样,又一次地走了,带着她的女儿。这就是她期待的答案吗?她觉得时间对那个男人是偏袒的。当年,那个男人离开的时候,她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过了二十多年,当那个男人回来的时候,等待他的依然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和当年的她一样年轻,也和当年的她一样美丽。而她却变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那么,她花费二十多年的时光,就是专门为那个突然离她而去、不辞而别的男人养育一个貌美如花的情人,然后,自己来作他的“岳母”吗?
如果这个男人再也不出现,她也永远不知道答案。那么,也好。她可以继续用毛线来编织她的答案。她可以设想,他是为了一个迫不得已的缘由而不得不离开她的。她还可以设想:他出门去是为了赚一笔钱的。赚了钱好回来娶她。可是,费了许多的努力他都一无所获,于是,他不得不滞留在了外面。当然,她还可以设想:就在他办完了该办的事情,马上要返回到她身边的时候,他突然间遭遇了不测。这也不是不可能的,虽然这样的设想未免残忍。但,当她一针一针地把这些设想编织在毛线衣的图案上时,看上去依然美得惊心动魄。守着这份动魄惊心的美,她也还可以一天一天地活下去,继续做她的梦。说到底,女人不就是依傍着一个梦而活着的吗?
在她为时四十五年的生命历程中,有五年的时光是和那个男人一起度过的。而那五年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核心,就像埋藏在她岁月里的一座丰富的矿藏那样。二十年以来,她就是依靠挖掘那座矿藏而活下来的。这已经成了她赖以生存的根深蒂固的方式和习惯。然而此刻,这个习惯和方式由于突然的变故而被完全地打破了。这使她感到茫然而又不知所措,惶惶然不可终日。
10
整整一个礼拜过去了。杨采玉像一个影子一样坐在沙发上,一边编织着手中的毛线,一边想着那个男人。以前,她也是这样,一边织,一边想。可是,那时候,一切都是虚幻的。她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男人的轨迹仿佛是她握在手中的毛线,她高兴怎么勾勒就怎么勾勒。怎么编结都合乎她的心意。然而现在,她确切地知道,男人正和另一个女人呆在一起。那另一个女人叫作端木棉。他们恩爱缠绵得如同一件珠联璧合、浑然一体的毛线衣。
想到这里的时候,杨采玉便停下了手中的毛线。她织不下去了。一个礼拜以来,她常常会这样,突然之间就织不下去了。如同陷入了沼泽里,被胶着住了一般。她觉得手中的毛线也变得滞涩而又坚硬。她就那么下意识地握着一个毛线团僵住了。如同一座雕像一样,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几个时辰过去了,她一动都没有动。然后,她在心里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
说完以后,她又重复了一遍:
绝不。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一次不容置疑、掷地有声地对自己说道:
我绝不让他们在一起。
是的,她不能让他们在一起。具体地说: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名叫申进昌的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不管那个女人是她的女儿端木棉,还是别的什么人。反正她不能。二十年前,一个不知名的女人取代了她,作了申进昌的妻子。二十年后,一个名叫端木棉的女人取代了那个不知名的女人,再一次地想要成为申进昌的妻子。她真的不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她必须阻止。她知道这很困难,但她相信自己能做到。一个心里头藏着梦的女人是无所而不能的。她明白,其实,女人的梦非常类似于一种化学制剂。埋在心里愈久,其能量愈大。她心中的那个梦的情结经过二十年的发酵,已经变得像砒霜一样带有剧毒了。毒也是一种能量,可以摧枯拉朽,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
当然,她清楚地明白:与她的对手端木棉相比,自己处于绝对劣势的位置。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在爱情面前,一个四十五岁的女人是无法与一个二十二岁的女人相匹敌的。这一点她太明白了。正因为如此,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端木棉正面交锋。真正的武林高手从来都不轻易出招。他们大多采用不战而胜的策略。所以,她一直用沉默武装来伪饰着自己。同时也保护着自己。她相信,沉默如同一个坚硬的铁壳,可以把她像螺蛳一样紧紧地包裹起来,使对方找不到进攻的角度,同时也便于自己主动出击。也就是说,在看到那一对情侣的当时,她已经在潜意识里做出了决定:要夺回那个男人,让他属于且永远属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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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定了主意以后,她就又开始编织毛线了。一边织毛线,一边等待着。她仿佛听到一个脚步声正在向她一步一步地走来。她耐心地等着。等到第九天的头上,在她正编结着一个弯月型的图案时,睡在她脚边的小猫忽然“喵”地叫了一声。她的手颤抖了一下,心随之也狂跳了起来。她知道,她要等的人儿来了。
这几日以来,门一直都是虚掩着的,没有关死。因为她知道他要来。一看到他留下的那个装在小木匣子里的翡翠镯,她就知道,他要来。现在,他果然来了。趁他没有推门而入以前,她迅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来到里间的小屋里,然后,在那张红木小床上坐定了下来。二十多年前,确切地讲,二十三年前,他,那个男人,就是从这张红木小床上爬起来走掉的。现在,当她让自己在这张小床上坐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援着手中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