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与荒谬--中国地下"性产业"考察 作者:潘绥铭-第3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浅浅的接触,短短的瞬间,他冲着笔者这样一个本应不屑一顾的外人,仍然炉火纯青地演出了“表态文化”的经典场面。笔者佩服得五体投地。
实际上,自从这里的“性产业”出现以后,对它的第一次较大打击,是1996年8月发的大水。 当时,洪水漫到了二楼,最高时达到3。23米的绝对高度。几乎所有的路边店都遭到灭顶之灾。因为它们几乎都是平房。可是,救灾当然也包括“性产业”的自救,所以 A酒吧的chen哥自豪地对笔者说:“大水过去才一个星期,我这里就恢复营业了。一切照常。”一位发廊的女帮工则是另一种口气:“这些鬼妹子(亲切的呢称)呀,那么大的洪水也冲不走她们。一下山(从躲避洪水的山上一下来),连房子里的泥还没有挖出去,就去招客人了。”
也许是“性产业”从业人员的这种“顽强拼搏”,着实惹恼了某一级的领导,所以在大水过去不久的1996年10月,这个开发区里终于进行了第一次扫黄。
怎么扫的呢?笔者听到过当地人所说的不同版本。
其一: 事先人们已经知道上面要扫黄了,所以大多数人在那几天(3天左右,说法不一) 里就关门了。 可是有的人不信,还营业,结果被骂了一顿,还罚了款(具体金额,说者不知)。
其二:事先已经有人(是谁?说者不知)打了招呼,说是上面要来人,可是只要别让小姐们跑到门外来,就平安无事。后来发现果然如此。只不过那时不能接客。
其三(chen哥):那次扫黄是地区(政府)统一部署的,事先已经造了很长时间的舆论,所以人人都估计到了。原来说是地区里直接派武警部队来,人们很害怕。
可是到了时候一看,还是本地的公安,可能只有几个上面的头头督阵。人们就没有理睬。甚至有人都不知道扫过了。
其四(一位官方人员):那次扫黄很厉害,是要煞煞(“性产业”的)威风。
地区来人了,有30多个。挨门挨户去查了。可是那些人很精,(公安)去的时候都没有嫖客,你也不能说她们就是卖淫的。所以没有抓人。
上述的这些不同版本,笔者无法一一核实,但是在所有的四个版本里,却存在着这样一些共同的说法:(1)在整个开发区里,并没有任何人因为嫖娼卖淫被抓。
(2)不管是通过什么途径,反正人们事先已经知道这次扫黄行动了。(3)行动很可能是上面要求的,而不是本地官方的自觉。(4)这次扫黄对于当地的“性产业”
影响甚微。
这就是“表态文化”的一次大规模演出。从这个开发区到该地区的层层领导,谁也不能说他们“有法不依”。至于“执法不严”嘛,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知道,不仅有无数的客观困难能够解释它,而且可以据此要求上面在投入方面“加大力度”。
三、实际上的管理机制但是,如果说这个开发区完全是一个“性产业”的自由市场,那也不对。基本不扫黄并不等于不进行管理。虽然笔者拿不出太多的直接证据,但是仍然可以听到、看到和感觉到一些情况,证明这里的社区管理不仅存在,而且别有洞天。
最重要的就是,本地人中间存在着一个强大的利益集团,而且已经实际上支配了该社区的民间生活。除了笔者在本章第一节里概括描述过的行政方面的演变之外,还有这样一些间接证据。
G师傅,将近50岁了,是开发区里某个房地产公司雇佣的保安,负责B发廊那一带大约50米之内6个路边店的治安。他的情况有两个独特之处。
首先,他虽然是房地产公司的保安,但是并不从公司领取固定工资,只有每个月100元的“津贴费” 。同时,他也不参与房地产公司的任何活动,而是专职负责这些路边店的治安。 所以他每月从B发廊收取100元的“小费”。他所管辖的其他5个路边店每月一共给他400元,所以他每月的实际收入是600元。在这个开发区里,这算是很不错的打工收入了。
其次, G师傅的另一个独特之处在于:他并不是本地人,也不是当地联防队的正式成员,但是同时他也不是房地产公司的保安队的正式成员,与那些保安也不是老乡。他是当地一个有势力的农民的亲戚。那个亲戚为他谋取了这样一个名不正言不顺但是很实惠的职位。 据G师傅说,像他这样的“保安”,在这个开发区里还有大约20个。他们大多数都是本地人的亲戚,但是既不是联防队成员,也不是什么公司的雇员,收入全靠津贴和小费。
在一般的地方,社区的治安管理体系都是这样的:派出所的正式警察是第一层次,即“公安”;联防队是第二个层次,是当地人自己的子弟兵,即“治安”;而各种公司的保卫人员则是第三个层次,是外来户们的御林军,为他们看家护院,即“保安”。这三个层次之间,尤其是联防队与保安之间,表面上是合作管理治安,实际上更多的是以此来划分势力范围。
可是这个开发区里似乎又多出一个层次, 在联防队和公司保安之间又生出G师傅这样一批人来。他们连个正式的名称都没有,只好也叫做“保安”。他们的职责既奇怪又模糊。他们的收入来源则更是莫名其妙'1' 。为什么会这样呢?主要的原因是:'2'
在开发区的规划上,公路两边的地带是留给将来拓宽公路用的,本来应该是一片空地。由于各个房地产公司的地盘就在公路的两边,而且已经付钱买下了门前的一些地皮,以便将来作为停车场之类的附属设施。所以在管理体制上,这些路边空地就是房地产公司的“门前三包区”,应该由各个公司来自行管理。因此在名义上,G师傅就是公司派来专门管理“门前三包区” 的,本来应该是负责环境卫生或者市容这样的工作。
但是实际上,当地农民早已强行占据了公路两边的空地,办起了路边店。这样一来,联防队就名正言顺地应该负责管理它们的治安,应该派自己的人来坐镇。可是,这无疑是把腿伸进了公司的地盘,甚至侵犯了公司的地皮占有权。尤其是,这威胁了公司及其保安人员的切身利益,使得他们无法以维持“门前三包区”的治安为名义,从路边店这块肥肉上刮油水。
虽然具体的情况不详,但是双方确实曾经为此进行过激烈的争夺。最终的结果是双方不得不妥协,谁都别占便宜,组织起一帮对双方来说都是外人的人,专门负责路边店的治安。这一争夺过程的旁证是:虽然路边店早已存在三四年了,但是像G师傅这样的人员,却是从1996年夏天才出现的。
这样一来, G师傅这样的“保安”的工作职责就非常奇怪了。一方面,他从公司领取津贴,应该保卫公司所拥有的资产和公司所进行的业务,对路边店应该是没有任何管辖权的,仅仅是防范它们侵害公司的利益。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是当地联防队的合作者,在联防队的默许甚至授权之下,负责管理一块地盘的治安,因此应该是这些路边店的监督者,应该防止公司插手进来。第三方面,他还从路边店领取“小费”,而且是他的收入的最主要部分,所以他又应该维护路边店的利益。因此,如果仅仅从理论上来说,这样一个“三头怪物”,恐怕根本无法履行这些相互矛盾的职责。
可是实际上, G师傅一语道破天机:“我只管客人捣乱,其他的都是上面的事情。”这就是说,这样的“保安”其实只是路边店的私家保镖,跟笔者在别的地方见到的“看场子”的壮汉们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这里更加制度化了而已。
这究竟是因为“强龙”(房地产公司)与“地头蛇”(本地联防队)鹬蚌相争,才使得路边店这个“渔翁”得利呢,还是由于路边店的实力已经强大到不仅需要名正言顺的保留,而且能够迫使强龙与地头蛇都不得不退缩一些,以便给路边店腾出一块“自留地”呢?或者,是因为当地社区的公安与领导者都有意无意地容许这个发展,以便使得自己治下的各方势力都理顺关系,相安无事?或者,仅仅是为了让本地那些没有经营路边店的村民们,也能介绍一些亲戚去沾路边店的光,以便保持本地人里的利益均衡与心平气和?笔者无从断定。
四、抑制“性产业”的因素虽然这个开发区基本上不禁娼,但是这并不等于说这里就没有任何抑制“性产业”发展的因素。
1。外部竞争任何商品的价格,总要受到竞争的影响,因此直接抑制这里的“性产业”的,其实主要是邻近的新兴“红灯区”的强烈竞争。
1996年秋天,旁边的那个城市自己也出现了一个“红灯区”。虽然它的交通不像这个开发区那么方便,但是它是以度假村和别墅区的形式,主要提供“煲粥”和“包夜” ,而且价格比开发区低不少,就连包夜也可以200元拿下来。结果,那些市区的嫖客就大量拥向那个新兴的“红灯区”,迫使开发区的价格也不得不降下来,直到100元就可以“煲粥”1个钟。
一位市区的出租车司机这样说:“去年(1996年)这里的生意是最旺的。我每星期都能拉一两组(往返)客人来这里。现在不行了,10天都没有拉上一组。因为那边(那个新的度假村)比这里便宜多了,客人都往那边去。我每个星期都能拉上(去那里的)客人,有时还是几个人一起去(因此司机挣的拉客费也多)。”
笔者也曾经去这个新兴的“红灯区”看了看。虽然来去匆匆,没有进行个案访谈,但是笔者发现,这里实际上主要是为上层或者中偏上的阶层服务的。这里不靠公路,不通公共汽车,从公路上步行需要半个多小时,而且有很长的一段沙石路。
因此,没有小汽车,基本上无法前来。这里有山有水,风光秀丽,但是从来不是旅游景点,现在也是按照度假村来宣传的。因此,钱包不涨到一定程度,恐怕也没有这份闲心到这里来享受。尤其是,这里的小姐并不多,但是“档次”却明显高于开发区里的前农村妹子们'3' 。一个前来招呼客人的男人(身份不详)说:“这么好的小姐,光打炮不是可惜了吗?”所以笔者估计,喜欢风尘仆仆地到这里来“煲粥”
或者包夜的,至少也应该是“中款”们。
所以,这个新兴“红灯区”对开发区“性产业”的直接危害,就是把原来去开发区的“高档”和中上等客人给吸引走了。结果开发区小姐的整体价格水平就不得不随之下降。如果形势一直这样发展下去的话,也许这两个“红灯区”就会出现分层与分工了。
2。内部发展停滞由于在开发区里从事“性产业”的,大多数是农村来的妹子,目标是挣钱回家,由于最初的和现在主要的客人是路过的司机或者路人,由于鸡头制度在这里还相当普遍和稳固,小姐很少流动;也由于这里的老板和鸡头仍然是“小生产意识”浓厚,所以这个“红灯区”的内部发展呈现为“简单再生产”的状况。最明显的就是,直到“性产业”发展三四年之后,这里仍然只有两家卡拉OK歌厅,而且实际上是本地的青年人在里面称王称霸,几乎没有什么外来客人。这里没有桑那,没有按摩,也几乎没有任何一种形式的三陪服务。尤其是,似乎也没有什么老板认真地去想开办这样的业务。整个“红灯区”仍然是在靠天吃饭。
惟一具有“创新”意义的力量,就是那不多的“自由职业者”(“卖淫游击队”)。
但是她们的人数少,在当地卖淫根基浅,更容易流动,所以在这个“红灯区”里掀不起什么大浪头。况且,恰恰是由于她们具有这些特点,这个“红灯区”才会容忍她们的存在,没有把她们赶尽杀绝。
当然,从经济理论上来说,客人如果出现新的需求,也会改造这个“红灯区”。
可是,还有另一种情况,就是当某种商品的名气已经足够大的时候,它的存在,就会创造出它所需要的需求来。就像现在风行全中国的那些“洋快餐”,恐怕并不是因为有多少中国人真的喜欢吃它们,而是因为它们来自西方,威名赫赫。促使许多中国人觉得不去吃似乎就太“土老冒”了。
这个“红灯区”也是这种情况。它的出名,就是因为这里除了性交易什么都没有,就是因为在这里可以把人际性关系高度简化为“打炮”,可以“提起裤子就装正经”。结果,这个“红灯区”也就创造出了这样的需求和具有这样的需求的嫖客。
二者相辅相成,共同把双方融进同一个模式,而且双方恐怕都没有足够的自主力量去改变这个固化的模式了。
3。基本不扫黄真扫黄,当然也不可能消灭“性产业”,但是确实能够帮助它从直接的性交服务转向各种“周边服务”或者“粉红色行业”。假扫黄,可以帮助现存的“性产业”
来锻炼队伍、开拓思路和进行“技术革新”,也就是促进它的全面职业化。怕就怕不扫黄。不扫黄,“性产业”就会缺乏外来的挑战和刺激,缺乏发展的动力,就会像进入“气功态”的人或者像植物人,活是活着,但是又跟死了差不多。
这个“红灯区”就是这样。在这里,大多数人甚至根本不去想扫黄的事,充其量也只是意识到不可以真的挂出妓院的招牌来。这并没有使他们真的无法无天,随心所欲地为非作歹,而是恰恰使他们在高枕无忧之中,主动放弃了促进“性产业”
“升级换代” 的努力。因此,A酒吧的chen哥这样一个实际上很初级的小老板,在这里就变得鹤立鸡群,成为职业化和专业化的佼佼者。
不扫黄对此地“性产业”的最大“危害”就是,方圆百里之内的潜在的嫖客,都知道这里安全,都自己主动送上门来。结果“性产业”的所有从业者也就都缺乏顾客意识和“服务”意识。因此,普遍地,鸡头和小姐在拉客的时候都那么笨拙,经常“好心办坏事”,甚至还常常有一些“官商习气”。如果时不时地来上些扫黄,无论真假,就会像一般商业里的“干不好就走人”一样,鞭策“性产业”服务质量的提高。而且,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老板手里实际上并不掌握多少客源,居然仍然能够维持下去。
第三章 “本地偶发型”:湘黔交界处某金矿区笔者所考察的这个社区,是一个新兴的、主要由私人采掘的金矿区。这位于湘黔边界上的××县×东乡,在金×山里面。当地的村子名叫×子坪,因此这个金矿也就被称为×子坪金矿。
笔者于1997年5月11日上午到达该地,16日下午下山离开,一共在该地考察6天5夜。由于那里不过是个弹丸之地,所以时间已经足够长了。
第一节 社区的历史与现状在这次社区考察中,笔者没有经过任何官方系统的介绍、带领或者陪同,随身带去的工作证和介绍信也没有出示过,只是送出去两张名片。
临行以前,别人不断地按照美国西部电影来描绘那里的情况。但是笔者的考察和访谈一切顺利,无惊无险。这与笔者以前的考察经验是一致的:对于神秘的地方,人们总是倾向于夸大风险与困难。其实只要你敢去,别人能生存的地方,你也能学会生存的。
笔者的私人朋友张建华事先介绍了该地的一些情况。这里,笔者特别对张建华先生和他的朋友们'1'致以诚挚的感谢。
一、自然条件与交通金矿的所在地,原来是全县有名的贫困山区。水田全部在山沟里,一共只有31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