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与荒谬--中国地下"性产业"考察 作者:潘绥铭-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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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中午到的,刚开始吃饭,就有一个男人叫她出去,用方言问她是不是刚来的,要多少钱。她嫌烦,就用普通话说:我还不一定在这里干呢(这段事情,她是用明显不耐烦的口气说的)。那男人可能很惊讶,就走了(说到此,她又很得意的样子)。
不过,可能就在当天下午,她就接了第一个客人,是“打炮”,给了她100元。
这段事情,她并没有说过,而是笔者听到过几个聊天的片断,从中推测出来的。一次,另一个小姐说她:你一晚上都没过就有客人,好福气哟。另一次,她跟女帮工聊天,其中有一句:就100块钱还多?新娘子嘛。再说还要交老板呢。
她实在太爱说话了,又是风风火火的性格,在小姐里很突出,对笔者的考察也助益匪浅。然而她最值得记载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她一直随身带着自己那个绿色的离婚证,还给A场所里的所有人都看过。
笔者曾经怀疑,她当初出来,可能并不是为了打工,而是想找对象,因此才带着离婚证。可是跟她一聊,她自己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再把她前前后后的零星话联系起来琢磨,笔者觉得可能是这样一些原因:
首先,她孤身一个女人去打工,别人总会问她的身世。离婚证就是证明,可能比身份证还管用;因为她也带着身份证,却没有向别人展示过。
其次。她自己的家没了,父母的家也没了,这个离婚证可能就是她前此一生的最后见证。所以她不但格外珍惜,而且下意识地用它来向别人表明:我也是人,我也生活过。
第三,她可能对前夫还有藕断丝连之情。
第四,她可能仍然想找对象。虽然她几次说过,打死也再不结婚了,可是再婚前的女人常常这样说,认不得真。反而是绝口不谈的,倒更可能心如死灰。
四、贞女崇拜除了自己,她所聊的情况中,最值得记载的就是小姐们所处的社会环境。当然,这也是她零零星星说的。这里的记载也加进了一些别人的话,也暂不一一注明了。
不论是山上的人还是家乡的人,大家似乎都一致认为,只有离婚的女人和离家出走的女人,才会做卖淫意义上的小姐,而且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做。
这样,女人中间就出现了两条森严的界限。一个是处女与非处女的界限,另一个是“不正经”的女人与良家妇女之间的界限。
关于处女,刘小姐特意解释过:家乡的人们非常注重这个。如果一个女人不是处女,就只能找又老又穷的光棍汉和“二婚汉”,或者干脆远走他乡。如果被丈夫怀疑婚前不是处女,就只能任打任骂,连娘家爹妈都不同情,连自己都认为是“罪有应得”。每年,家乡那一带都有新郎因此打新娘或者退婚的事。虽然没有出过人命,但是打残废以后又退婚的事情,在她的村里就出过一次。那女的就是她的同学。
她的说法,有两个旁证:
一是前文讲过,对于那些来找“开苞”的客人,小姐会破口大骂,老板也是只安抚和劝走客人,并没有指责小姐。这可能说明,大家都认为这样的客人是昏了头,哪里会有大姑娘来干这个?!
第二个旁证是:每天上山下山做挑夫的人里,大约有1/3是妇女,1/5左右是很年轻的妇女,看上去绝对不到20岁。其中许多年轻女子戴着很好的遮阳帽,而不是一般的草帽;穿着类似城里休闲鞋的轻便鞋,而不是一般的解放鞋;身上是花色的衣服,而不是“工作服”。据说是怕晒黑了、累老了,就嫁不到好丈夫了。
除了“外来鸡”,她们是山上最引人注目的一群。但是,她们宁可日晒雨淋、汗流侠背,每天挣那30元左右的工钱(下山再挑也不过60元),也没有一个来当小姐。
关于“不正经”的女人,几个小姐都说过:乡下人到现在还认为,离婚的女人就一定是“不正经”。她们一般只能远嫁,在当地很难再婚。李、刘两位小姐的身世都能说明这一点。
至于那些离家出走的女人,人们简直就认为她们是罪犯。即使再回来,婆家和娘家往往都不承认、不接纳。所以一个女人一旦出走,就等于是离婚。有时还不如离婚,因为只要遇到家乡的人,就都会回去通风报信,结果婆家要么去娘家来个天翻地覆,要么派人甚至托人来捣乱,闹得两头不得安生。
这种说法,也有旁证:
笔者曾经屡屡试图与那儿位离家出走的小姐聊天,但是都深入不下去,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B场所的李小姐的男人曾经上山来找她。 所有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几乎都说,当时人们以为是婆家来“追杀”,紧张得很。大概因此人们才编出一些香港电影般的故事来。
总之,在山上,人们似乎都认可了离婚女人可以当“小姐”,甚至是应该当。
因此,几位能够谈到这个地步的小姐都说过,还没有什么客人曾经问过她们为什么要当小姐。这可能是因为,不仅老板,而且她们自己也往往首先把离婚的身份挂在嘴上,所以没人觉得还需要问什么。
这种现象说来简单,似乎是顺理成章,但是细琢磨起来,还是很深刻的。
笔者可以这样来推理:由于离婚是不正经,卖淫更是不正经,所以人们认为离婚可以卖淫或者应该卖淫,实际上就是把离婚与卖淫等同起来了。这可能说明,时至今日,当地的习俗仍然顽固地拒绝接受离婚,仍然要把离婚的女人打入十八层地狱。
第六节 客 人笔者身为男性,按理说应该更容易了解客人的情况,但是实际上却遇到了四个主要障碍:
(一)大多数客人事前都在全神贯注地挑小姐,根本目不斜视;完事就走,也是目不斜视,害得笔者很难找到搭腔的机会。
(二)方言的障碍。这不仅仅是听不懂的问题,还因为笔者一漏普通话,别人就会觉得我是外人。戒备心还不算什么,主要是他们的好奇心,常常使得聊天变成了他们调查我。
(三)由于笔者太显老,而客人一般较年轻,这种代沟强化了他们的不信任。
(四)笔者实行“入住考察”,结果许多客人弄不清笔者与老板、小姐是什么关系,当然奉行小心为妙的原则。
这些障碍,笔者以前也遇到过,上山以前也想到过,可是并没有找出很好的办法来。因此,笔者此次所进行的“同行交流”式的调查并不多,只能是多听小姐和老板转述,多观察。以下记录的情况,主要就是这样得来的。
一、客人来干什么?
在笔者以前所考察的“红灯区”里,虽然也有一些客人并不真嫖,只是让小姐三陪而己;但是毫无疑问,只要是真的进入这样的场所的人,大多数都是来直接享受小姐的各种服务。那些走马观花的逛客,一般都是在外面探头探脑,往往不肯真的进去。
但是在这个金矿区的各个场所里,进去一呆就老长时间不走,最后也并没有真嫖的客人却似乎格外多。尤其在舞厅和卡拉OK里,许多客人一呆一晚上,既不点歌也不跳舞,更不请小姐,只是傻乎乎地坐在那里看。
对这样的客人,老板的看法与小姐很不一样。
老板似乎倾向于把自己的希望当成现实,总说这样的客人是在挑小姐,又老也看不中。因此老板总是倾向于应该多找一些小姐,以便扩大生意。
但是小姐们却非常鄙视这样的客人,认为他们根本就没钱,或者根本就不想花钱,只是来开开眼。 A小姐就曾经说过,这样的男人“只是想看看女人的腿”。另一位小姐也说(大意):这样的男人只要在旁边听着真正的嫖客与小姐们打情骂俏,也就满足得不行了。
据笔者观察,不仅是这样的看客,就连一些真的想嫖的客人,似乎也非常重视开场前的种种“序曲”,而且总是试图找机会在小姐身上占点小便宜。例如,小姐的行情,山上的人都知道,小姐往往也事先声明。但是许多客人仍然总是讨价还价,而且最终并没有真的还下价来。因此在这里面,娱乐和打情骂俏的成分似乎更多一些。
再加上前文所述的“隔帘观影”、“墙外听声”等等具有当地特色的活动,笔者认为这些“连带服务”或者“性服务的副产品”,也是吸引客人的重要因素。它不仅可以扩大潜在的客源,也可以维持表面的繁荣。这可能才是老板们真正所期望的。但是这种繁荣对小姐个人的实际收入并没有任何好处,因此她们才对这样的客人如此反感。
不过除此之外,客人与小姐之间,似乎很容易产生一种本地人的亲近感'1' 。
因此笔者产生了一个疑问:在客人里面,有没有人、有多少人主要是为了寻求这种亲近感,才来找小姐呢?有多少客人不仅仅把小姐当作“鸡”,而且也当作女人来交往呢?在这个金矿区的非常初级的性交易里,客人的异性交往需求,究竟占到多大的比例?
可惜,这样的问题,询问小姐是毫无意义的。笔者的考察经验表明,只要小姐干的时间一长,都会把任何一个临时的客人首先仅仅看作是一个“钱包”,其次仅仅看作是一个“阳具”。只有经过相当长期的来往之后,小姐才会“发觉”,客人原来也是一个人。因此,笔者所询问过的几乎所有小姐,都斩钉截铁地说:客人仅仅是来购买各种服务的,根本没有任何其他的情感色彩与一般人际交往的成分。
当然,笔者也曾经试图询问客人。但是除了与客人很难交谈以外,几乎所有的客人似乎也都很羞于谈及自己的内心情感和对于一般人际交往的需求。
客人们似乎也受到一般社会舆论的灌输,认为除了嫖和三陪,自己不应该有其他的需求。如果有了,就是一种丢面子的事情,万万不能告诉别人。
例如,跟笔者谈得最深入的那位温州工头,在听懂了笔者的问题以后就说(大意):找小姐,当然也希望遇到个有些情感交流的,也希望过后还能有些一般的人际关系。可是人人(男人)都知道,“鸡”是“提起裤子就不认人”,所以你如果说你有这样的想法,所有的人(男人)都会笑话你太傻了。在“老客”中间,(人们)还会笑话你是“笋仔”(初出茅庐,不通世事的意思)。
正因如此,以笔者目前的考察深度和广度,还不足以解答这个问题,不足以发掘客人们的深层心理。
二、客人是什么人?
嫖客的身份,笔者在考察中很难判断;老板和小姐对此又不感兴趣,即使是嫖客自己说出来,他们往往也不去记;因此笔者无法提供准确的资料。但是,笔者至少可以从直观的积累中,总结出这样几个发现:
首先,在笔者所观察到的客人中,没有一个是习惯于讲普通话的,只有四五个客人是相当生硬地讲着南方味很重的普通话。据老板和小姐说,这些人就是山上的工头,一般都是温州人。他们的方言在这个金矿区几乎没人能听懂,所以他们即使在上班时,也说这种奇奇怪怪的普通话。除此之外,其余的客人说的都是本地方言。
由此,笔者推测,这里的客人主要是本地出身的人'2' 。当然,由于这里既不是交通要道,也不是旅游地区,所以客人显然都是居住在山上的人,而不是过往人员或者游客。
其次,客人们看上去都相当年轻,大多数可能不超过35岁。据老板和小姐说,客人们都“很会做”,还没有遇到什么需要“传授”的男人。一些客人还会提到自己已经结婚了。笔者由此推测,这里的客人主要是比较年轻的、有过性生活经历的男人。
第三,据老板和小姐说,在客人中,很少有山上的洞主、店主和摊主。这是因为他们基本上都带着老婆或者包了“外来鸡”。大多数客人是民工,是那些一般被认为一文不名、可怜兮兮的打工仔!
老板和小姐的这个判断,对笔者的考察可谓举足轻重。
当然,笔者在短短几天的观察中,确实能够仅仅从衣着打扮和言谈举止上,就判断出一些人毫无疑问是民工。但是笔者在娱乐场所以外已经发现:有一些较年轻的民工,一下班就换衣服、梳洗打扮,收拾得衣冠楚楚。所以笔者在娱乐场所看到一些似乎是体面人物的客人时,总是没有把握说他们就一定不是民工。
于是,笔者对老板和小姐的这个判断不敢道听途说,而是另外地、间隔地、旁敲侧击地询问他们:你们怎么知道客人是不是民工呢?结果,一位老板说:“(我和他们) 都是种过田的, 一搭眼就知道了。 ”A小姐说:“洞子里的好味道哟!
(讽刺话)”另一位小姐说:“他们(想假装成体面人物,但是)也做不像。”还有两位小姐则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说:“我当然知道!”
笔者以为,老板和小姐所说的这些判断方法,合乎生活常识,也符合推理逻辑,因此应该是无谎的。
此外,笔者前文提到过的那位温州工头,也从客人的角度证实过:身为民工的客人是大多数。但是在各个场所里,民工往往让着那些真正的体面人物,因为大家的真实身份,互相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至此,经过测谎与对照,笔者认定,大多数客人是民工这个判断,显然基本真实可信。
这,就是这个“红灯区”的最大特征,与笔者以前考察过的地方大不相同。它不仅仅是伴随社区共生共荣的典型,也不仅仅是主要“对内服务”的典型,而且还是主要“为劳动人民服务”的典型。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请看下节。
第七节 “富余活钱幻觉”
——“性产业”的经济心理背景仅仅是经济发达,并不足以产生和维持“性产业”。当地一定有某些其他地方所不具备的特征,“性产业”才会应运而生并且常盛不衰。
在开始社区考察之前,笔者虽然有过对其他“性产业”考察的经验,但是对这样一个在短短时间里爆炸式聚居起来的社区,既无感性认识,也没有理性假设。笔者之所以能够逐步形成以下的思路和总结,完全是由于在考察中强烈地感受到:
在这个社区里,觉得自己很有钱的人格外多,而且远远超出他们实际上所拥有的金钱数量。这就是他们的“有钱幻觉”。
尤其是,他们普遍夸大地估计了自己所拥有的“富余钱”(除去必要的支出之后所剩余的现金)。这就是“富余钱幻觉”。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这些富余钱并不是存在银行里,也不是存折,而是时时刻刻就在自己的手头上,可以随时随地花掉的现金(即所谓的“活钱”)。因此他们一般都有强烈的“富余活钱幻觉”。
这种幻觉,恐怕就是这个社区里“性产业”得以产生和存在的最重要的心理基础。它的严格含义是:“自己夸大地感觉到自己所富余的、在手头上可以随时花掉的现钱很多”,简称“富余活钱幻觉”。'1'
这种心态,是由以下三个方面的原因造成的,且容笔者一一道来。
一、赌博式的短期疯狂投资行为刚上山,笔者感到的是,山上的人个个似乎都雄才大略、义无反顾。整个矿区也显得生机勃勃、蒸蒸日上。
但是一访谈就发现:实际上人人都知道,这是一场疯狂的赌博,是在赌时间,赌进度,赌打到矿脉的运气。所以洞主和打股的人基本上是仅仅计算打洞子的投入,至于何时产出,产出多少,几乎全靠一厢情愿。尤其是,他们几乎都没有任何可靠的地质资料,主要靠一些以前在湖南雪峰山打过金子的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