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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当代2007年第1期-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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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最后时刻了,她睁睁眼,竟然摸出了一个纸包:里面有一小叠钱。他咬着牙接过,知道这是老人一辈子积下的包括自己每月从学校寄回的五元钱,那是他从菜金中挤出的一点钱,她都舍不得花。廖麦看着妈妈,突然想到了黄鳞大扁。他去取钓钩和抄网时,板扣阻止道:“没用了,银月。”
  四年里廖麦结识了两个终生难忘的同学、一个因为其他缘故而不能忘记的老师。
  两个同学中的一个是女的,当地人,名字叫修。她那鼓鼓的额头、漆黑的圆眼、娇小的身个,皆深烙南国印记。她一天到晚写诗,有火烫的性情,笑起来酒窝深陷牙齿闪亮,不知为什么让人想起一种脆而甜的多汁水果。她自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南方,对北方的一切都感兴趣,甚至要借廖麦的手工蓝布袜子穿一穿,说:“我从来没穿过这样的大肥袜子!”她与廖麦辩论书上的问题,常常激动得泪花闪烁,有时会莽撞地夺门而去。当她一个人在冰凉的月光下吟哦时,他会远远看见一条白色的围巾在风中拂动。
  修与廖麦、还有一个叫戚金的乌黑瘦削的男同学最为要好,三个人更多地在一起辩论、读书、野餐和远足。修躺在草地上像个孩子,只有高高的胸部显示了成熟。她可以饮半瓶红酒而毫无醉意,还在偷偷摸摸抽烟。她与他们在一起时出奇地直爽,连被禁的话题也敢于涉及。廖麦发现她性格刚强,除非是为了诗才会流泪。当她在春天的草地上忘情吟哦时,廖麦就想到了北方的槐花:洁白,清香。
  廖麦单独和修在一起时,会发现自己的手是凉的。修也发现了,于是有一次修的两只小手捂了它们很久,一言不发。
  毕业前夕,一个晚上,他和修在一排栏杆上靠了很长时间。下面是一个水潭,她的身体有时仰得厉害,他不得不去扶她一下。修说:“北方人真好。北方人真有劲儿。北方人浑身都是诗。”而廖麦的大手扶住她时,却难免领略了一个小而完美的躯体;当不小心触到了她的乳房时,她声音低低、哈气似的吐出一句:“我二十二岁了……”他不知为什么接答一句:“是的。”他听见自己的嗓子是哑的、涩的。当时他全身战栗几近迷狂,一抬头却怔住了:正北方的一颗星星在剧烈闪跳……他暗中咬住了牙关,不然一句话就会清晰地吐出来:“美蒂!美蒂啊!我在这里呢,我还是我,你可得等着我啊,我必要娶你为妻!”
  戚金是一个沉迷于阅读的人、沉默多多的人。人们说这在全校可能是惟一一个古怪的人。他神秘而冷漠,多少令人敬畏,来自一个大城。他从不讲述家世和往事,交朋友时,只从眼睛上苛刻地辨认。他认为廖麦的目光是倔犟的、遮掩的、纯洁的这是他后来说起的印象。可是他从来不想倾听别人的隐秘。
  他焦黑枯瘦,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只吃很少的一点饭,不停地锻炼,绝对的登山冠军;还有,就是吞噬般的阅读,读外文书并亲手译出许多段落。一个假期,他肩负简单行囊,独身一人沿黄河走上了高原;从高原回来后,他又去了东部沿海转了一圈,直到开学。这一次格外遥远辛苦的跋涉让整个人变成了黑炭似的,也更加缄默。
  即将毕业了。廖麦固执地要求回到北方、回到东部,而且那儿离山地越近越好。而修则留在了当地。戚金一意孤行要去西部高原干什么都行。
  廖麦毕业很久都会记得属于戚金的那个角落:双层床的底层,靠窗一面小桌、两层搁板搭起的书架,简单而整洁的被褥,一叠叠的书,卡片,一摞硬壳笔记本。宿舍的人大半时间是离去的,到图书馆,到花坛;戚金自己留在这里,待他们回来时,他再去空荡荡的教室。孤单和焦思,深藏的某种决意,这一切廖麦当时只能感受而不能言说。毕业前夕,当他与之讨论择业、彼此的未来时,一直少言的戚金说:“再也没有比鉴别和注视自己更重要的了,人也只有这样才谈得上力量;我怀疑一切概念化的生活,我有点害怕,害怕自己这辈子被抽象的理念给毁掉……”他欲言又止。廖麦当时未能充分理解,却没有更多地展开讨论。这也许是个遗憾。不知为什么,这几句话在几年的时间里、甚至在更久远的日后生活中,常常泛上廖麦的脑际。
  那还是痛失母亲的第二年夏天,廖麦在长长的假期中被一位男老师约上一起度假。这位老师有四十多岁,也许是渊博的知识和格外浓重的胡须,在整个学校里都有点鹤立鸡群。老师一直分外关心廖麦,这让廖麦感动,内心里一直将其视为一位兄长。慷慨的老师把他从一座城市带往另一座城市,入住的都是蛮不错的宾馆。只要是廖麦喜欢的东西,老师都要设法买给他。廖麦有点不安,后来总是拒绝。
  在一座湖滨饭店里,老师从柜台上急急离开,对廖麦说:“这回没有房间了,我们只能一块儿凑合一夜了。”他们住进了一间宽敞的、带浴室的大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没什么,一切都挺好的。廖麦记得深夜十一时左右,老师频频欠身与他说话,一只毛乎乎的大手动来动去,小心地触碰他的身体。一股浓烈的、类似于公羊那样的膻气一瞬间散发出来,让他把脸埋到了枕头上。老师以为他在害羞,竟一句句规劝诱导起来廖麦开始时怀疑自己听错了,后来一下坐起,定定地看着这位素来敬重的导师。
  老师的一脸黑胡茬,不知为什么在一霎时变紫了紫色的胡茬!这是廖麦清楚记得的!他当时困惑并且有些害怕了。老师却“嗯”了一声,摸一把自己的胡子,凿定的目光再次盯住学生,牙齿磕打下巴抖动,说:“你,你必须……来吧!”廖麦这才注意到他异常发达的三角肌、粗重的髋骨、公牛一样庞大的臀部。
  廖麦很久以后都记得那一刻的感觉,记得自己的指骨节因为羞愧和愤怒突然变得又痒又胀,但他那会儿还是忍了。他只低低叫了一声:“老师”,跳下床来。
  他一下床就以最快的速度拿到衣服,边穿边抓起背包,待老师吵吵嚷嚷追下来时,他已经下楼、出门,几步就跨上了大街……
  整整一夜都在行走。天亮了,仍然不能停息地走、走。
  那个夏天,廖麦身上本来有足够的钱乘车,可是他偏偏要步行……他究竟是想惩罚自己还是怎么,连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个夏天他整整用了十多天的时间,风餐露宿,硬是蹽开长腿,一步一步走回了学校。于是,这个夏天他再也不会忘记了。
  匆匆四年逝去,以后仍要不时浮上心头的,就是这三张面孔。
  廖麦于第六年的九月终于潜回了棘窝镇,结果这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季节、一个时刻。就因为拥有了这样的时刻,他将彻底改变自己的余生。
  悄然回到镇上。镇子西边,在一片浓旺无比的紫穗槐灌木中,廖麦先安下身来。他将柔软的茅草垫成一张小床,头顶有密密的槐棵梢头拢起来,宛若一个拱形屋顶,一仰脸几乎看不见星空。他第一眼就认定这儿是最好的企盼之地,觅宝之地,成功和再生之地。廖麦从未如此地坚信和执拗,也不再怀疑自己。这里离东边的镇子只有一华里。
  几次试图进入镇子时,都让廖麦大喜过望:石头街上再也没有了巡逻的人,火铳碰撞声也不再响起。这使他多少明白时代已经变化了,一切正悄无声息地改变着……第一夜他静候窥测,仍不敢贸然行动;到了第二夜凌晨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刻,他终于跃入了那个小院。
  滚烫烫的青石小屋啊,这一次里面真的有一个久久企盼的人。夜色里什么都看不清,可是那种无所不在的气息很快让廖麦明白了一切,呛得他差点扑倒在地。他被弥漫在浑茫夜色中的美蒂的体息裹卷起来,一时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他大难临头似的喊出一声,又紧紧捂住嘴巴……他蹲在了炕边,这样正好与美蒂枕上的头发相挨。他把脸颊贴上去。
  趁着黎明前的黑暗,他和美蒂不再耽搁,手扯手踏过小巷;等一阵狗吠平息之后,廖麦将她一把抱起。她像只小鸟一样喘息,紧偎怀中,任他扛着,大步穿过镇西的卵石路,最后一头扎入了浓稠的紫穗槐棵之中。
  南风将槐棵缓缓摇动时,东方开始发白了。


  听刺猬唱歌

  如果要说的话太多,那就什么也不要说吧;如果你不是一个傻子,那就什么也不要说吧。手,眼睛,皮肤,胳膊和脚,甚至是头发,这会儿都在齐声倾诉。满头粗韧的毛发把脖子缠住,让人的喉头热辣辣的,几乎未发一言就嘶哑了。紫穗槐的枝枝杈杈都生出一股灼热的风,携着刺鼻的野性气味,把两人的毛发点燃,衣服点燃,把一切全都点燃了。廖麦最后的时刻仰头一瞥,看见阳光筛过树隙,在她野蜜色的皮肤上不停地跳跃,哧一下分射出无数的金色箭镞。她的一对大眼睛就像勿忘我花,一对翘翘的乳房刚才还羞涩难掩,这会儿却一齐迎向了他。成熟的蒲米一样的香气、蒲根酒的香气、一种水生植物在南风里播散孢子才有的急切和沉默,更有水流深处的叹息,这一切都在嘴边、耳旁,在鼻孔那儿挤成一团。他伸手挽了一下,发现她的脊骨还像儿童一样,柔韧灵巧;她的双腿丰腴得令人慌促;她两手紧紧护住小腹,下颌搁在他的头顶颌上是细小难辨的金丝茸茸;而小腹却被更为显著的丝线缠裹起来,金灿灿的,在野蜜色的肌肤上闪烁不已。“这真是一个刺猬孩子”,一句惊叹压在颌下,廖麦随即将其紧拥怀中。
  他们的新房注定要建在这片旷野之上,并注定了一场无边无际的跋涉将要戛然而止。一双双看不见的眼睛从树隙间闪出,目光里有无数的恐惧、惊喜和叮嘱;所有的海边生灵都在黎明前得到了消息,它们奔走相告,携带着微不足道的喜钱在沙原上急急追赶。“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孩儿再大也牵在娘的心上。美蒂是这片莽林的女儿,莽林虽然没了,可它的魂灵还在,咱这儿要千方百计为你添置嫁衣啊。瞧白沙滩温煦煦的,茅草滑润润的,大槐叶儿厚敦敦遮住了阳光,闹人的蚂蚁和小飞虫都被苦艾熏得没了踪影。你这一对水光溜滑的大孩儿好生相拥吧,吱咂吱咂亲嘴儿吧,风不起雨不来,天空万里无云呢。”“好小伙儿棒小伙儿,你可别仗着俊气仗着两条行走了千里万里的长腿撒野,咱这刺猬孩儿是绵里藏针,她的小手儿一下一下都摸在你的心尖上,让你万般辛苦一风儿吹。可你还得把她当成最娇嫩的花瓣捧着、护着,一开头就哈上五口热气、洒上三遍露水。你如果莽撞了、磕疼了她,那就怨不得伏在暗中的尖刺儿扎伤了你。大喜的日子把自己的身子弄得血乎淋拉,怎么说也不值啊。咱这是有话直说,也顾不得尽说些甜言蜜语吉祥话儿了。反正满海滩的精灵野物都来给你俩贺喜了,你把咱大海滩上最俊俏最温存、最会伺候男人心疼男人的刺猬精,轰隆一声抢走了。从今以后咱这地方的处女之王就再也没有了,霍老爷或是什么别的老爷会恨死你。你要好生提防疾风大浪天呢,说不定霍老爷的楼船会偷偷靠岸,一下把你的新娘抢走。要知道那个人一辈子贪心不足,海上陆地都跑遍了,尽搜美人儿。”
  廖麦在这样的时刻既无法堵上耳朵,也就索性放开心去听吧。整个旷野的声音悉数收入心中,长长的絮叨才刚刚开始呢,无法回避。谁让自己是来自野地的孩子呢?他发现,自己千娇百媚的新娘已经在这无边无际的旷野之声中,悄悄蜕变为一个新人:刚才无法抵御的羞涩一直压得她抬不起头睁不开眼,宛如千斤巨石,这会儿却能皓齿微启看自己的夫君了,还牵上他的手,引导它触摸浑身的宝物。她像个头戴花冠的女王那样,傲然起立,让他跪坐原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抚动他的头发,还扳起他的下颌看仰起的脸庞,像是在细细数一遍牙齿似的,久久看他张大的嘴巴。这一切做完之后,她才闭合双目,夹出了一溜齐齐的睫毛,上面悬了一颗告别的泪滴。她缓缓躺下。
  “俺刺猬,心欢喜;手扯手,采野蜜……”一溜刺猬坐在沙原上,一齐拍着小巴掌,在热辣辣的南风中一齐歌唱。廖麦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这样的歌声,觉得一瞬间被这歌声托到了云朵之上。此刻云朵正在北海上方疾走如风,一会儿低垂,可闻浪花飞溅;一会儿升起,穿越在星星之间。这是怎样的眩晕哪,激流冲荡,金星迸溅,他几次因为恐惧跌落而大声呼叫。可是四下都没有回应,只有嘶嘶的云朵掠过,有惊耸的浪涌甩起。他觉得一股不可抵御的力量将整个生命推拥向前那儿才是真正的深渊,深不可测。
  他闭上了双眼。


  湖边誓言

  廖麦许久以后都不敢想,不敢想美蒂挺着隆起的肚子走在石头街上的情景。这是他一生的揪疼和愧疚,他只对自己说:等着吧,我将会因此接受惩罚,一定的。他觉得那时不该犹豫,不该听从美蒂的:她固执地要自己呆在镇上,直到他在城里能够立足的那一天当他有了一间小屋,就带她远走高飞吧。这本来是个并不遥远的目标,可惜后来却没能实现再后来则没有必要了。
  美蒂怀孕的事实震惊了整个棘窝镇。她小小的躯体内有多少勇气,那就全部拿出来吧!这对于廖麦也是一样:他在另一边做过多种设想,结果发现一切都不可能实施。当时他的名字仍然叫银月。他若破釜沉舟闯到镇上,那就一定会被当成杀人未遂的逃犯,遭受严酷惩处美蒂和未来的孩子也将忍受一生的苦楚。廖麦不再相信棘窝镇,不相信有任何力量会保护自己从过去到现在,他从未相信过这个镇子。他今生都不可能相信它。
  美蒂陷入了更大的苦境。她生下了蓓蓓。母女俩在开始的日子压根儿就逃不开,唐童身边的人大惊失色,将她盯得紧紧的;她在煎熬、煎熬,直熬到后来环境稍稍松弛下来时,却再也不想逃了。她已经精疲力竭,只想一辈子厮守在棘窝镇上。许多年后他和她都无法解释这样的事实,后来只得说是土地的魔力如同当年的良子必要回来、如同廖麦最终也要回来一样,他们都是被这同一种致命的力量所击中。
  几年之后廖麦才见到自己的孩子:那时母女俩已经离开镇子,住在了海边荒野里;孩子躺在一片荒原的简陋草棚中,一张小小的藤蔓床上。冰凉的月光里,他看清了她的睡态,抚摸她,被她在梦中握住了左手的食指那会儿他一动不动站着……
  那时为了不惊醒孩子,他和美蒂都是在湖边长谈、度过一个个珍贵的长夜。这片野地视野开阔,举目即可望见长长的海岸、一片茫茫野草,万一有什么不测也容易应付。廖麦知道美蒂当年住到这片浸了多半咸水的荒原上,一半是自我流放,一半是为了幽会自己的丈夫。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这是廖麦后来才体味到的美蒂要与自己的命运殊死一搏,要把自己的性命匍匐到一片真实的土地上,哪怕它有一多半浸到了最苦的水里,也要如此相依相伴,至死不再分开。
  当时他盯着这片无边的荒野,心底发出的惊叹是:美蒂啊,我们两个人多么相像啊!我们简直长了同一颗又倔又韧的心!
  那时她面对自己的男人,多么自豪,多么挚爱。她望着这片荒地的目光啊,她描述它的口气啊。夜里的凄风从一片鼓着脏水泡的沼泽地上吹来,满是腐草味儿、腥味儿,她却说:“这是咱的湖!”廖麦由此想到的却是老妈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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