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1期-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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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急着抽一口烟,廖麦只好出门为他找。这时美蒂正好牵着大虎头过来了,他示意让她取烟,并接过链子把狗系在不远的杨树上。一会儿烟来了,廖麦进屋把门关严。
汉子马上点了烟,大口吸了起来。他这样一直把烟吸足了,这才从头讲了始末。廖麦在黑影里一声不吭。怪不得呢,原来这人的家就在紫烟大垒不远处东南边十几里的村子里。他从部队回来后一直在经营一片芦笋地,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是紫烟大垒彻底把他毁了:地被占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因为水源破坏没法耕种了。全村人都没有干净的饮用水,得怪病的人越来越多。大伙儿就指望他这个见过世面的人出门理论一番结果三次出远门告状,一点回音都没有。第四次刚要出门就被阻截了,第五次出门被暴打一场,好几颗牙齿都掉了……从此以后他经常遇到怪事:莫名其妙就被半夜闯入的人揍一顿,还因为一些稀奇古怪的罪名被关押了两次,肋骨断了三根,牙齿没剩下几颗。他沉沉下巴:
“这次逃出来也是万幸。他们在麦田里追了我好几个钟头,想用车撞死我、用枪打中我的腿。围看的人还以为是赶兔子呢,”汉子大吸一口,“在部队那会儿我跑得快,外号真的就叫‘兔子’。你老兄也这样叫我吧。”
廖麦看看他的双臂、隆起的胸肌,又低头去看床下。真难以相信刚才的事情:难道他会隐身法吗?汉子重新做了一遍给他看:把身子贴紧了悬在铺板上就这样逃过一劫。“这家伙真是了不起,”廖麦在心里惊叹。
“兔子”把烟蒂揉灭了说:“这儿的一大片地都是你的?在人家眼皮底下?你老兄可真了不起……”
廖麦不想解释什么,只是咬住牙关听。
“你等着看吧,紫烟大垒还会往东、往北叠过来。咱这儿的好日子全完了以前总还能喘口气吧,现在不行了,空气中全是臭味儿,连一口干净的水也没了……”兔子的拳头擂了一下床板。
“谁要在这么好的园子上、在这四周盖紫烟大垒,那除非是畜生才能干的事儿!”廖麦说。
“不,老兄,他们连畜生也不如,”“兔子”攥起拳头:“折磨人的时候来到了,相信我吧,兄弟!”
廖麦知道对方只比自己小一岁。他听了这一句,一股火苗从心里蹿起,胸口那儿陡然一热。黑夜里,他可以看到“兔子”双眼闪烁。他突然记起了什么,掩上小窗,点上桅灯,把对方周身的伤处看了一遍,“天哪,人都这样了还笑,还能不紧不慢地说话,这真是条汉子啊!”他在心里感叹,放下桅灯说:“我得取点药来。你也得吃点东西。”“兔子”点点头,同意他出去取东西。
这段时间美蒂因为不放心,一直呆在车库西边的杨树下。廖麦出来时一眼看到了她,就走过去耳语几句。她走开了。
廖麦站在树下等她取东西回来。“兔子”也走出来,站在身旁。“兔子”望着美蒂走去的方向,小声道:“老兄,她挺棒!你真娶了个好老婆啊!”
廖麦没吭声。
“兔子”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廖麦这才想起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对方却长时间不说话,后来哑着嗓子告诉:妻子改嫁了,走时领去了他惟一的儿子。
“这样也好。她离开了倒好。”“兔子”搓搓手,按住了胸前的伤处。
深深的夜色里响起了脚步声。廖麦小声说:“美蒂回来了。”
十二
心飘茫野
海风、平原上的风、山地吹来的风,它们交织一起,时缓时急日夜吹拂,就是吹不走那个夜晚:复仇之夜、追杀之夜、长别之夜。从此天底下最棒的小伙儿开始流浪他乡,从此唐家父子大睁双目日夜搜寻,算计仇人。“啊呀呀凶险,啊呀呀这个歹毒的东西!他差一点让咱一命归西!”唐老驼直到许久之后,还将前胸和手臂包了厚厚的纱布,站在石头街上高声叫骂。
这声音让全镇人大气不出,鸡狗鹅鸭一齐敛口。
“围,围住这头悍畜,围成铁桶一样,下铁刺钩、拉绊马索,一落地就给我拿下啊!咱这回要剥他的皮、割他的肉,把他活活撕扯了!”唐老驼半夜还要去巷子查哨,一见到扛铳的人就恶声叮嘱一番。
美蒂却不再害怕。一天天挨下来,她对四处的响动都不再心惊肉跳了,因为她心里渐渐明白:唐老驼的呼叫恰好验证棒小伙儿逃远了,瞧他们谁都没能逮住他!她在心里祷告:“棒小伙儿啊,你逃得越远越好,千万莫再回头。俺这边什么事儿都没有,你就无牵无挂地跑吧,一口气跑进大山野地最深处,去做一个又软又大的草窝,趴在里边等我!”
她在深夜里演练了无数次相会的方式和场景,各不相同却又目标归一:与棒小伙儿紧紧搂住,厮守一生一世。那时候他们一天到晚尽在一起,工夫多得花不完,都干些什么?一切还没有计划好呢,自然少不了亲嘴儿、两人手拉手儿这就不得了啦,这就能让咱脸上着火、身上筛糠,两眼直愣愣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了!咱要一见面就轻轻地咬他:老天爷啊,谁让你长这么帅气了?这不是要成心把俺想死吗?老天爷,谁让你长了有棱有角的厚嘴唇,上面还生了一层茸毛,咱的嘴一对上就觉得热乎乎湿漉漉,害大痒哩!咱摸你的头发,摸你的锁子骨、胸脯、后脊梁、膀子,还摸你的肚脐……有些事情咱想都不敢想,一想怪臊哩!反正是一辈子不再分开,一辈子做你的人哩!这是铁定的事儿!不信就等着看吧,看谁更倔更犟更能挨磨,如今咱是上了火刑不讨饶,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稀罕,金山银山也能抬手扔进水沟里,咱只要那个两腿老长一蹦三尺高的棒小伙儿!
美蒂听着唐老驼的骂声、他在屋子四周的恶叫,觉得这人真是最蠢最坏的老畜生!你以为自己身上背了铳、手里拿了刀就算将咱活活霸下?你以为咱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儿就算落到了虎口?白日做梦去吧!你就是把咱使零刀子割了,咱还是自己的骨头和肉哩!你制服了多少人,可你就是制服不了我!俺和棒小伙儿是一模一样的脾性!
自从经过了那个夜晚,美蒂就突然长大了。她对自己千叮万嘱,做好了一切准备:等上一百年、受大刑、服劳役、挨饿吃土……凡是唐家父子能变出的花样,她都不怕。
美蒂觉得自己既被相思苦苦折磨,又被相思细细滋养。她闭上眼是他,睁开眼也是他,一颗心随着茫野上的人往前追赶,日夜兼程,不吃不喝也不知饥困。她只等棒小伙儿半路上朝她回眸一笑,就算无边的犒赏了。她能一丝不差地温习这笑容,对其中的神秘寓意、妙不可言的约定,都了然于心。深夜,她拥紧了被子呼叫“廖麦”,仿佛触碰了他的脑壳和眼睛,两颊火烫边问边答:“你是最坏的棒小伙儿了。”“俺就是。”“你咬得我疼了。”“俺就咬得你疼……”
就这样胡言乱语,一夜少眠,早晨起来却是满面红光。她试过了最好的衣裳,把爹留给她的衣装全翻了一遍,发现十有八九变小了。最有趣的是那件金黄色的小蓑衣:它还有模有样地挂在那儿呢!她要长时间把脸庞埋进去,贴紧它,久久嗅着野地的气味……
美蒂上街时总是有人跟上,背铳的人先是一步不离,后来又远远瞄着。当她试着走出街口时,他们就慌慌地把她截回来。
在最初的日子里,她不出门也不想做任何事情;后来出去担水,一眼看到长长的街巷,巷口的蓝天,恨不能一抬腿就跑得无影无踪。唐老驼让人告诉她:你这小叛逆小骚蹄子哪里也别想去,案子还没结呢。她说:那就快结吧!
唐老驼说一声“结”,差人将她押到了一间大房子里。她一进门就闻到了昨天的气息,马上想起刚回棘窝镇时,她和父亲在这里受审的情形特别是想起了令自己恼怒愤悔的一件往事:唐老驼的儿子与那个赤脚老中医一起,在一张木案上将她脱得一丝不挂,仔仔细细查看了她的身体!还有更傻的呢,直到上小学了,自己还一无所知地被那个唐童看过!她闭了闭眼,又羞又恨,再不愿看这间石头大屋。
唐老驼咳嗽,摆弄惊堂木。她抬起头:一张大木案前就坐了老驼,旁边站了他的鬈毛儿子,还有挺胸背铳的两个黄脸后生。老驼对一旁挥挥手,两个后生退出去了。只剩下父子两人时,老驼才拍一下惊堂木:
“我来问你!你可知自己是个什么物件、犯下了什么律条?”
美蒂没有搭腔。她突然觉得眼前这父子俩就是畜类变的:老驼抓惊堂木的手满是黑毛,眼窝处也有一些细密的黑毛;再看他儿子唐童,头顶的鬈毛和眼神都让人想起一种动物从地洞里钻出来的獾……她笑了,不敢出声。
“小骚蹄子还笑!你与奸夫合计谋杀上人,理当死罪,使斧子剁你个五七八瓣也不为过!”
美蒂听到了一个新词儿,好奇地问:“什么是‘上人’?”
老驼多毛的大手指指自己:“就是我!小叛逆小骚蹄子什么都不懂,”说着转向儿子:“我就不明白这样愚浊物件有个什么好?咱唐家如今呼风是风唤雨有雨,还用得着她?赶明儿我让人给你找个圆脸闺女就是!”
唐童带了哭腔:“不行嘛不行嘛!咱不是早就号下了她嘛,咱盯着她一丝一丝长哩,这事儿是再也变不了啦!”
“那你个小骚蹄子听见了,我儿的话可是句句板上敲钉。这也算你的福分。依我看,你再修炼三两辈子才能进得我家,如今野物精怪的骚臭气还顶我鼻子哩,俺家还嫌你腌臜哩!你的蓑衣才脱了几天,你的来路也不体面。咱这是私下里说话没有外人搭腔到了圆房那天你可得老老实实!你要敢发横耍蛮,伤了我家孩儿下身,我就用剥皮刀儿劐了你,把你老大一张刺猬皮卖给收药材的柜子上!咱这是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唐童听着,心里大恣,两脚活动着,不住声地咳嗽。
美蒂觉得老驼一番话有趣极了,问:“谁把咱许了你家?俺爸妈不在,那就是俺自己做主了。俺可没应过你家呀!”
老驼大怒:“小骚蹄子!你爸领你归镇,你爷俩的事儿就由镇上说了算!你爸没了,你妈是个刺猬精,她在满海滩打转转呢,她管得了你?你要反悔,那就披上蓑衣重新当野物去罢!”
美蒂立刻说:“那好,我这会儿就走!就走!”说着就往外迈步。
唐童一边伸手拦住一边对老驼嚷:“放不得人哪!她有案子在身哩!”
老驼眯着眼说:“对,你有案子在身,你这辈子哪里也别想挪窝儿……”
美蒂的心沉下来,恨不得立刻跨进苍茫野地。她大睁两眼,目光却在追逐那个长腿棒小伙儿,后来什么话都听不见、什么人都看不清了。
唐童见她两眼发直,问而不答,再不能专注回话,就上前一步,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竟然没有反应。“哦哟爸呀,你看这物件怪不怪死了?她就像个走了魂的痴士!”
“我来看看,”唐老驼从案前走过来,也像儿子那样冲她晃晃手指。
“小骚蹄子可见了?”
美蒂一声不吭。
“哦咦!这真是个痴士,这真失了魂了……”
窗棂下
美蒂出门遇上唐童,对方总是冲她嬉笑,打着手势发出“哼儿哼儿”的声音。美蒂说:“我要出镇子赶大集!”唐童立刻耸耸肩上的火铳:“你的案子还没结哩!”“什么时候结?”“那就看你了!”“快些结吧!”唐童拍手:“好哇,这可是你说的呀!”美蒂问:“去哪儿结?”唐童跺脚、撮嘴,抓耳挠腮:“哼儿哼儿,当然是去炕上结呀……”
她不再理他。
有月亮的夜晚,美蒂多想出门走走啊!可她到了小院,再要出院门就难了背铳的后生一次次把她拦回。她大嚷大叫:“我要去石头街!我要去大河边!”“你想得美!想得美!你一出镇子撒了丫子,咱当差的可就倒了血霉!你还是把蹄子收一收罢!”她只好在院里看夜间出没的小蜥蜴,看甲虫。一只蝙蝠飞到了门楣那么高,又贴着她的肩膀一旋,蹿上高天。“好小伙儿啊,你在这么大的月亮下好好活着啊,愿歇就歇,愿撒欢就撒欢,千万别磕着碰着啊!我这会儿等于给唐家关了监,可我说过,咱什么都不怕,咱一门心思等着你……”
半夜时分,背铳的人全撤到了巷口,这是唐童的命令。唐童一跃翻过院墙,就在窗户下踞一会儿站一会儿,叫着“美蒂”,说个不停,有时自问自答。他一夜一夜简直不知疲累,美蒂透过月光的投影可以看见他边说边做手势,比比画画。有时一连几个钟点过去,再没有一点声音,美蒂小心地开启窗缝看了看,大吸一口凉气:唐童在窗下铺一块毯子,正呼呼大睡呢。
可是美蒂刚要进入梦乡,窗外的人又醒过来,高一声低一声咕哝起来,有时嗓子憋得又粗又沉,有时像女人一样尖细,还带着声声抽泣。“咱什么样的好人儿没见过,赶大集、出门比武那会儿,有模有样挺着胸脯的大闺女多了。她们也知道咱是谁,使眼角儿勾咱的魂呢。可咱往她们身上把手一搭心就凉了,为甚?想起了你哩!老天爷,我在炕上打着滚儿哀求,说神仙哪你快行行好吧,别让咱中她的魔怔吧!再不你就趁着咱四仰八叉睡着了时,神不知鬼不觉把咱阉了算完。这样下去也不是人遭的罪啊,这样下去会把咱像煎鱼一样活活烙死哩!我想你的小脸儿、长了金色茸茸的小后脊梁、圆溜溜的小肚肚,一夜一夜不能合眼,急得不想活了……我到死也不明白这是咋回事儿,不知道你这么聪明的物件,怎么会让一个狗日的怪种哄住?再说你等他又有什么用?你该知道他今生也别想回到镇子了人一露头儿,咔嚓!”
唐童跺脚、用火铳撞地,咬嘴磨牙的咯咯声让人想起夜游的老鼠。这样折腾了许久,一开口又柔又细:“哦哟小野蹄子小宝物,你要进了咱的门,那可就、可就享了大福了。你能想得出那好事儿那情形?大概没门儿啊!咱让前后街上最好的手儿绣几床大花被,缎子里,绸子面,火炕烧得热乎乎,甜瓜大枣摆一盘,肘子馍馍端一碗,白酒红酒尽你喝。日后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火了一天抽咱仨俩耳刮子咱都不恼!咱两手拄地拿大顶给你看,唱出儿野戏给你听,驮着你串街走巷偷东西。你喜欢什么只管说,今后我爸这头儿就成了假的,你才是真的!咱俩装作听他的话,暗里让你管住二十八杆火铳!你说杀谁就咳嗽一声,你要害了风寒一连声咳,咱就一刀一个不歇手!你要麦子是面,要西瓜剔了籽儿再端上,你要咱哩?咱就刺溜一声往你被窝里钻……你也莫嫌咱使刀弄枪大老粗,咱也能坐了小凳念诗文。听听,‘妻贤夫祸少,处处闻啼鸟’,这中听的词儿大概是李白那哥们儿写的吧?听说李白杜甫这老哥儿俩穷酸,一天到晚就知道从南到北胡窜,一辈子也没享什么大福,没吃过像样的东西,顶多是一壶黄酒、黄瓜拌肴吧……”
美蒂听到这儿忍不住大嚷:“我要出去!我明天就要去大河边上!”
“那有什么不中?我家宝物你说甚便是甚!赶明儿我让人伴你出去溜达,想上大海滩都成!呔,你当了女皇上自己还不知道哩!你不见这么多人一夜一夜为你背铳站岗?这是多大的阵势!你会说:‘啊呸!这是怕咱跑哩!’这话也对不过你想想,咱怎么就不怕别人跑?是舍不下你哩!是实打实地相中了你、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