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1期-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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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一天他都和工人们在一起做活。天快黑了有人议论去镇上,说:“那儿是最后一场鱼戏了,听说岛上的鱼戏团要回去了。”他听了一怔,赶紧问清了是怎么一回事,马上回屋找到美蒂说:“我们在园子里什么都不知道!原来鱼戏团来了好多天了,就是戚金说的那种鱼戏!咱们今晚什么也不要做了,咱们去镇上看戏……”
虽然已经连续上演了几天,剧场里仍然座无虚席。廖麦两口子坐在前三排的位子上,这是美蒂找剧院经理要来的。廖麦从锣鼓响起的那一刻就在捕捉什么,脑海里全是戚金的描述,心里只盼着小沙鹠快些上场。果然是怪异的声音,从打击乐到弦乐,真是闻所未闻!一种用大鱼骨做成的吹管呜呜哇哇,让人想起阴雨天气中的浪涌;还有鱼皮鼓、琴,有敲船板和拉帆似的铿锵和呼号,有水族嘶鸣……廖麦真希望旁边坐的人就是那个鱼戏收集者戚金,这家伙熟悉三叉岛上的每一出戏。今夜的戏是老剧目了,戏名用幻灯映在边幕上:红鲷女。
扮红鲷女的就是小沙鹠,原来她如此娇小!从前三排的距离望去一切清晰,即便是浓妆也掩不去她的一张俏脸、她细溜溜宛如童男的身姿。一身红,两手像鳍一样游动,枕水倚澜之态惹人疼怜。水草蓬蓬,群鱼穿梭,大乌贼和她顽皮逗趣,老鲨鱼让她当马骑。
【红鲷女】谁不羡俺红鲷女,模样活赛那美人鱼,东游西逛把花儿采呀,大蚌张嘴吐珍珠。老龟三春戴凉帽,玉螺洒下了杏花雨。珊瑚宝,不老草,刀鱼郎偷偷把俺瞧。手拿扇子扇不停,那边过来了大扁鳐。
【大扁鳐】刀鱼郎追来鲶鱼瞟,甜言蜜语上赶着瞧。这边厢羞坏了红鲷女,骑上海马快快逃。驮上她一阵西风凉,出水的燕鱼射箭忙。射箭忙,武艺强,最强的要数小鲛郎。鲛郎他通身闪亮好衣装,大眼儿忽闪赛月亮,红鲷女呀看一眼,低头不语相思长。
【红鲷女】日日思啊夜夜想,想那鲛郎好身量,白衫衫又罩大礼袍,圆圆的脑壳聪明相,长嘴儿一伸嘤嘤叫,让咱心里疼得慌。啊呀呀都是痴女说梦话,红鲷女羞得嘴难张,野草林里把身藏。
【鲛郎】鲛郎青春英气长,帅男儿如今美名扬,谁个不把鲛郎夸,说咱英俊更善良。东海上咱救过落难女,西洋里送那海盗见阎王。只不觉光阴似箭梭,想寻个宝贝心上藏。别等那银丝两鬓挂,别等那地老天又荒。(白)鲛郎呀!你大眼扑闪胡思量,耽误了年华空惆怅,到头来想嚼块大肉吧,又成了老牙帮!急得你,泪汪汪,一头一头撞南墙。
【红鲷女】好鲛郎是个闷头犟,天大心事不声张,你爹妈不管不问抽水烟,烟袋杆儿棒槌长,东家西家瞎溜达,真是两块老干姜。红鲷女呀针线好,手帕上面绣鸳鸯,手帕里包着水晶石,赠与鲛郎心亮堂。
【鲛郎】俺鲛郎前年才十八,如今二十把零挂,听说她赛过天仙女,一张小脸美如画,皮儿好似嫩海蜇,长了一口小白牙,呼儿呼儿喘香气,见人就往水里扎。三把两把没揪住,变成红鲷扭扎扎。扭扎扎,头戴花,梦中的新娘火辣辣,鲛郎喜泪连成串,从此不怕闯天涯。
【大扁鳐】鲨鱼乐,鲅鱼喜,乌贼大笑拍肚皮。老乌龟理须把喜歌唱,唱了个俊郎俏女结连理。海燕银鸥满天叫,老鹰恨得直憋气,一叹铁爪无处抓,二叹娇娃乐哈哈,小红鲷肥嫩可口桌上菜,如今一跃飞爪哇。又嫉又恨直跺脚,脏龙府下放毒话:只道她绝色天姿百年罕,可惜沦落出偏差,待等一声洞房开,要想再啃没有牙。脏龙是个腌臜货,好吃好喝又好色,权势大得没法说,蛮劲上来抢又掠。一声令下虾兵出,吆吆喝喝把人捉,大粗绳子绑鲛郎,又戴脚镣又上锁,有罪无罪三鞭子,打过了胸背再把裤子脱,一棍一棍难腾挪。这边厢再捉红鲷女,一顶大轿抬进水晶国。
【脏龙】我脏龙人粗心活络,夜夜与鲷女来梦合,咱力大能举千斤鼎,咱功高自把东海平。虾兵蟹将十里站,腥呲呲的妃子端宝瓶,象牙做了欢喜床,玳瑁镶墙缀金星。夜明珠排排连成串,大黑五更咱不点灯。只要你小手摸上咱老胡子脸,珍珠玛瑙咱往前扔。只要你对咱笑出俩酒窝,咱送你一对金玲珑。只要你百依又百顺,咱手托你小腰出门庭。谁要敢胆大胡言语,一辈子扎口莫再放粗声。咱让你夜夜盖着莲花被,樱桃小嘴喜盈盈。
【红鲷女】红鲷女只有一条命,付与鲛郎过一生。鲛郎受伤我滴血,鲛郎先亡我后行。你有金银填东海,难买鲷女一声应。你有钢刀飞飞快,难斩鲷女鲛郎情。
【脏龙】吾龙本是坐当朝,小小鲛郎算个鸟。英雄一怒胡须奓,斩妖何须费木桃。待我饮酒三更起,鲛郎头上撒一泡。撒一泡来又一泡,壮汉赤身背大刀,兴头上来一挥手,杀他个叛贼血滔滔。别说你个小妖女,火了敢砍土地佬。放下罚酒吃敬酒,白头偕老乐逍遥。
【红鲷女】脏龙妄言休得意,粗话连篇你个刀杀地,我红袄素心走一遭,今朝怎得受你欺。脏龙鳞里生蛆虫,毒心包上了花蛇皮,臭气熏透三江水,雾遮平原无颗粒。(白)俺今生啊!咒你世世不得好,浑身生疮拉痢疾,出门遇见三眼枪,枪枪打进脑门里。叫一声鲛郎等着我,咱海枯石烂都跟上你。
【大扁鳐】脏龙一怒海水暗,黑沙滚滚起波澜,高叫三声刀斧手,扭住鲛郎要问斩。珊瑚泪流海马咽,老乌龟个个跪向前。燕鱼尖号豚鲸跳,老扁鳐我哭得海水咸。
【脏龙】只要你心回意又转,与俺一夜共缠绵,咱保他穿金戴银得自由,打马一吼奔南山。思前想后你扳指算,算错了账码哭也晚,只待这日落西山下,我一声令出血斑斑,管什么年少皮滑大双眼,管什么男欢女爱喜连连,咱独吃硬拿是老本分,话说不迭他命归天。
【红鲷女】将身来在水晶厅堂,看一眼那恶魔端坐一旁。我今夜生不如死含污垢,只为了生还我的郎。待天明风平浪无声,红鲷女眼含泪重梳残妆。雾重重夜漫漫烛泪长长,鲛郎你似万箭穿在心上。好也似天倾地又陷,烛光灭幔帐落腥气扑面。
【大扁鳐】鲛郎他骑马多徘徊,去十里返十里油煎难挨。尊一声妈祖神佑我娇妻,念一遍慈悲佛西天观音。风萧萧云楚楚鬼哭神号,山也摇地也摇凶多吉少。
【红鲷女】曙色遍地是血光,脏龙身边一夜长。老虾精抬我出宫去,喊破了嗓子叫我郎。鲛郎鲛郎快转来,看看娇妻泪汪汪,滴滴珠泪都是血,从今不穿红衣裳。鲛郎扶我上白马,一夜欺凌遍体伤。东海洗去浑身垢,一生一世做新娘。
【鲛郎】我愿雷火轰天地,双双成灰在一起。我愿二人成兄妹,从此不再做夫妻。爱恨交织梦一场,血肉相连鬼神知。好妹随兄走天涯,梧桐树下把身栖。哥哥独身苦耕耘,妹妹绣花把布织。天晴总有大喜日,妹与他人结连理。花轿一走哥再归,弯腰锄地戴斗笠。
【大扁鳐】红鲷女一听如雷击,天旋地转难站立。哗啦啦降下瓢泼雨,鲛郎下马呼声急。红鲷女睁眼声声泣:不做妹妹只做妻。鲛郎有志一身洁,鲷女忠贞死有期。唤一声我郎多珍重,纵身跳进深崖底。大雨漫天生灵号,天公一怒起霹雳。潮涨海涌都是冤,从今夜夜红鲷啼。
三叉岛之行
虽然谈不上千央万求,但也颇费口舌,戚金总算答应了陪廖麦去三叉岛。因为观看鱼戏的原因,也因为其他,廖麦觉得非要尽快去岛上一趟不可。奇特的唱腔作念让人入迷甚至瞠目结舌:这是怎样的风习和传统才能孕育的一种艺术!他担心随着天童集团的野蛮开发,岛上的许多东西都将丧失殆尽。连日来,一种难言的急切不安、淤愤和焦灼在积聚,廖麦只盼着让大海深处的凉风把自己吹透。
廖麦知道戚金拒绝去岛上的所有理由只是借口,这个脸色沉沉的家伙啊,在岛上有挚爱,有迷茫,有禁忌,有致命的东西。所以他在犹豫,所以他最终还是去了三叉岛今后永远都会是一块磁石,而他只是一点点铁屑。
廖麦亲眼目睹了这黝黑的屑末怎样在刚刚接近海岛时,被紧紧吸附的模样:船还未进港湾,他已经有些坐立不安了,频频挪动双脚,咂嘴,探头观望,背包提起又放下;进岛后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有些急促,往前一路闯荡,几乎全然不顾同行的伙伴;宿下的第一夜他辗转难眠,几次爬起来趴在窗上看天一亮索性扔下同伴出门去了。
廖麦有许多时间一个人慢慢溜达。他并不想过早地被戚金介绍给当地人,也不想马上就找毛哈。他想把相隔不远的三个小岛先粗粗看一遍,这是非常方便的:旅游区建了相互往来的小码头,有大致定时的交通船。当然这主要还是为岛上的旅游项目服务的,岛上居民却因此不再需要自己划小舢板出门了。如今令人难以想像当年的三个岛是怎样连在一起的,那该是一个多大的岛;更不相信岛上有那么大的广场、繁华的街巷,还有一个古老的鱼戏台。
如今物是人非或者一切全变,除了个别老人,已经没人再去追究往昔。刚出生十几年的岛上孩子早不再驾船弄桨,他们更愿到天童集团的旅游区去挣那几个小钱。谈到将三个小岛通连一体的平地广场,年轻人就蹙鼻子撇嘴:吹吧!他们只承认旅游区里的白艇、小姐、酒吧、角子机,还有染了头发的异地游客或外国人。他们盼望那艘大楼船每个月开到岛前港湾里,它那亮闪闪金灿灿的迷人形貌简直是一个复活的神话。它泊在那儿,证明了自己,也证明了三叉岛。据说船上就有大老板本人或其他各色贵人,他们谁也见不着,因为这些人大多害怕岛上强烈的紫外线,只在天黑以后甚至半夜三更才登岸游玩。据说这个时代的上层人物正在把时间反过来使用:白天大睡,午夜到来即分外精神,女的开始擦口红描眼,男的结上领带且拄上文明棍,一改迷迷瞪瞪的模样,双眼瞪得像牛眼。
廖麦发现三个岛的面积比想像中的还要小。他以前从戚金的转述中得知这是海水上涨的结果:实际上只留下了三个小小的山头而已。令他奇怪的是原先岛上那么多人,还有开发旅游之后涌入的大量人口,他们现在都挤向了哪里?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最初的岛民有许多流失到周围其他岛上,剩下的只有两部分人:一是爱新奇的年轻人,二是格外恋旧、至死不能抛开渔船的老人。
说到打鱼就有人叹气,说看看吧,连找个像样的地方泊船都难了!原来最好的水湾都改做了小码头,那儿不让渔船靠边儿。“一下来了那么多馋嘴的家伙,张着大嘴要鱼吃,鱼就涨价了,一倍两倍地涨,咱哪,用钩子钓,用网围,冒死也要驾船出海!”一个脸上生了黑斑的老人喊着,露出口中仅有的两颗牙齿。他问廖麦是哪里人?廖麦说是对岸的,老人立刻大骂:“天童的?那里的人全是畜生!”廖麦否认是集团的人,老人这才大舒一口,低声咕哝:“那些人不干人事儿……”
廖麦在海边巉岩下看到一个穿了胶皮裤子的人爬上来,筐中有一些海螺之类,就问起了毛哈。那人说:“毛哈?呀嘿这家伙要干咱这活儿就容易了,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人,他是鱼精!他进海里躺着睡觉都不碍事儿,想捉条鱼捡个螺什么的,那是手到擒来呀!可人家不干,懒嘛。如今他要想成个大富翁,半年准成!怪了,他懒,一天到晚蔫不拉叽的,胯里的毛蛋越长越大,许是得了怪病……”
廖麦始终放心不下。这天他放下一切去找毛哈这家伙果真不太精神,一见廖麦的面大叫了一声,嘴巴咧开了一会儿,接着很快又耷拉眉毛了。芋芋不在家,廖麦其实最想见的人倒是她。他没有问,只是与毛哈交谈:“多久没见了,常常想起你!瞧你还是邋邋遢遢,不出海打鱼、不干活吗?”
毛哈一直蔫着,模样有些苍老。他生气一样鼓着嘴说:“有人想杀我哩,有人……”
“杀你?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从楼船上来的窄脸人,跟在我妈珊婆身边的……现在那些人没有了,我妈不来他们也不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该不是你的错觉吧?”
毛哈冷笑,不再回答。后来他突然嘴巴一瘪,哭起来:“我想我妈,可她就是不认我这个儿子……我也不知这是怎么了……”
廖麦怎么劝也没用,知道这家伙鬼迷心窍了。他问:“你还想出岛找她?”“我不,时候不到。我得盯在岛上,哪儿也不去了。”毛哈擦擦眼睛,歪头去看窗外。廖麦又问:“听说你病了?你到底怎么了?能让我看看胯部?”
毛哈毫无为难,马上解了裤子。廖麦于是看到了比常人大许多倍的阴囊,它显然肿胀得厉害。“天,这要看医生啊!是它在折磨你啊,毛哈弟!”
毛哈摇头:“不碍事。下雨阴天不舒服,平时日头好我在窗前晒晒就好了。”
谈到鱼戏团在镇上的表演,毛哈一下精神起来,大眼圆睁:“啊,我是跟了去的!我就一直帮着剧团拉大幕,后来……后来我见了珊婆妈那些干儿子蹿来蹿去的,就回岛了。”
廖麦听了有些吃惊,不过他知道毛哈不会撒谎的。
太阳光线从窗外强烈地透入,毛哈习惯地移近了身子,晒起了胯部。廖麦痛惜地看着他。“这个人正被一场毫无希望的爱情折磨着,而且他自己也未必不知道结果……”廖麦在心里叹息,抚摸着他的肩膀,小声说:
“戚金和我一起来了。”
“知道。”
“你见他了?”
“不,芋芋姐慌了嘛,我看看她的脸,就明白谁来了!”
廖麦长时间一声不吭,呆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芋芋去哪了?”
“一早就出去了。她这会儿大概和戚金在‘水牢’那儿拉呱儿呢!”
廖麦想呆在这儿等人。他问起毛哈的病,对方说这两三年才加重了,接着告诉了中西医结合的老弯肚治疗失败的原因:“他医术才高哩!是假药害了他,把他的名声糟蹋了!”说到假药之类,毛哈就说起了岛上最古老的习俗、一个百发百中的验方:打鱼人只要在海里被土鱼蜇了,那就必死无疑!这时要赶快回岛“随便翻开哪家门前的石头,下边都有一个纸包,用里面的毛发烧成灰,敷在伤处准好!”廖麦问那是什么毛发?毛哈说是出嫁前岛上姑娘的体毛……他说到这儿大怒:
“自从天童集团来了,石头下的东西就被人换走了,纸包里的还不知是什么哩!结果一年里死了三个人,他们都是被石头底下的假东西害死了……”
“这恐怕是一种愚昧的乡间陋习吧?”
“愚昧的是你!那是人命关天的事儿,这验方儿几百年了,谁敢胡闹啊!如今有人暗中高价收购那种东西哩,私下里串通……”
“还有这样的怪事?”
毛哈调整着身子:“就有。新道观里的老道就做这事儿……”
新道观
廖麦终于见到了那个传奇式的女人:芋芋。就像她的女儿小沙鹠一样,她的身材也偏向娇小,但那神情一下就吸引了廖麦:年纪已近五十或更多一点,脸庞稍窄,没有皱纹,头发中掺了不少银丝。她有一副让人看一眼即不再忘记的目光:警觉,犀利,然而极其美丽。这目光在廖麦脸上停留了一瞬,渐渐变得温暖起来,仿佛在说:是的,你是戚金的朋友。戚金站在一旁,两手有些不安地搓动。
廖麦是在往回走的路上遇到二人的。芋芋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