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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当代2007年第1期-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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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成吨的雨水哗啦一声压下来,一瞬间把许多人扑倒在地。他们摸起器械,在嚎叫的雨中猫腰冲去,一边大喊:“这下好了!这下旱魃真的打死了,瞧瓢泼大雨浇下来了,咱们这回死也值了……”


  打旱魃

  那个夜晚一切都被大雨的啸叫遮掩了,连雷声也隐到了雨幕之后。枪声变得微不足道,人群像蚂蚁一样被浇散了。交斗双方已难以分清彼此,只好各自摸回自己的窝。可惜方位莫辨,只是乱闯,跑来跑去也不知闯到了哪里。丢弃的狼牙棒、枪、镢头和扁担,被涌荡的水流冲刷着,最后全汇集到了低洼处。
  人们都在谈论整个事件的经过:昨儿个真是挖出了一个传说中的旱魃,这种妖怪附了尸身潜入坟墓,在千里旱原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土包……到底是平原人还是山地人找到它,干了这么一件天大的好事?不知道;反正它一经围起无路可逃,就一家伙扎到了大野里,然后又钻到唐童的紫烟大垒里去了。
  没人怀疑昨夜打死了旱魃,要不十年来哪有这么下雨的?天上的口子一开像老汉大哭,哇儿哇儿不歇口,非来个沟满壕平不可。那晚上咱庄稼人哪里是躲天童的人,简直是两手捂头逃避大雨,不被大水冲到沟里当蛤蟆就算不错了。
  大雨下了一整夜再加半天,中间几乎没有停歇过。所有村庄的女人都哭着祷告了一夜,最后总算把自己的男人和儿子盼回了家。那些最终也没有回家的,泣哭的女人就绝望了,伏在炕上不再起来。大雨功过参半,它浇散了打斗,熄灭了火光,可也给一桩事情的了结带来了难处:“打旱魃没错,可是也伤了紫烟大垒啊!天童的人死也不饶咱哩!”一群警犬在大水冲刷之路上无法嗅味儿;再加上水漫四野,各种车辆要进村需要等上好些天,这段时间有人蹿的蹿逃的逃,想把打旱魃的人全逮捕归案就难上难了。
  天晴起来,警车所至之处一片静寂,家家锁门闭户。一个传言讲述着有鼻子有眼的故事,而且在几天之内飞遍了山地平原,不仅大致轮廓相同,而且还增添了许多细节。故事是讲大雨起因的:连年大旱折磨方圆几十里的庄稼人,石头和泥土在夏天里冒烟,幸亏常有狐仙托梦,知道这一围遭儿有了旱魃!原来是这妖怪作孽啊,四乡八村的人摩拳擦掌,憋着劲儿要把那妖物找出来。大伙儿不吃不喝也要干这件性命攸关的大事,儿子叮嘱父亲,父亲带领儿子,只留下女人在家里看门,然后怀揣锅饼出门找旱魃去了。只要是荒凉坟地、山旮旯土岭子,都一遍遍勘过。
  就这样,在一座千年老茔盘上,人们发现了它的踪迹。老人家都知道:它盘踞地下,只在半夜三更钻出来,用一把大扫帚一点一点扫着天上的云彩,连丝丝缕缕的碎云花儿也不留。这妖物就是这样的脾性。它夜里干活,白天睡觉,无休无止,直到大地龟裂,颗粒无收。“老天爷,妖物总算找到了,瞧那四周焦干焦干草都枯了,只有它藏身那一围圈儿水淋淋的!吓人哪,它正在里面呼呼大睡哩!”人们就这样传递消息,找阴阳先生,暗中约一个时辰,送一个口信,只等一个惊天动地的时辰,四乡八村的百姓蜂拥而来!
  结果怎样?事情还是出了岔子。这全怨人们心焦急切太沉不住气,大脚啪嗒啪嗒震动了地皮,那家伙在地底打了个滚儿,半睡半醒了。挖的挖刨的刨,动手的捏了一把汗,其余人在远远近近的地方围了一层又一层:只等那妖物一出,齐心围堵,非把它灭了不可。
  那一天啊,一股豪怒冲天而起,雷公知道人间要除妖物,阵阵擂鼓助威,云彩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只等这旱魃一除就瓢泼下来。可是地上的人群越来越急,恨不得一镢刨出个妖物,然后一顿猛砸算完。他们谁也没见过这个名声显赫的家伙,只是一边往下挖一边嘀咕,两手打起颤来。
  那妖物知道身陷重围,也就装起死来。待最后一层土掘尽时,无比的腥气顶得大伙儿个个掩鼻,踉跄后退,等强忍着探头去看已经有些来不及了旱魃原来是个闪化的人形,浑身披挂了铜钱编织的鳞衣,从缝隙中冒出几寸长的白毛,一活动像抖动铁链哗哗响。这白毛妖怪猛地一纵,蹿出了大坑,然后跳腾着一尥几里远,完全不是畜类脾性,根本就攫它不住!
  大约足足有十几分钟的时间,所有人都看傻了眼,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样直到醒过神来,旱魃已经跳出了好几层包围圈。幸亏人多势众,山地平原皆有青壮出动,器具如林,这才把腥呲呲的家伙逼住它被逼得一路向北又折向西,就这样在大野上拐来拐去,最后再也无路可逃,一头钻进了紫烟大垒。
  “哦操,那你们就连紫烟大垒一起砸了不是?”手持小本本的制服问。
  村里老人笑得残牙抖动:“哪能哩!听说是旱魃钻进了紫烟大垒,那大垒的屁臭味儿把它呛住了!它受不了哩,那个折腾啊,又抖又叫又跳达,咱四乡八村的人急呀,心想它把紫烟大垒弄坏了事儿可就大发了,就齐声儿喊叫,吓唬它出来……”
  “怎么吓唬了?喊了什么?”
  “俺喊了,‘旱魃你胆比天大,敢毁坏这物件?这是唐童和洋人弄出的放屁大机器!你胆敢动它一根毫毛,咱四乡八村就跟你没完!你乖乖出来吧,再不就让屁把你臭死算完……’”
  “后来呢?”
  “后来它也是身不由己呀,这屁太臭了么,它受不住,三挣两扒眼看就把紫烟大垒毁了,老乡们一看不得了,这才砸起旱魃来,结果旱魃最后是砸巴死了,也少不了弄伤一点唐童的机器……”
  穿制服的哼哼笑:“你这老东西编排得不错呀,不过还是耽误不了进局子。”
  “怎么是编排呢?咱有大雨为证啊!砸不死旱魃,这大雨怎么就劈头盖脸浇下来了?”
  那人收起小本本,一摆头,旁边人咔一声把手铐上到了老人腕子上。
  “这我可冤枉死了,俺老婆子知道非哭瞎了眼不可……”
  几个办事的衙役不听老头子嚷叫,三两下把人推到了一辆带蓝杠的车上,红灯闪闪哇哇大叫开走了。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山地和平原都在查找领头打旱魃的人。村里人都说这事儿可就麻烦了,最早起事鼓动的不是哪一个有头有脸的人,而是狐仙。因为自古旱魃与狐仙势不两立,它们做死对头也有个千儿八百年了,这种事如果也归局子管,那除非得有大神通不可。你家局子有好的阴阳先生、有雷火劈过的桃木剑吗?
  办公事的人从兜里掏出一张画像,远远近近让人看,问:“这模样的狐仙?”有不少乡亲认出这就是那个外号叫“兔子”的人,却假装糊涂说:“上级是真能开玩笑啊,你这儿画的是一个真人!”
  “野物装扮成真人的模样嘛!妈的这回逮到他,可真够他喝一壶的了!这小子歹毒啊,敢闯天祸啊!”手持画像的人一脸的惊愕,嘴巴张成一个方洞。
  唐童的警车蹿来蹿去,有时悄没声地在巷子里进出,有时大声嘶鸣,急火火奔驰而去,这时村里人一齐盯住它喊:“又捉去了一个!又一个!”
  各种消息不尽相同,有的说那一天打旱魃伤了唐童的紫烟大垒,还伤了守垒人三十多个,死了五个;而各村的人呢?加起来伤了五十多,死了十几个。死伤者不仅因为挨了枪子或棍棒,有的直接是让大垒的臭屁熏死的,还有的是受了重伤跑不利索,被山洪卷到沟渠里淹死了。传说为唐童守垒的人命更值钱,一个至少要顶村里人三个,那么他们就等于死伤了一百多,所以剩下的事就是要捉大伙儿凑数了。
  “天哩,俗话说人命关天,这一来合天底下都惊动了。紫烟大垒有洋人的一半儿,他们跟唐童的买卖本来就是二一添作五,这一回洋人不干了!他们的蓝眼儿像猫儿似的盯住那个鬈毛,问:‘你原先咋说的?你不是拍着胸脯说哈罗吗?’那些男女通嘴子慌得不轻,撒了丫子两边跑着串通,叽叽咕咕;过去通嘴子见了洋人先要亲一下再说话,如今就顾不得这些礼道了……”
  “谁还顾得上行洋礼?听说连唐童都哭了,擦眼抹泪说:‘俺这人一般不哭,打记事起,只俺爹死那会儿哭过。呜呜,我要捉到‘兔子’一伙,然后,剥皮,下锅,使上电风鼓子吹火熬汤!我要把他身上的毛儿拔得一根都不剩!’听听,那才叫恨呢……”
  “庄稼人的苦楚没有完啊,受旱魃的气,受紫烟大垒的气也有人说它们原本就是一家,要不那妖物怎么偏往大垒里钻呢?全村人只要有一点活路,谁撇下一家老少举着镢头出门?要知道这一脚踏出咱村,还不知这辈子能不能回来呢!这叫拼死打旱魃,这不是戴花赶庙会啊,这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哪!老天爷啊,保佑乡里乡亲吧,保佑咱‘兔子’吧;狐仙野物,黄狼精刺猬大仙,海里的神灵,你们要知道咱这村里遇了大难,就齐心帮帮大伙儿吧!咱村里都是有良心的人,消灾以后抬着十二个大猪头供奉各路大仙哩!咱祷告了,从大清早起来就拱手上香……”
  村里的老婆婆们哭着,站在村头等人,回到家就烧香。老人们弓着的背影让一条条狗都怜惜起来,它们长脸低垂,一声不吠。
  这个秋天哪,许久之后会被遗忘吗?这是肯定的。不过那个神秘、肮脏、阴险而又诡秘的大地之魔,作为一个传说却会永存人间。很久很久以后,有人会说:
  “我爷爷的爷爷打过旱魃,他是那次打旱魃死的……”


  十八

  围 困

  大雨前,还是太阳明晃晃的上午,美蒂就觉得烦躁不安,在屋里屋外走动,什么都干不下去。她在十点左右洗了个热水澡,故意将水温调得烫人,身上到处红红的,穿上浴衣,头上裹了毛巾走出来,一眼看到廖麦从屋外匆匆进门。“你急火火的,怎么了棒小伙儿?”廖麦瞥她一眼,没有回应,去另一边的屋子端了水杯。他大口饮水,摇着头,一手狠力捶打后背。“大概要变天了,背疼;你该去湖边看看,那些鱼又叫又跳,喊你呢!”说着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美蒂亲他的额头,他无动于衷。“棒小伙儿,我快烦死了,真想咬你一顿解解气。”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扭他的胸大肌,又在他的上臂咬了一口。廖麦解开她的浴衣,想看看胸窝和腋下有没有斑疹。润润的肌肤一切正常。他说:“走吧,去田里吧,变天前还有不少活儿呢。”
  美蒂没有随他出来。她趴在窗户上看他扛着镢头走向湖边,正挥手招呼几个工人。她知道他要疏通一下水道,把泄水栅栏上的烂泥和苔草除去。她不想干活。她只想咬他,想伏在他身上泣哭和絮叨。已经十多天了,他对她几乎没有话说,只在田里苦做,晚上弄一身脏汗就上床,她稍有抱怨,他就搬到车库旁的屋子里独眠。
  到了半下午黑云和雷声就清楚地告知大家:一场罕见的大雨也许真的要降下来了。整个山地平原一直干旱,旱了十年,庄稼人叫苦不迭,齐声诅咒旱魃;惟有这个农场不太害怕旱魔,因为这儿有刀把湖,有先进的浇灌系统。廖麦和工人们干了整整一个上午才疏通了水道,下午又开始加固工棚,把不太牢固的架子什么的用地锚拴住。后来美蒂也参加了,她穿了工作服,戴了白手套,干得非常起劲儿。廖麦在傍晚闪动的雷电中看着她,觉得她微胖的身体非但不显得笨拙,反而极其灵活、甚至极其优美。
  后半夜大雨浇下来,大得让人吃惊。美蒂伏在窗棂上念叨:“妈呀,大概旱魃真的死了,这一下要发大水了……”廖麦穿好衣服坐在床上。他听着雷声,听着护园狗大虎头吠叫,渐渐有点不安。他不记得在大雨中曾经这样难受过。这是一种奇特的感受,又烦又急,真想把身边的什么东西撕扯碎了才好。美蒂撅着臀部在闪电里走动,他就愤愤开骂,是一句吓人的粗话他有些吃惊,自己竟然这样粗鲁不堪。美蒂转脸凝视他,泪水渗了出来。
  从半夜到黎明这一段他们都无法入睡。雨未停歇,直到早晨六点到处还是漆黑一团。“麦子,你看南边是怎么回事?”走到凉台上的美蒂喊了一声。廖麦一下蹦到了床下,蹿上凉台,一眼看到了横着扫动的强光:那是警车上的远射灯,肯定车子是陷在泥路上了;那些摇动不停的强烈光柱,就是大功率的手提射灯。各种光柱上下纵横交错摇摆,马上让他想到了去年夏天追捕“兔子”的情景。“我得出去了,出去看看,”廖麦一边抓起衣服一边出门,美蒂提醒他穿上雨衣。
  他快到园子尽头才看出,无论是东南西哪个方向都有持灯的人,他们正往前围拢,许多警犬跟上狂吠。显而易见,那些人只想把某个逃窜者逼到这边墙根下。廖麦盯着南面墙下,直到那些人围得越来越近了,都没发现有人翻墙进来。追捕者有的穿了雨衣,有的没有,浑身是黑乎乎的油垢或泥巴,样子极其可怕。他们不愿与廖麦搭话,噌噌越过篱墙,显然谁也无法阻止。
  接着是细细的搜捕:从廖麦和美蒂的屋子到车库、工棚,还有树丛和庄稼地。一会儿大叶芋那儿响起了可怕的吆喝,一群手提棍棒和枪的家伙找到了三个身上滴血的人,他们一拥而上扭住了,用脚踢,用棍子横着打去。廖麦听到他们大声质问:“那个家伙呢?说!”三个人都不应声。
  又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再没找到什么人,一伙人这才离去,同时将三个人戴了手铐拉走。廖麦每见他们踏倒一棵大叶芋、踩烂一个南瓜,心上都一阵揪疼。可他的阻挡与斥责毫无用处,那些人只顾搜人,根本不理会他。
  雨停了。廖麦发现自己一直坐在稀稀的泥水中,身旁就是刀把湖拐弯处的苇丛。他怔了一会儿,突然听到身后有水声,一转身呆住了:一个头顶荷叶、满脸泥巴和血迹的人在向他招手,并轻声呼叫他的名字!他心中立即响起一声:“天哪,真是‘兔子’……”
  太阳出来以后,所有工棚里的人都面色惨白走出来。他们被一整夜的大雨、被那场可怕的搜捕吓坏了。大家走到篱墙跟前一看又是大吃一惊:农场被一片白亮的大水围困在当中。
  一连三天大水未退。一些持枪人徘徊在农场四周,他们轮换上岗,红灯闪烁的警车停在露出水面的高坡上。每个路口都设了卡子,特别是从农场周边通往小码头的道路,不断有人被截住盘查。所有到外面去的工人、出门运东西的车辆,都被堵在路上问来问去。
  开始几天“兔子”和廖麦一起住在车库,后来又搬到了阁楼上。这阁楼就在廖麦和美蒂的主卧室上面,平时只放一些杂物。阁楼沿墙有一长溜活动木板,原是用来装饰暖气管道的,这会儿恰好可以在紧急情况下藏身。两人几乎不再下楼,一有情况美蒂就敲暖气管通知他们。
  “反正这儿食物充足,什么都有,你就耐心呆下去,看看那帮王八蛋能在外面守多久!”廖麦说。
  “兔子”脸上的划伤刚刚结疤,一只眼睛有些浮肿,左肋疼得厉害。他咬咬牙关:“我心里急啊,不知那些人怎么样呢。我得想法早些出去。”
  他在三天时间里把前后情形向廖麦讲了一遍,特别是四乡八村围打旱魃的过程。“我们伤了许多人,起码死了三五个也许更多,这得出去才弄得清。天童的人、他们的帮凶也有死伤,不过不如我们多。没有办法,这一仗憋了很久,早晚要打啊,如果不是因为出了偏差,开春就干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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