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1期-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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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今天,就不再需要谈这样的话题了。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我……一定的。”她在全力克制自己声音的颤抖。
“好吧,首先你回答我‘爸爸’这个称呼是否专属于我一个人?”
廖蓓对这句询问完全没有预料,她立刻凝住了,嘴巴张大,什么也说不出。她盯住爸爸,脸色发冷,紧紧咬着嘴唇。
廖麦等待着。
“我……”
廖麦把目光转到一边。
“我……我诚实地说,我叫过唐童‘干爸’;也可能省略过前面的那个、那个字不过才一两次……我这样叫是极不情愿的!我必须承认,他喜欢我、关心我,因为他没有孩子,总想认个干女儿。这是他提出的,反复提,还让我商量一下家长……妈妈……她当然同意了。”
“她仅仅是同意吗?没有叮嘱你别的?”
“她说别人知道了一定会误解的;她还说只有和老板一起时,我才能这样称呼……”
廖麦喝了一口凉白开:“她还嘱咐你什么?”
“妈妈不让我告诉爸爸……”
“为什么?”
“妈妈说爸爸的脾气主要是,爸爸与唐童一家有世仇,绝对不会同意的。我觉得妈妈的提醒也有道理。因为我注意到爸爸对天童的看法有时……非常”
廖麦站起来,抚摸了一下胸膛,像是心口突然不适。他再次坐下时,就专心低头拨弄杯子了,说话时嗓子突然嘶哑了许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一年半以前。那时我刚提升了主任不久,有一天正给同事剪发,老板就来了。他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说‘也给我剪剪吧’……就这样。后来他就只让我一个人给他剪发了,要认我做干女儿……”
“你给他剪发?”他一下站起来,声音略高了一点。他大喘一口,按着胸部坐下。
“嗯哪。在他的办公室,没人看见妈妈说别人见了也会误解的……”
廖麦长时间闭着眼睛,身体倚在沙发上。他这样闭着眼睛,声音哑哑地问下去:“这套房子价值多少?”
“我也不太知道,大概、大概一百多万不到二百万吧……是装修后一起交付的。”
“你连价值都搞不明白就敢住进来?”
廖蓓鼻子上的汗粒渗出,两手合着夹在腿间,“集团对各公司中层以上的人员都有奖励;还有股份折合、按揭贷款、其他优惠什么的,很多。我真的搞不明白……因为这些账算起来太复杂了。”
“是吗?”廖麦又站起来:“我看一点都不复杂!只把主要的交易抓住,一切就迎刃而解、就简单了。你自己该知道这是一笔什么交易,知道是怎样从斑鸠变成凤凰的!你没有想到的只是,你从此将一生下贱、不得清白,而且这些已经没法改变!”
“爸爸!爸爸!爸爸啊……”她双手掩面,身子往前探了一下,像是要抱住爸爸而又不敢。她一下跌在沙发上。
廖麦的声音仍像刚才一样哑哑的:“这比我所能想像的还要肮脏、腌臜十倍。够了,我们没有多少好谈的了,因为你已经选择过了。你竟然用自己的全部、包括父母的尊严、两代人的血和泪,连本加利全抵押上去了……你这有罪的一生就这样开始了……行了,到此为止,我们别再说什么了。”
他重重地看了女儿几眼,往门口走去。
廖蓓哇一声大叫,站在了屋门和父亲之间,满脸泪水:“爸爸,你要这样走了,我立刻就撞死在这屋里!我一定会撞死自己!因为你冤枉了我,冤枉了我!我没有绝对绝对没有你想像的那样!我和唐童没有那样的事!他只是喜欢我,我喊了他‘爸爸’……这是真的、真的啊!”
廖麦咬咬牙关:“一句‘爸爸’价值二百万?还有主任的头衔?这会是唐童的买卖?”
“我也不明白。我也怀疑过、警惕过。妈妈说这人无儿无女,他真是渴望有一个女儿。我渐渐看出来,他真的对我没有越格的行为,连一点都没有!相信我吧爸爸……”
廖麦抬头看着天花板,似乎不再倾听女儿的诉说。
“本来老板要送我一辆好车,可是你反对我驾更好的车,我就拒绝了。也可能是一种弥补吧,他就给了这套房子……爸爸,你要那样想我,我只有一死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廖蓓哭得说不下去,差点跌倒。廖麦扶住了她,一下下抚摸她的头发:这头发像她妈妈一样,浓旺如同苘麻。廖蓓在他怀中痛哭:“爸爸,爸爸啊,这要有多么阴暗的心理,才能把自己的女儿想成那样啊!我害怕极了……”
“孩子!不是爸爸阴暗,是这儿这个世界太险恶了……”
“爸爸!爸爸……”
“我对你今天的滑落也负有责任平时我讲了许多,可是只讲我们与唐家的两代血仇,这样不仅不够,还会引起你的误解!这可不光是唐家和廖家的事啊真要这样也就简单多了!我的错误在于太直接太简单了……当然,这一切仍然不能构成你这样做的理由,你已经迈出了可怕的、不能原谅的一步……”
廖蓓抬起泪水纵横的脸庞,摇动父亲:“爸爸!爸爸!原谅我吧,你只要指出我该怎样做……我还会当一个好女儿的!”
“可惜有些晚了。因为你已经踏踏实实地迈出了这一步。”
“哪一步啊?我迈出的是哪一步啊?”
廖麦看着她,一直抚摸她的手从头发上拿开,摇摇头:
“认贼作父!”
战 争
隆隆声逐日加大。这声音是从地上响起的,可是强烈深长的震动和共鸣总是让人往天上看。一些破衣烂衫身背布卷的大小痴士还在由南往北走,他们走到农场这儿总要耽搁一会儿。廖麦与他们打招呼,他们或者嬉笑,或者言不及义地说上一两句,更多的是沉默。这十几年,无论是大路上、城里乡间,各色痴士越来越多。廖麦每见到他们就在心里默念起一首写流浪汉的诗,作者记不得了:“纵浪大化中,/天地为我庐,/谁人得如此?/都缘不自如。/万物备于我,/何用钱刀取。/充巷皆乞丐,/田野任来去,/不为利而往,/不为守财惧……”
“要起战事了,”一个伏在墙上的中年痴士对廖麦说。
“你怎么知道?”廖麦问。
他搓着脸上的灰痕,一咧嘴露出一排白得令人生疑的牙齿:“隆隆响哩。从四下围过来了。人都往野地里撒丫子了。”
廖麦举目四顾,痴士已经背着布卷唱着走了……廖麦点头自语:是的,这是一场战争,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而且还将延续下去。它难以结束。与一切战争的共同点是:双方争夺的仍然是土地。一些村落成为废墟,一些土地将被占领,然后是修筑工事。出伕的贫民会出现,工兵会出现,巡视战场的指挥官会出现,通信兵会出现,打敬礼的小兵会出现,战地女人也会出现对最后的角色,廖麦颇有些敏感。他时不时地回头瞥着,望着自己带阁楼的房子。房子在上午八九点钟的雾霭中呈现棕红色,大屋顶沉稳而壮观,像杜甫诗中的“广厦”这是一处凝结不同性别不同智慧的、荒原深处的人性化建筑,一眼看去即觉得厚重、富有内容。但这时,他觉得它的内容有些晦涩。
他在看那个战地女人什么时候从屋子里走出来。他觉得这个时候她该出来了。他想像那些传统的战地女人的模样和装束:军装合体,半新不旧,军帽最重要;这种军服总是使她们的屁股显得更为突出;极好的身材,高高的身量;头发极美,因为仅仅是从帽子中露出的那一绺就足以证明了;大皮靴,一走橐橐像个丘八,可这会儿反而加重了她们的女性气息;淡妆,口红显著,描眉,手套一摘人人都想去握一下柔软的小手;坚决反对那些不切实际的性感,坚决以生硬有力的声音说话;要谈论大炮、敌方部署、军风纪、还有首长的小道消息……反正她们一出现在阵地或前沿指挥所,战争的美好气味一下就浓烈起来了。
在这个隆隆声大作的上午,美蒂起得太晚了。她昨夜像个刺猬一样活动不息,在厨房、阁楼、贮物间、客房,每个角落都耽搁一会儿。她在凌晨一点左右做夜宵,一种古怪的习惯偶尔恢复。熬浓汤,做一种闻所未闻的菜饼,如地肤馅、红薯叶馅,甚至是气味刺鼻的某种野菜或树叶馅的。她以前让廖麦品尝过的饼不下十几种,其中约有一半是难以下咽的、辛辣刺喉的奇怪的是她却能嚼得津津有味。这天夜里她在厨房呆了许久,然后就是去浴室。她在浴室里洗了两个多小时,有时水声大作,有时沉寂无声。廖麦能想像出她怎样独自消磨:没有比她更喜欢玩水的人了,整个身子伏在水中,两脚跷起,头探出翻着画报、读顺口溜、吃东西;浑身涂满砸碎的葡萄籽或谁也认不得的暗绿色泥膏,连头发也抹上这些东西,然后裹了毛巾躺在浴室地板上,直到睡过去,直到打一个哈欠醒来,然后再一头扎入水池。她一遍遍念着顺口溜:“电光袜子牛皮鞋,走起路来踩鳖盖”;“说时迟,那时快,罗圈腿,站街外……”她在最愉快的夜晚非要把廖麦骗入浴室不可:他走近时,她会突然将裹了无数层的身子裸出,让他愕然不知所措。她的蜜色肌肤被水汽和各种东西折弄一番,呈显出极其古怪的颜色,散发出一丝丝藿香气,让他鼻子抽动。有一次,他看到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这非得有一次长时间的泣哭不可。他原以为她在使用一种眼贴,因为有时她就戴着眼贴在屋里走来走去,深夜让他在走廊遇到吓上一跳眼贴如果遗忘在眼上,会留下一个红晕。可是浴室里早没眼贴了。她像寻觅什么一样从各个角度看镜子里的人,脸色抑郁、苍白,惊慌失色地去看四周。他记得她作为刺猬的最后特征脊部那一层呈倒八字的金色绒毛,如今消失殆尽。
美蒂在早上十点三十分走出屋子。她似乎没有力气起得更早了。往常她会为廖麦她的棒小伙儿准备一顿可口的早餐,而今对方总是很早就起来用餐,她索性也就赖在了床上。
美蒂在门口望了望太阳,听着隆隆声,走向廖麦这边。她也伏在了篱墙上。远处,天空泛出一层暗红色的烟气,它的边缘越来越淡,渐渐与天空的颜色融为一体。
“这是……怎么回事?”她望着天空的烟团,像是突然发现。
“战争嘛。它打响了你也参与了局部策划。”
美蒂不屑于搭腔,也许为了回避一场冲突,她把头转向一边:“这声音太响了……”
“几十辆装甲车嘛,由南、西和东三个方向往前推进。他们想尽快解决战斗。你应该像过去一样,好好配合一线作战……”
美蒂没有回应。廖麦离开篱墙,一边往屋子的方向走去,一边大声说:“回来吧,我要跟你谈一件要紧事儿。”
她仍然伏在那里。这样呆了三两分钟,她才直起身子,跟上他回去了。
廖麦进屋后一直走进了书房。他在那儿等待美蒂她的脚步很沉、很慢,在门前停留片刻,才迈进来。廖麦这时抬头,发现她的眼睛有些浮肿……他从抽屉里拿出几页纸,放在桌上:“我这几天为这个花了不少时间,这上面有你和我,还有这些工人,我们所有的投入;有些不可计算的,当然不包括在内。这样做不是因为我在气头上,你知道我一直在琢磨一种新的劳动组合,咱们为这些吵了许多嘴。你先看看,你可以改,直改到自己满意为止。”
她看也不看这几张纸。
“这是必须解决的。你听见隆隆声了吧,战争打到跟前了,等园子里硝烟一起,我们再解决这些问题也就来不及了。”廖麦把纸往她面前推了推。
“麦子,我们非要这样做、非要这样不可吗?你该不会是让那个女领班那个疯子的话气蒙了吧?”
“这事与她无关。”
“非要这样不可?”
“是。你如果觉得这样太亏,那就先把我的一份抽出来吧,我把这笔钱先补给工人再说。其余的账,咱俩慢慢算吧。”
“咱俩也分得清?”
“没有办法因为你不同意,只好先分清再说了。”廖麦神色沉沉,站起来望着窗外。外面的隆隆声又增大了。他像自语一样咕哝道:
“快了,刺猬与豪猪结亲的日子不远了……”
美蒂把几张纸取了,回到卧室。
整整一个下午、晚上,隆隆声都在增大。工棚里的许多人都手打眼罩往南望,看着一股股散到空中的土末。
早晨醒来大家都吃了一惊:篱墙外大约十里方圆内,正有无数辆链轨推掘机在活动,它们看去真像是战场上行进的坦克。“我的妈呀,爬上来了,这么多铁家伙……”工人们大声嚷着,指指点点。
河西的玫瑰
链轨铲车和推土机组成了如此盛大的场面,闻所未闻。轰鸣声,太阳下的反光,衬托着一群铁甲怪物。整个尘土飞扬的场地上没有人影,只有钢铁的躯体和手臂在活动。由于南部和东部的小村已经彻底拆除,视界渐渐开阔起来,更远处青魆魆的巨影即是紫烟大垒,它身旁的村落则伏在地上,显得微不足道。
因为远近轰响日夜不息,没有一刻安静,园子里的人无法入睡。南风一起,浓浓的尘土飞扬扑面,一切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工人们无法劳作,他们干脆蹲在棚子里吸烟、下五子棋,“妈的咱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一群铁物件凑在一块儿,少说也有个三五十。”“嗯,什么也抵不住这群怪物,我眼见一棵大树、一截石头墙,让它一咕容就倒了。不论是沟渠还是水洼,它都如走平地哩。”“不知这些铁怪物开进海里怎样,龙王怕不?他要怕了,就会倒退几十里,让出一些地皮给老唐童。”“贪心不足,占完了这一大片地再占大海,你以为是说说玩的?听说有的地方真的在大海里垒了堰,再把堰里的水掏干,填了土就盖大楼!你以为怎么……”
廖麦把东西南三个方向的机器数过了,一共四十二台。这究竟是工程的需要还是一种炫耀?恐怕二者都有。他一夜无眠,不想出门,只在书房里读读写写。奇怪的是一点都不困。长沙发上有一件大衣,他躺下可当被子,坐到下半夜冷了就披上它。进书房前他去园子南边看了看护园狗大虎头,抚摸它一会儿,没有说话。它好几天都不再吠叫,只是望着远处,坐一会儿伏一会儿。此时此刻狗也无言。
这样的夜晚美蒂格外不宁,无心洗浴,出出进进,到处走动,开始用布单和报纸之类掩起室内物品。那个阔大的衣橱让她花费工夫最多,她惟恐脏了自己这些衣服;特别是那件金黄色的小蓑衣,她一遍一遍照料它,抚摸一阵,然后又一层层包裹好……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她胡乱吃了一点东西,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开动那辆客货两用车出门去了。她走开许久廖麦才发现那张字条,拿起看了看,见上面写了:
“我找那些混蛋去!”
廖麦随手把“那些”改成了“那个”,放回原处。
“老廖,铁家伙敢不敢铲咱的篱墙?”一个灰头土脸的老工人踏进门廊,见廖麦走出来就问。
廖麦吸烟,递给对方一支:“我看它们这会儿还不敢!”
“嗯,好像真不敢哩……”
“因为咱家里有母夜叉!”
老工人一伸舌头,随即纠正:“哪里,弟妹多好,绵软的性儿!老弟,你这人福分大了,娶来这么好的媳妇……”
“再好的女人,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母夜叉……”
“老弟玩笑开大了,开大了……”
整整一天谁都没心思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