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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当代2007年第1期-第68章

小说: 当代2007年第1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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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好的女人,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母夜叉……”
  “老弟玩笑开大了,开大了……”
  整整一天谁都没心思干活,只是这么等待。究竟等什么,谁都不知道。天提前黑下来:尘土蔽日,下午四五点钟已经颇似黄昏。廖麦在工棚食堂与大家一起做饭,一口气吃了许多烧蛤这一直是工人们最愿吃的东西,他以前品尝时觉得实在平常;今夜和大家一起剥烧蛤,喝散装啤酒,这才体味出无以言传的妙处:焦煳的蛤皮下似乎有更娇嫩的蛤肉,炙烤之后又带上了特别的香气,咀嚼一会儿,被冷冷的啤酒一送,直抵肺腑。“老弟,捎回一些给家口吧,”老工人建议。廖麦摇摇头。
  天完全黑下来,美蒂的车灯费力地穿透满园尘埃开进来。她脚踏皮鞋咔咔而行,进了门廊,廖麦一眼看见她将皮包夹在腋下,而不是背在肩上。他注意到她的神情爽快了许多。大概她已经吃过了饭,进门后直奔书房,看他一眼,把包放在桌上。
  “我去找他们了!我被折腾够了!”
  廖麦瞥瞥她,发现她紧张、却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就问:“找到唐童了?”
  “找他下边的办公室!他手下一帮人专门负责这事的,有一个班子哩!”
  “噢,谈判代表!你一进门的样子很像一个军代表不过我这会儿搞不清你是哪一方的……”
  美蒂马上皱了一下眉头,抿抿嘴:“麦子,别开这样的玩笑了,眼看到了最后了,眼看就要来不及了!我跟他们争得多苦啊,咱得一点一点争哩,咱还要他们白纸黑字写下来哩……先是这么说说,我是不会签字的。我还要回来和你商量哩。你知道,这对他们、对咱们,主要还不是钱的事儿……”
  “说得好!”廖麦夸一句,脸上的冷笑却让美蒂张开的嘴巴长时间合不拢。她看着他,声音又紧又涩:
  “他们下了保证,只要咱同意搬迁农场,会为咱把一切都想个周到哩。新场址早就定下了,那比这里还大,就在河西珊婆养参场西边十几里远吧。当然了,那儿大半是水洼、苇子和黄沙,压根儿没法种地。他们说只要事情定下来,墙外这四十多台机器就一齐开到河西去,只不过三四天的工夫,就能推出一片新农场。要紧是把河东这边的好土一丝不漏全铺上去,保准第一年就能长出东西;说到房子,他们就按我们原先的图纸盖,也依咱的心思添添减减反正得要咱俩满意哩……”
  “嗯,听起来真是不错!还有呢?就没有别的考虑了?”廖麦一脸的郑重。
  美蒂马上有抑制不住的兴奋,声音也轻快多了:“麦子!他们答应,要在新农场为我们植树!就像现在一样紫叶李、杨树,所有的树种!还有水塘、刀把湖!主要的是,他们要给咱们移栽一些大树哩,这样顶多第二年就能有绿莹莹一大片荫凉了!我还提出了另一些条件,他们也答应了……”
  “什么条件?”
  “我让他们栽一些玫瑰!现在的花圃太小了,到那边地方宽敞了,我要一个大的玫瑰园子!麦子,想想吧,一大片红濡濡的玫瑰哩……”
  “真了不起!”
  “是啊,那会多好!还有牡丹和芍药!他们都同意哩……”
  廖麦卷起一支烟,在手里转动,并没有点。他看一眼沾了一层土末的花皮包,说:“这一回唐童真拼上血本了!这小子够大方了你这个军代表当得呱呱叫!”
  “最要紧的是,麦子,在搬家前这一段日子咱不用受这样的折磨了,他们说要等那边一切都弄好了、咱看了满意再搬;在咱搬家以前,只让远处的机器干活,这样就吵不着咱们了。”
  “不错,想得真周到!”
  “麦子,你别起疑心啊这事看起来挺麻烦的,可是在天童集团那里,就像栽一棵树那么便当哩!这是真的!合约一会儿就能订出来,只等咱一签字就……”
  廖麦点上烟大吸一口:“我不怀疑。我说过,‘刺猬和豪猪结亲的日子就快到了’,我从很早以前就没有怀疑过嘛。不过我要说的是,你既然做了谈判代表,我就得告诉你:唐童的算盘还是打错了!他可以去河西栽玫瑰花,栽很大很大的一片,开得美极了,不过我还是不会被诱惑过河的!”


  一张纸

  一层层土末落下来,所有的东西屋顶,湖水,树木,庄稼,都改变了颜色。土末还在日夜不停地降落。没有风,如果海上吹来一阵风也就好了,它会把这些土末儿驱赶到南边去。屋里的人必须门窗紧闭,即便如此每天都要换洗衣服。美蒂每天两次洗澡,廖麦索性不再洗脸,全身都挂满了泥粉,头发眉毛上都是,人显得木木的。“麦子,你怎么了?你说话啊!你别这样、别这样……”美蒂叫着他。他一直坐在书房里,读读写写,不时大声诵读;除此之外一声不吭,偶尔抬头望望,两眼发直,对呼叫充耳不闻。她有些害怕了。纸上仍旧是密密麻麻的字,是他永远也写不完的“丛林秘史”。已经写完的纸页用捻成的纸绳订成一沓一沓,放进抽屉里。它们一直让美蒂觉得莫名其妙,看了几页,看不太懂,索性不再感兴趣,“我的棒小伙儿呀,只要你高兴,怎样都行哩!我千辛万苦只为了你,只为了你哩!”她在心里呼唤,忍不住的是万分痛惜。
  铁甲怪物在逼近,四周的轰鸣阵阵加大,使人根本无法忍受。美蒂脸色没有了鲜亮,她已经连续许多天不能入睡。她发现书房里的灯火夜夜通明,廖麦压根儿就不想睡。“我的棒小伙儿成了土人,坐在那儿像个泥塑,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这可怎么办哪?”她在书房门口走动,从门缝往里望:他只是读读写写,上身挺得笔直。“棒小伙儿呀,眼看熬成了这样还那么俊气!看他大眼儿凹着鼻梁挺着,嘴唇像大眉豆籽一样,让人看一眼就舒坦!”美蒂不知该怎样让他吃饭、睡觉。他只是默默的,不发一言。她哭了。她把熬的汤端到桌上,他总是一动不动。
  有一次廖麦出门了,回来后放在桌上一包东西。那气味马上让美蒂知道是一些烧蛤。她从门缝里望着:他剥吃烧蛤,眼睛却仍旧停留在书上纸上。她再也忍不住,终于探头问一句:“麦子,我为你熬一碗黄鳞大扁?”他未置可否,但她看到他抬起了头,目光一闪。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厨房里飘出一股枪药味儿。大概就是这气味把他从书房引出:步子踉跄走过来,还未等鱼汤盛到碗里,就拿起勺子舀了,一下下吹气,直喝得大汗淋漓。
  美蒂在他走出厨房的一刻再也忍不住:“麦子!咱们不能拖了,一天也不能了!我昨夜、白天,不知站在墙外喊了多少次!我骂他们,让他们停一停,一点用都没有!别再积气了,咱顶到这会儿已经不易了,我看还是见好就收吧……”
  廖麦没有吭声。他没进书房,只到廊前站了一刻,然后往工棚那儿走去。她发现他的脚步稳健多了。她反身回到书房,一遍遍翻弄他写的那沓纸,想发现点什么。纸上已经盖了一层土末儿,拂开土,还是没头没尾的字迹。她依旧看不太懂。
  从书房出来时,她一遍遍拨着电话。无法接通。她想给小蓓蓓拨一个,想在这时候听听小花鹿蹄子的声音:“妈妈,你还没有睡吗?”“没。妈睡不着哩。”“妈妈,妈妈……呜呜……”“孩子,别哭,好孩子……”美蒂听到那边关机了,而这之前是恸哭。她难过极了。她望着天上的星星自语:
  “我受不了啦!我真的快疯哩……”
  直到黎明时分,廖麦才从工棚出来。他摇摇晃晃,满脸酒气,见了美蒂深深地瞥了一眼,走进书房。美蒂也跟进去,“麦子,怎么办哪,咱可不能这样挨下去了……”廖麦笑吟吟地抬头看着她:
  “是啊!这么大一片海,一片野地,我就不信咱得给刺猬活活扎死、给豪猪活活拱死!”
  “你说什么啊!你醉了吗?”
  “我就不信!不信……”
  他摇晃了一下,美蒂赶紧扶住他,让他躺在长沙发上,给他盖上大衣。
  天大亮了。美蒂走出门廊,头上扎一块蓝布遮挡泥尘,惹得工棚里的人一齐看她。她谁也没打招呼,匆匆钻入了车中。车子急急开出去,车后掠起一团暴土。
  自她走后,屋前院落再无一人。中午时分,工棚里有人提了一大包烧蛤、一提散装啤酒走到门廊,听听没有声音,就把东西放在那儿走开了。
  天黑下来美蒂还没有回来。廖麦醒来时已是夜里九点了他是被一阵突然的沉寂弄醒的。他搓搓眼坐起真的没有声音,四下一片安静。“咦?怎么回事?”他打开窗子望着,这才发现篱墙外面,远远近近的铁家伙都熄了灯,停止了活动,轰鸣声完全消逝。
  他推门出来,因为步子急了点,这才感到头颅阵阵跳疼。他扶着廊柱站了一会儿,看着园子浸在黑夜中,不远处的工棚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正这会儿他听到了引擎声两道移动的光柱射入大门,直迎着他过来。下来一个人,哦,是美蒂,她什么时候出门了?
  “停下来了!停了,总算……停下哩!”美蒂连连咕哝,从肩上摘下皮包,脚步匆匆,站在了廖麦面前。她注视他,喉咙里吭了一声:
  “我,刚刚把它签好了……”
  廖麦用力睁睁睡眼,再睁一下,彻底醒过来了:“什么?再说一遍。”
  “那份合约我刚一霎儿才签好。你醉得厉害。你看看吧,你会吃惊哩,会想不到这太划算了……真哩,他们说到做到,瞧外面的机器也停了,天一亮就能开到河西……”
  廖麦前半截听得很仔细,后来像是有些倦怠,缓缓转身,走开,回屋里去了。
  美蒂跟到屋里,从包中掏出一沓纸,把最关键的签名页推到他的面前。“看看吧,除去河西的钱不算,天童还要补咱的农场树木、房屋加上所有损失,一共八百三十六万五千……”
  廖麦闭着眼睛补充一句:“还有廖蓓那套奢华的房子,要一块儿算,因为这是同一笔买卖。”
  “那是自然哩。麦子,这个结果该是不错了没有办法啊,这样真是够好了!”
  廖麦抓起那张纸对在眼前扫了一遍,扔在桌上:“够好了。这是你你卖身的钱……二十多年了,总算折合成这样一笔大钱。”
  美蒂打了几分钟的愣怔,尖叫一声,身子往上一耸。她瞪着他大叫:“你!醉着还是昏着?老天爷啊,你刚才说了什么?老天爷啊!”
  廖麦的声音很沉:“别喊了。我一直很清醒。你也很清醒。二十多年的事情不是喊几句就能抹掉的。今夜我们该实在一点,把一切如实相告相互都这样吧。美蒂,也许我太过分了,我现在想知道你和唐童,在一起多少次?”
  美蒂用力拽着桌子。她抓起皮包想离开,可是刚摸到手里又掉在了地上。她喊着:“你说吧!说吧!你被那个疯子弄蒙了,你连她的话都信……”
  “回答我的话吧。我这可恶的好奇心……”
  美蒂泪水哗哗淌落,一下伏在了桌上。这样许久她才抬起头:“麦子!麦子……我和他只有……五次啊……是哩,我们五次……”
  “五次,嗯,五次……”
  美蒂跳起来:“不不,麦子,没有!我是说‘无’,没有……一次……‘无’、‘无’……”
  “无数次?”
  “‘无’!就是没有的意思哩……”


  遥远啊遥远

  “美蒂,你的辩解和遮盖多么无力。还是别说了,我们这一对可怜的人。其实我已经想了许久,想怎样战胜这些东西,没成。你也会发现,我早就在怀疑、早就察觉了,只是不够具体。那时我痛得无法忍受啊,就对你使用了暴力我会永远为这个谴责自己的。还有,我今夜必须告诉你的是,那一次出门,是我最痛苦最不能忍受的日子你记得我去了南方?和修在一起?我们相爱了。这是事实,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啊?这是……真的?”
  “真的。”
  美蒂呜呜恸哭,以至于廖麦没法再说下去。她又伏在了桌上。廖麦的手抚在她的肩上:“我必须告诉你这些。因为这是绝对不能隐瞒的。”
  美蒂停止了泣哭,她想起了什么,问:“你说自己的‘丛林秘史’要献给一位‘绝色美人’,我一直记住了这话是指修吗?”
  “不,她就是二十年前的你!”
  “啊,麦子!麦子……”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心里做一个决定,因为太难了。半年多过去了,我无法阻止自己的这个决定:我知道我们已经无法在一起了。我必须离开。”
  “去找修吗?”美蒂一下抬起头。
  “不,先离开。去哪儿还没有想好……”
  美蒂极力忍住泪水,可是做不到。她的声音忽然变得苍老而陌生:“麦子啊!你留下来吧,我什么都不要,只让你留下哩!我这会儿不是求你,我是让你想想小蓓蓓,想想我一个人拉扯着一个私孩子在野地里等你、孩子差一点冻死在冰窟窿里!想想我受那些磨难那时我不答应他,唐家就会杀了你……你该想想这些哩!你想想吧!”
  “半年多来我一直想的就是这些。美蒂,别说了。你是见识过唐童财富的人,这不是一般的财富,是一二百亿甚至更多这么大的一笔钱。你早就知道自己选择了什么。我当然一生都会记住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会带着对你的深爱、感恩和亏欠离开。我不会像迷恋你一样去迷恋任何人了。所以我必须离开。我为这个想了半年多,怎么会轻易改变自己?我要在搬迁到河西以前离开这儿除了一点随身用品、几本书,我什么也不带……”
  “天哪!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是梦吧?这是一场梦吧……”
  廖麦刚要说什么,突然身上一阵抖嗦,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他一把扯住美蒂,将脸庞深埋进苘麻似的浓发中。她一动不动。这样呆了足有一刻钟,他才抬起头来,长长舒了一口。她还像刚才一样,一动不动。他把下巴抵上她的头顶,紧咬牙关。这样许久,她仰脸看他,哈气一样问:“我怎么过日子?”
  “好好过。咱们都好好过下去。”
  “咱俩这是做梦吧?”
  “不,”廖麦欠身取到桌上的那张合约,“它在这儿呢,不是梦。我也要复印一份带在身上,经常看一看,好提醒自己:这不是一场梦……”
  “这是一场梦哩!麦子相信我的话吧,这是梦哩……”
  “不,不不,是从梦里醒了……美蒂你坐起来,坐起来,咱难得这么安静一会儿,咱已经快被吵死了。安静多么好啊!这会儿我在屋里呆不住了,我刚才简直连气都喘不过来!这会儿好了,你让我自己出去走走吧,你让我一个人到屋子外面呆一会儿……”
  “麦子!麦子……”
  他没有应声。
  美蒂站起。他出门那一刻,她追上一步给他披了大衣。当他消失在夜色里时,她就伏在了沙发上。这儿有浓烈的气息,那是廖麦的气息。
  廖麦看看工棚,那儿的人经历了持续的疲惫,这会儿已沉沉入睡。刀把湖的鱼也安息了。没有风,天空是最好的紫蓝色。星光哗哗垂落,大朵大朵的星光!他仰脸凝望,心跳扑扑。这个夜晚又让他想起了童年的那个星夜他记起那一次怎样忍住了少年的悲伤,仰望星空……
  那是一种怦然心动、流贯全身的震悚。怎么会忘记!这让他恍惑惊诧却又铭记清晰,直到今天、直到今夜……
  他久久仰望这灿烂的星空。多么神奇多么美丽,然而多么遥远。今夜让他更加难忘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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