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网络2009.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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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擦黑的时候,满都领几个人在村口绑横幅,用电杆和柿子树绷直绳子,展开红纸黑字,招了不少人围着看。一个电筒晃了一下,又晃一下,年轻后生松贝子赶忙给大家念:“发啥民俗文化,啥子啥子新村——电筒呢?再照一下,洋个球!把你个朽柴棒。”朽柴棒就朽柴棒,偏不给你照。人群慢慢散去,最后离开的是一声抱怨,“还以为要放电影哦。”
第二天,孔家湾迎来了全省新农村建设流动现场会。天气晴好,阳光浅浅地流淌,省领导对农村新气象很满意,但也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向随行的人说:“新农村建设是一项系统工程,探索创新的空间很大。物质文明要解决好,精神文明也要发展,这是个和谐的问题。”随行的人纷纷附和,记者很专业地记录,照相。
省领导问村里文化活动有没有基础?市上县上的领导示意乡里的领导回答,于是满都汇报说:“基础还是有。村里有个百岁老人,唱戏打牌,狮子龙灯,啥都来。祖上还传下一件神秘文物,只是他脾气怪,拴在裤腰里不见人。”人群里一片惊叹,还有轻轻的笑声。
兴致所致,省领导专程前往拜访,百余号人停驻在先爷家楼门前坝子里;记者前前后后忙着拍照。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座古意浓郁的四合院屹然独立,与周围千篇一律的白粉墙一对照,更有了飞起来的意思。近看,房屋为全木结构,楼门威严大气,雕花细致入微,虽经漫长历史的剥蚀已现残损之痛,却反而渗透出沧桑厚重的文化气息。
省领导颔首不已,高兴地说:“把这样的文物保存下来,你们做得很好。很好!”此话一出,市县乡的领导们脸上都不好看,特别是满都,心里说,要不是先爷拿身体挡着,以死相抗,照我和领导们的意思,这古董老房子哪里还在。
进门即是天井,石板铺地,木柱擎天,房屋与楼门一样雄伟高大。先爷白发白须,气定神闲,任人怎么介绍怎么示意,他软硬不吃,断然拒绝展示裤腰里的秘密。好在省领导大度,一点没有计较的意思,只是握住先爷的手感慨万千,对随行的人说:“要保护和发展民俗文化啊。”
随行记者回去后,往县上乡上打了七十二个电话,搜集整理了大量素材,不久便在省报头版发表署名为史克的文章,标题是《探究三国遗风,建设文化强村》,呼吁民间文化的传承与发扬,说孔家湾一族是诸葛孔明后裔,先爷的裤腰等于半壁“三国文化”,还配发了一张大照片,省领导与先爷握手,笑得很准确,很开放。
这一下孔家湾村顿时热闹起来。先爷因为“半壁三国文化”首当其冲,市上县上乡上都要把他打造成地方文化名片,给他头上安了三个协会主席的头衔,棋牌协会、书画协会、戏曲协会,管的人不多,但大小也是个主席,他虽然推脱,但文件都已发出来,成了“包办婚姻”。
跟村子一样风光的,还有满都。他是乡上派下去的代理村主任,整天泡在村里接待参观考察,拿个电喇叭搞解说,背诵《三国演义》里面的片段,把关于诸葛孔明丞相的几个传说扯长,栽柳树一样,插得孔家湾到处都是。参观考察的人最感兴趣是先爷和他的裤腰,满都却不好介绍,因为先爷就站在不远处眯眼细望,仿佛在看猴戏,一副不屑的威严样子。
很多参观的人不甘心,想跟先爷握手,说话,或者只是合张影也不错,结果没有一个人如愿。
2
平溪孔家湾无杂姓,孔氏一族生生息息,不乏兴衰之苦,但因深居山野,反而避祸去灾,得以繁衍,遂成一村七组一百九十二户。村人尚赌,打川牌,公媳婆婿凑齐四人便可开战,还常常闹出些不雅的笑话。在西北民间,二三也叫拐子,常暗指男人裤裆里的东西。比如公公打一张牌,说:“二三!”,媳妇正中下怀,笑盈盈说:“我吃。”儿子觉得吃亏,迭声抱怨:“你吃球啥哟,我给他扯了!”老婆子一听,嘴都气歪了,指着老头子骂:“你二三多,老娘给你割他妈了!”
先爷,一百零八岁了,身体还展直得门板子一样,辈分也极高,字派大得无法喊叫,以至于后生们只好一律称他为老祖祖。他三教九流无所不通,打牌出神入化,川戏行云流水,尤其是打石刻碑,变化十一种字体,有如天造地设。最奇怪的是他裤腰上紧扎着一件器物,比裤裆里的东西还隐秘,任何人都别想看一眼。松贝子不信,跟人打赌,几次夜里爬上先爷家的房梁偷看,出来神气地说:“老祖祖裤腰里,那个东西……”见有人侧耳在听,他缩脖子贼笑,“谁出十块钱,我就告诉他。”没有人相信松贝子,纷纷离去,松贝子急了,扯住身边的一个人说,不要你的钱,但你要保密。那人点头同意,松贝子感觉赢了,很痛快,晃着鸡头大笑,“裤腰里有啥?有条二三!”
先爷兄弟三个,弟弟孔先宁、孔先平都在四十多年前分别过世,都没有活过六十岁。别人劝他,打碑就出在他手上,给两个弟弟立块碑吧。你以为他说啥?他说,何必当初。
与老伴生活了几十年,他说话硬得石头样,笑脸也没有一个,但老伴卧床七年,他粗手粗脚的,竟然照顾婴儿一样耐心细致,喂汤喂药,端屎端尿。老伴走的时候,他在观音岩给老支书打碑。雪下得厚重苍远,老支书抱着酒瓶劝他喝一口,他接过去,瓶子突然裂了。他猛然起身,狼一样在雪地里飞奔,跑回家,老伴已走远,墙板上留下深深的血指印,好像是川牌里天牌的图案。望着那个指印愣了半天,他却发笑,说:“老东西,你不是我的对手嘛。”
灵堂上,老支书把儿子孔福扯到先爷面前跪下,说:“拜师吧。师如父,以后好好孝敬。”
把孔福托付出去,老支书及时让那个碑发挥作用,死得展展的。立碑那天,先爷当众破了他几十年不收徒的规矩,收孔福为徒。孔福先拜灵,再拜师,跪在风里磕头,额头上沾满冻土和残雪。先爷扶起他,像扶起一桩心事,抱在怀里,轻轻凝住。
老伴一走,先爷断然与两个儿子老大老二分家,各立门户,另起锅灶。老大老二催回在县委组织部上班的老三,商量对策。老三名叫孔亮,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大眼镜,回去横一二三竖一二三地数落两个哥哥,说你们也当家,活人几十岁了,咋还不懂爹的心肠呢?他的思想你们跟不上,但总有他的道理在。话虽如此说,孔亮也不懂老爹是个啥意思,于是躲躲闪闪去劝,结果先爷傲了一阵,柔软地说:“我败家,不能败你们。”
孔福投到先爷跟前,细致体贴竟胜过亲生的儿子。先爷将自己一身本事执手教传,毫无保留,碑刻、书画、川剧段子,无所不及。在民间,先爷浑身是艺,立房掌墨,刻碑錾字,锣鼓唢呐,唱戏耍灯,打牌行酒令,三教九流样样精专,只可惜三个儿子悟性差,不是钻木头的虫。好在孔福有心,又是个心软手实的人,因此待他越发留意,两个人吃住在一起,形影不离。
时间长了,村里年轻人看得眼红心跳,纷纷想拜师学艺,只有松贝子不动一点心,闲云野鹤一般,打牌,喝酒,胡乱游走,偏要凭一手臭牌糊口,锋利地与先爷对峙。
对松贝子,先爷很淡然,游刃有余地冷落着。孔福不去想那些很复杂的事,潜心于先爷给他的世界,专注地在石板上描字,刻花鸟。
3
满都熬了几夜,围绕省市县领导的指示精神和史克的文章找载体,终于拿出了一个“文化熊猫工程”的实施方案。这个大手笔“放了卫星”,县级财政预算了十万专项资金,组织、宣传、文化等部门联合建立领导小组,组织部副部长孔亮任组长,办公室设在平溪乡政府,统一组织协调采访、撰写、编印、出版一应事宜。
满都亲自去找县作协和文化馆,组建了一个强力写作班子,浩浩荡荡开进孔家湾,要为先爷写传,说是保护和发掘民间文化,拯救“文化大熊猫”。
这只是民俗文化园建设的第一步,还要建设民俗文化园,组建川牌研究会,开展川戏巡演,发掘川北民间石刻艺术,内容博大精深,厚厚五百六十页。
按说,这第一步必须把声势闹起来,但是满都以为不,悄悄给孔亮部长汇报说,先不宜声张,这些规划的核心都是先爷,他老人家的脾气你最知道,要是他晓得了,硬跟我们反对,搞一个难堪凉在那,咋办?孔亮部长同意满都的意见,先暗中走访了解,不惊动老爷子。
创作班子分两组深入采访,找老人们了解先爷的文化品质,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但是,村里的几个老人都是先爷看着长大的,先爷一路走过来,神话一样,他们比起来就是些调皮的孩子,只能望见先爷笔挺的后背。几代人断断续续的传说中,先爷年轻的时候,痴迷打点点红,就是川牌,三国人物的那种,老页子,背红里白,通称长牌。起先他也赌博,而且上瘾,血性方刚,赌田地,赌手脚,赌家赌命,几次差点弄出血案。老父临终,拿出一副传了几代人的老牌给他,让他跪向孔明牌位发下毒誓,再赌就自断左手。老父山一样倒下,轰响声经久不绝。从此,先爷将那副牌当命根子一样守着,无意中成就了往后的文章和故事。之后,他也打牌,夜里,一个人打通宵,仿佛参悟八卦天象。还有一些说法,先爷解放前当过保长,文化大革命也受过冲击,能全身而退活到眼下,仿佛一把牌,事先算准了牌面,从容出张,铺垫好退路,自然满盘皆活。
几天采访回来,大家都扯着苦瓜脸,抱怨采访对象少,素材单薄,无地落笔呀。孔亮部长听完汇报,心里说,这样大致的情况,我也知道,还采什么访呢?
事情少得荒了,孔亮部长就回去看先爷,看他爹。夜里,灯下,两个人坐在凉凉的风中,感觉那些时间的奔跑,那些生命的冲撞,归于一隅,紧紧包裹在心里,互不敞开。有一夜,时间还在奔跑,生命还在冲撞,先爷突然说:“你拿我的东西,是在要我的命。”孔亮惊讶地望着他爹,说不出话。先爷微微动了一下,接着说:“孔家要败在我的手上。”孔亮很恼火,说:“爹!什么东西?我真没拿。”
4
老支书死后,乡党委委员满都代理了村主任,走进孔家湾领导群众建新村,铺天盖地拆房修路烧垃圾。为了以村为家,又好又快推进新农村建设,满都干脆把办公室和宿舍都从乡上搬到村上,天天与群众打成一片。
慢说满都群众基础好,偏有一个人跟他针锋相对,水火不容,这个人当然非先爷莫属。
满都请县里的专家设计了统一规划图,各家各户该拆的拆,该迁的迁,该重建的重建,甚至房屋的朝向,外墙的颜色,屋脊的形状,包括花台的高度,都精确测算,一刀切过模样,挨个比。
依照规划,先爷祖上留下的老屋,雕花牌坊四合院,必须拆迁。可先爷不干,也不说原因理由,小山一样挡在推土机前面。乡上县上的领导们去劝,他统统不理,但他始终不动怒,白发白须从容得画儿一样。没办法,一条笔直的水泥路只好给他让步,在他家门前拐了一个尺子拐。
之后,先爷对楼门外的事看都不看一眼,在院子里教孔福摹写碑帖,诵读碑文,仿佛跟满都搞的新农村建设抢时间,赛趟子,比耐心,决高下。
孔福很争气,两年的时间,对碑刻书画的运用已经得心应手,而且发挥先爷教的本事,亲手给师娘立了一座桃园三洞碑。其间,新农村建设却停停搞搞,不太顺。
碑成当晚,先爷把孔福领到堂屋,净手焚香,叩拜孔明牌位。拜完,先爷淡淡地说:“手艺出在四方。汉中有缘,你上定军山吧。”孔福咚地跪下,仰脸含泪说:“师傅,不要啊……”先爷断然拦住孔福,说:“放心去吧。”然后递给孔福一个土漆封口的小匣子,吩咐孔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孔福接住匣子抱在怀里,揩眼抹泪一阵,问师傅,“我走了,你一个人,谁照顾你呀?”先爷呵呵一笑说:“为师把松贝子收到跟前来。”孔福说:“松贝子?怎么能收他?”先爷沉思良久,平静地叹口气说:“缘有分在。他命里犯杀,我是要救他。”
在一个迟迟春日,孔福悄悄洒泪上路。除了师傅,还有一个人他放不下,但他说不出口,只好紧紧包裹,用心暖着。真的要走了,身前如风留不住,身后汉中不可知,不觉悲壮难抑,感慨万千。
孔福前脚走,先爷后脚就到观音岩取石打碑,金属一样冷静的声音在村子上空回荡。很多人肯定地说,先爷给自己准备后事了。松贝子也不同意也不反对,赶忙制造赌局,歪着脑袋说:“赌起!五十块赌不赌?量你娃也不敢哟。”
半年时间不到,先爷的两个儿子老大老二错前错后走完卑微人生,走进孔家坟林,也是都没有活过六十的坎。不过先爷心宽,仿佛这是他安排的结局。等两个人都下了葬,几个帮忙的人跟着先爷去观音岩,只见两块碑都已完工,连名字和时间都是刻好的。一块给老大,一块给老二。
老三孔亮一直没有时间回去。立碑那晚满都在人群里说,孔亮做组织部副部长了,事多得起旋,回不来。先爷于村人一片唏嘘中垂坐,冷峻如霜。
5
关于先爷的历史记载,有人替满都出主意说,去查查县志乡志,说不定有。满都哎呀一声,满怀希望地去了。结果呢?县志记载孔家民俗,一笔带过,说“平溪有孔家,供诸葛牌位,尚赌,疑孔明后裔,但传无考。”又查平溪乡志,在杂物室翻出一堆破纸残片,大多腐烂发霉,字迹全无。
满都从纸堆里爬起瘦瘦的脸,摊手摇头,很冤枉,无助。
满都独自拍脑门,突然说:“孔福!他爹跟先爷一起挨过批斗,他又是先爷唯一的一个徒弟,问问他,应该有收获。”
可是孔福在哪呢?听人说,他奔汉中,上了定军山,在那里习练壁画碑刻,像个修行的道人。但传播消息的人都是听别人说,没有谁亲眼见过。后来满都追来查去,得知消息竟出自松贝子,于是摇头失望。松贝子的话,只能当屁风吹过。
写作班子难为无米之炊,领导小组只好放几天假,回县上去了,留下满都一个人,一摇一摇地往孔家湾走。乡上到村上,小路一直往上爬,只有八里,公路在山岩上绕来绕去,成了二十里。这有点像他的简历,先教书,然后在乡上一呆八年,到村上又是三年多,把小路爬成了公路,离家越来越远。老婆孩子在县城等他,等他退休,回去把一家人凑满。
晚上满都正伏在桌子上设计民俗文化园的大门,松贝子跑来喊他打牌,声音大得像吆牛。满都说不打,有事。松贝子说,你有个球事啊不得了!三缺一,几个老搭子。满都想一想腾地起身出门,像要报复谁,就跟去了,在小学校,还有两个老师。
头打二开,前两把满都不输不赢,松贝子手气好,两个老师很惨。打到半夜,松贝子战败,满都还是平手,两个老师赢得还不过瘾,望着松贝子淡笑。先前讲好了,不准欠账,松贝子没有钱了,急得猫咬了球一样,急一阵,把一个砖头大的手机往桌上一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