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网络2009.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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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中午，棋牌室里乌烟瘴气，热气腾腾。麻将声哗哗地像水撞在石头上。门推开来，小蚊子胳膊上挂着药水瓶，穿着睡衣，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她就像忽然从地底下冒出来。屋里的人都大吃一惊。高声说笑的色大姐刚摸了一张东风，“叭”掉到了桌肚里。她举着手，张着嘴，人就定格在那儿。麻客们停下手中的牌，睁大眼睛盯着小蚊子，谁都不说话。小蚊子朝众人挤出一丝笑容，进了西厢房。停了几分钟，麻将声又哗哗地响了起来。麻客们之所以震惊，是因为大家都忘掉小蚊子的存在了。在潜意识中，大家都当小蚊子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色大姐撅起屁股，捡起地上的牌，说日鬼了，我还从来没有好好地牌掉到地上的事呢。她从小蚊子的笑容中得到一个信息：小蚊子已经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小凤也表示和她相同的意见。她们都觉得小蚊子进门笑得太怪异。小蚊子从来没有这样笑过，笑得她们汗毛直竖。棋牌室的声音忽然小了下来，摸牌像是在偷牌，没有人高声说笑了，只听见牌落在桌面上单调的响声，像是拍打大腿上的一只蚊子。　
　　　小蚊子回来后，我曾经去过棋牌室。一早上，大少爷蹲在院子里洗菜。他天不亮就去万福闸，买来一堆癞蛤蟆。他清洗出一脸盆蛤蟆肉，倒下锅清煨。大少爷亲自掌勺，忙得满头是汗。大少爷做家务了。在我的记忆中，大少爷喜欢两手抄在裤兜里，缩着肩，在眼前晃来晃去。他伸出细长白嫩的手指头给我看，说这双手不是端酒杯，就是夹香烟，要么就是打麻将。他自豪地说，多少年来都是这样。他站着和我说话，习惯性地抖动大腿，像是快活得全身的肉都在抖动。　
　　　棋牌室人多嘈杂，小蚊子休息不好，但是她又惦记着棋牌室。大少爷说，小蚊子离开麻将桌，像失去了精神支柱。每天上午，大少爷打的送小蚊子去郊区乡下，然后晚上再打的去接她。据说她在乡下也打麻将。不过人没有棋牌室里的人多。小蚊子跟她嫂子，妹妹和妹夫打牌。据马球说，之所以送小蚊子去乡下，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棋牌室的人怕见到小蚊子。小蚊子刚回来的这几天，棋牌室的人比平常少。　
　　　一天晚上，我骑摩托车从渡江桥过，经过仓巷。我看见有一个女人坐在路牙上。小凤正从后面拽这个女人的衣裳。我下车一看竟是小蚊子。小蚊子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她看见我，也不说话，扭头就回棋牌室。我跟着进去，发现大少爷、马球、小凤一个个都处在兴奋状态中。大少爷抄着手，耸着肩，趿着拖鞋，在堂屋里来回走动。马球躺在躺椅上，叼着一支烟，故作高深地说，我说的不错吧。农民意识。你硬起来她就软了。　
　　　小凤脸红彤彤的，满嘴酒气，上前拍打我的肩膀，说你知道我跟大少爷多少年，从小一起长大。大少爷那是油瓶倒下来都不扶。现在他怎么样？他对得起小蚊子。小凤对我说这些莫明其妙的话，大少爷就拿眼睛瞪她，说你少说两句。可小凤正在兴头上，继续说道，小蚊子最听我的，今天我的话也不听了。前天我陪她去存了五千。大少爷，有些事你是不能答应的。　
　　　大少爷说，我怎么答应？化疗做了三万多。她哥哥嫂嫂给的钱，一分也没给我。她藏起来就藏起来吧。　
　　　马球说，农民意识啊。你只能管她，你管不到她儿子。　
　　

　　　小凤说，我真的不说谎。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说小蚊子病好了。早上我说给我妈妈听。她说梦是反的。　
　　　马球点头说，梦是反的。　
　　　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想一个得了癌症快死的人，拼命存钱干什么呢？我递了一支烟给大少爷。大少爷终于对我说了实话。原来大少爷和小蚊子是二婚。大少爷的儿子在外地读技校。小蚊子的儿子不太学好，没有固定工作。最近靠色大姐帮忙，安排这孩子去食为天饭店当厨子。小蚊子最担心就是她儿子。她担心死后，没有人来照料这孩子。她向大少爷提出，给二十万这个孩子。要大少爷把东花园的一套房子给这孩子。大少爷没同意。大少爷认为，我只对你小蚊子尽责任，我不可能管你的孩子。　
　　　我问，这孩子的父亲呢？大少爷一脸的不屑，说从前是杀猪的，对这个孩子不认。一个大字不识的人，提不上嘴。　
　　　大少爷又说，作家，我家隔壁邻居，人家做化疗，用的是国产药，三千块钱一次，我用的全是进口的，一万块钱一次。小蚊子不懂这些。医生说了，我给他做六次化疗，可以活半年。其实，没意思，就是拿钱往下栽。花六万块钱，多活了三个月。唉，真的没意思。大少爷把头扭到一边，一脸的无奈。　
　　　我认为他们双方都值得理解和同情。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不过，化疗也的确起了些效果。后来几次我去棋牌室，都看见小蚊子在打麻将，跟正常人没两样。小蚊子胳膊上挂着水，头戴一顶花格帽子。这顶帽子使她和一般的麻客区别开来。九月份，很少有人戴帽子的。有人问小蚊子病情。小蚊子说，胆囊炎，不碍事。有人问大少爷。大少爷说，做了化疗，效果还行。两口子对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答复，毫无创意。众人也就对小蚊子的病失去了兴趣。　
　　　小蚊子打麻将，跟从前一样，有输有赢。麻客们已经忘记小蚊子患癌症这件事。棋牌室的生意又红火起来。大少爷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抄着手，趿着拖鞋，哪张牌桌上缺人，他就顶上去。马球估计跟色大姐没筹到钱，又坐到老虎机跟前打硬币。据马球说，这台老虎机已经被他驯服。他总是等别人把钱输进去，输足了，他再打，三下两下，就见老虎机不住地往外吐钱。马球竟然能在老虎机上一天赢上五六十块钱。　
　　　马球同色大姐的关系没有从前亲密了。他们坐在大少爷客厅里吃饭，经常在马球身上敲敲打打的换成了小凤。小凤自称是马球姐姐，然后摸摸马球的头。色大姐不知为一句什么话，跟小凤争吵起来。饭桌上有了火药味。大少爷说，你们两个女人能不能不讲话。我们这儿这么多男的，女的只许跟男的讲话。两个女的有什么讲头？　
　　　小凤把大少爷一冲，说你不许插嘴，不关你的事。色大姐也不示弱，说桌上还差牛肉，马球喜欢吃牛肉。我去给你们买。色大姐出门，不一会工夫，在仓巷头上买来一盘五香牛肉。小凤比不过色大姐，不吭声了，又对色大姐笑容可掬起来。说巷头上的牛肉真是好吃。色大姐高声说起翠园桥的牛肉汤，司徒庙的咸肉店。有钱就有发言权。马球和二根子笑逐颜开地享受着美味佳肴，觉得生活很美好。　
　　　小蚊子通常不跟他们一桌吃饭。小蚊子不喝酒。大少爷和马球天天喝酒。小蚊子笑嘻嘻地说，今天输了三张。棋牌室用扑克代替筹码。一张扑克代表10块钱。三张就是30块。小凤说，不简单，好长时间不打牌，就输这么一点。二根子说，我要是一星期不打牌，至少输10张。小蚊子去街头吃鸭血粉丝。打麻将对于小蚊子来说，输赢无所谓。赢也赢不到哪儿，输也输不到哪儿，纯粹是寻开心。　
　　　有一天，我对马球说，四十岁的人啦，干点儿正经事吧。整天呆在棋牌室，能呆出什么名堂？其实我只是把马球那天在大毛排档说的话，重复一遍。马球脸色立刻阴云密布。他说，作家，不知道怎么搞的？人在棋牌室就忘记了许多烦恼。我现在真的很快活。他们都喊我小闹神。　
　　　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小蚊子还在打麻将。我愿她能这样永远坐在麻将桌上。　
　　（选自芳草网fangcao/）　
　　　
　　博士点评：　
　　小说构思新颖，如一幅浮世绘，用速写似的笔调勾画出扬州街上一个普通棋牌室中的一群麻友的众生相：有着世家子弟习性的大少爷、坑蒙拐骗吃喝嫖赌的小标脸马球、不显山露水的富婆色大姐、得了癌症的小蚊子、突然跑了的跳子……整个小说没有一个主人公，也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只是截取了一个世俗生活场景，表现了棋牌室中出现的各色麻友的生活和精神面貌。值得寻味的是，小说中没有一个人物出现名字，用的都是绰号，最后，作者也成为了棋牌室中的“小闹神”，不难看出貌似远离棋牌室的作家“我”对这群有着各自缺点的麻友的感情，以及对俗世生活的热爱，这尤其表现在小说最后一句，“我”对棋牌室老板小蚊子的祝福上。　
　　点评人：复旦大学比较文学博士梁丹丹　　
　　　
　　网友评论：　
　　清风明月刀：小说描写一群沉浸于麻将的小市民。麻将让他们忘却生死，忘记生活艰辛，忘记人生一次次失败和耻辱。此可悲？此可喜？　
　　太平小波：《棋牌室》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棋牌室》。我家对门就开了间棋牌室，里头的就像作者写的那种德性。作者对生活观察细腻，令小女子叹为观止。　
　　顺风：此小说最感人的是小蚊子，癌症快死了，也要死在麻将桌上。生动啊，极大的讽刺！　
　　　南京二五：扬州古代就是吃喝玩乐城市，盐商集中的消费城市。大少爷是盐商后人。他失去了〃亦耕亦读〃的盐商传统，而是过靠吃祖业，收房租的寄生生活，但是，大少爷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倒架子不倒牌子，一举一动都有着大阔少的气魄。这人很有趣。　
　　
发现《芳草·网络小说月刊》2009年4期海东升

　　快要下班的时候，同在一个医院上班的老婆来找我。她说她曾经小声地喊过我两声，我都没听到，没听到的原因是我正在专注地看天。天气预报说今晚有中阵雨，还没到五点，雨的先头部队就争先恐后地来占领阵地了。在一般人眼里，天上飘浮的云就是云，而在我的眼里，那就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一幅幅水墨画。它们是山，它们是水，它们是在草地上优雅信步的羊群，它们是发现猎物不惜死命追赶的非洲猎豹……有时连我自己都感到纳闷，就是泼到地上的水痕或是厕所里的尿迹，我都能看出它是提灯的少女，还是步履蹒跚的老妇，这正应了报刊上说的一个画家或一个作家的先天标准。但我最终也没有成为一个出色的画家或者哪怕是一个三流的作家，却成了一个手艺精湛的乡镇卫生院的妇科医生。这使得我的一些同行和我的一帮酒肉朋友们眼红，他们都说我这个男人托生得最值，阅尽了全乡女人的隐秘，我觉得这纯属于无知者的荒唐。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那些猪在精心喂养它们的农妇的眼里，它们可能是可爱的阿黑，大白，或者花脑门什么的，但在猪贩子的眼里都是笼统的猪。同样道理，女人的那个地方，在一般男人眼里那是欲望和淫亵，而在我们男妇科医生的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器官。　
　　　龙天威——　
　　　我的耳朵里炸了一声雷，我的肩膀上着了一记拳，我不得不回过头来，一看是我的老婆田爽。　
　　　龙天威，你真的聋了？你在发哪份神经？　
　　　我在看天。　
　　　天上有什么好看的？　
　　　那里有我喜欢的东西。　
　　　田爽走过来，一边看乱云飞跑的一小块天空，一边揪住我的耳朵，说哦，看到了，天上长满乱纷纷的心，还有那遍地披拂的小苗。　
　　　我一声没吱，我不能在这个公众场合和一个发威撒泼的女人发生争执。我觉得沉默是金就是我最有力的反击。但让我沉默的另一个更大的原因，是坐在我对面的沙砾。她今年才来，还不知道我几年前的绯闻，还听不出我老婆话里的弦外之音。　
　　　你太有才了，田姨，我怎么想不出这样的诗句。沙砾是一个文学青年，她对我老婆田爽讽刺我的话大加赞赏，并把她那狗屁不通的诗句写在了处方签上。　
　　　哎，张飘那你去吗？我老婆没去接沙砾的话题，把脸转向我。　
　　　你去吗？我撇下老婆问对面的沙砾。　
　　　沙砾看看天未置可否。呆了一会说，去，捧捧场。左右老张也快走了。　
　　　要走了，他要去哪？　
　　　还不待沙砾回答，田爽就快人快嘴地回答：你呀，什么都不知道，张飘要到乡上去当文教卫生助理了，亏你还是他的同学。我承认，自打我从县里回来，我们接触的并不多。　
　　　你呢？　
　　　这回我问老婆。　
　　　废话！我不去我来找你？　
　　　我一听说张飘要到乡上去当文教助理，心里还是升起一股无名的忌妒之火。所以我又瞅瞅那好像谁一碰就要漏水的天，说，天要下雨了。　
　　　下刀子也得去啊！咱跟张飘什么关系。头一天晚上怎么也得去捧捧场，儿子升学也是大事啊！我老婆急赤白脸地对我喊。　
　　　沙砾问龙大夫你和老张什么关系？　
　　　我说我和田爽张飘是医专的同班同学，还是亲家。沙砾笑了，说龙大夫你可真逗，你们两家不都是儿子吗？我说是啊，我们是同年结婚，同年生孩子。田爽和王旭刚怀孕的时候，我们就说如果生个一男一女，我们就轧亲家，亲上加亲。可谁知道天不作美，生下来一看全是带把儿的。亲家没轧成，但关系却不差。虽说这几年各自忙事，接触不像过去那么多，但心是不隔的。　
　　　所以我说谁不去，咱们都得去啊，你也知道老张这人挺倔的，肯定没几个人。我说不一定吧？就好像你了解老张，人家这几年也顺溜多了，再说还有乡上的人呢，王旭在那混了那么些年了，还差人吗？　
　　　王旭是张飘的老婆，我这样说是找借口，因为谁都知道乡上有七八十号人，而我们医院加上打更的老头才四十多人。但张飘的老婆不是什么官，就是财政所的一个会计。　
　　　我的老婆急了，你这个人看来是没治了，看你将来遇上个为难招灾的，咋去求人家张飘？嘘——我把嘴撇到了耳丫子上，他能办个球啊，都要魔障的人了。　
　　　走吧——老婆拉长声求我。沙砾也说，人家都走了，再不去就开席了。说着过来拽了我一下，我不情愿地站起身，跟在她们的背后，磨磨蹭蹭地走。　
　　　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地撑起了雨伞，好在到张飘家的路不算远，走到他们家跟前的胡同口头发还没浇湿。再往前走，从张飘邻居的矮墙上就能看见高高支起的大棚。张飘这两口子还真能算计，同样数量的席面在家里办就比在饭店办要省三千多块钱。　
　　　到了门口，就见两个男人从院里走出来，其中的一个认识我，是乡里计生办的一个小兵。一见是我，他叫打招呼，龙哥来了。我说你们怎么走啊，不吃了？他急三火四地上那个人的摩托车，说不吃了，乡上有事。我逗他，你们人民公仆就是比我们忙啊！连个消停饭都不让吃。　
　　　他笑了，带着一阵雨丝突突突地跑远了。　
　　　进得大棚遮挡的门口，张飘才从屋里迎出来。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他的儿子，树桩子似的站在老张的旁边，比他爹高出一截。嘴巴上也和张飘一样长着厚密的胡子。　
　　　张飘的儿子热情地叫了一声叔，又走过去叫了我老婆一声姨。我说祝贺你，你比你爹我们强多了，中国医科大，那可是我们当年的梦幻，在你的手里变成现实了。　
　　　张飘的儿子又问田爽，你们家小龙的通知书来了吗？田爽不好意思地说，他哪比得上你，他是二本，还要等几天。　
　　　张飘说都一样，都比咱们强。说着走到我的跟前，又握了一下我的手，说，不过你能来，我还是真的很高兴。　
　　　张飘说的不是假话。刚才我说有点忌妒他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