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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芳草·网络2009.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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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位旷世老人转了一圈回来,竟然就抛开了所有尘事纷扰,坐在红黄的灯光里动情地拉扯腌菜的味道,还有泡菜酸菜和四川火锅,认真地比较土酒的度数,谈民间酿酒的起源,说车灯、狮灯、川北薅草锣鼓,那种陈年窖藏的情意的余香,深深感染和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诸葛先生吃得很少,几次作呕要吐,但他忍住,交替看大家的脸,然后说:“有生之年,很想打一把正宗的川牌,听一回民间的川戏。”言语中隐含的意思太多,把几个人的话都堵住了。 
   散席后,满都把松贝子扯到旁边,问十万块钱是咋回事。松贝子眨巴眼说:“啥子咋回事?赌呗,我赢了,那钱就给村上,搞那个什么基金。到时给我分点哈。”满都说:“要是你输了呢?”松贝子说:“你说球话!我肯定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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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文化园里爆满远近赶到的人群,把门都挤大了。 
   秋后的天,早上还一派晴好气象,近中午却落雨了,风在吹,雨不走,反而更大,像要给一场预备好的热烈比赛加些悲壮色彩。人群没有退避的意思,静静地等待。 
   终于,满都领着,诸葛先生和先爷互相谦让,李向东与松贝子紧随,缓和地进场,人们主动让开一条路。 
   李向东抢在诸葛先生前面,往松贝子对面一坐,说:“爷爷,我替你打吧。”诸葛先生含笑摇头说:“不了,我自己来。” 赌局开始了,满都主持,他想给大家讲几句,被先爷止住。先爷从腰间解下红绸包裹,双手移至诸葛先生面前。人群纷纷往前挤,想看看清楚,结果诸葛先生并不打开,拿到手上掂了掂,就放下,用帽子盖住,朝满都说:“在落雨,别损坏了。另拿一副牌就行。”满都马上从裤兜里摸出半新不旧的一副牌放桌上。 
   松贝子刚要洗牌,先爷说:“你过来。我打。”松贝子不干,继续洗牌,顶嘴说:“不。我要打。”先爷冰凉地摇头,一顿,对李向东说:“一人不喝酒,二人不打牌,那就凑齐四个人。坐下开牌吧。” 
  

   人群里没有尖叫,都是觉得心紧气短,鼓脸胀鼻子的,哪里还敢出声。 
   四个人都把牌扣在桌上,不看牌面,吃牌,扯牌,打牌,全凭记忆,竟然准确无误。人群里一片惊叹,又一片惊叹,被风雨压低,很有悬念的样子。满都自以为牌艺精通,这一看,才知道差得天远,舌头也展了,眼睛也定了,双脚栽地,木桩子一样。 
   第一牌持续了三个小时,黄了,无高下之分。第二牌刚开始,诸葛先生突然倒伏在桌上,李向东扔了牌跑过去扶,被他拦住,说:“回去,坐下。”于是咬牙坚持住,往下打。 
   牌至十余手,松贝子给先爷做手势,要人牌,先爷假装没看见,把松贝子急得憋了三天尿一样。松贝子干咳了一声,又给先爷暗示,先爷却不发人牌,发了一张和牌。牌一落,李向东一下子站起来,指着诸葛先生说:“这张牌肯定给爷爷点炮!”松贝子哎地一叹,差点哭出来。 
   诸葛先生双手按住胸口,脸色煞白,匀了一阵气才向先爷说:“好一张和牌。你何苦要故意让我,我不是输不起。”先爷说:“哪里在让。”又指指帽子底下,“我们输了,牌你拿走。”诸葛先生摇头,摇一阵,说:“那牌是假的。”先爷说:“你看都没看,怎知道是真的假的?”诸葛先生说:“我也会打和牌。这一牌不算,我们再来……”话没说完,突然一口吐出来,半碗多,是血。 
   先爷一把搂住诸葛先生,满都急忙配合李向东,把诸葛先生抬出门,往先爷家去。围观的人钻进一个梦里醒不过来,好半天了,还张嘴结舌说不出话。 
   园子里终于静下来,风雨稍住,反而弄得湿漉漉的不畅快。松贝子慢慢收牌,样子像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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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都及时汇报他“留心”的情况,电话里说诸葛先生不过是为一副牌来的,当真是民间行为,而且好像病得不轻,恐怕要准备回去了。没有提及那十万块钱的事,他有他的想法。领导说:“知道了。看情况再说,你留心点。” 
   当然要留心。可是留心啥呢?诸葛先生躺在先爷家里喘气,不吃药,不要医生看,让人疑心他在装病。 
   满都还是往先爷那去,他要跟先爷说说排戏的事,耽搁的时间要赶回来。刚下楼梯,突然从门口跑过来一个人,汗发得塘里泡过一样,湿淋淋地大喘,说:“师,师傅呢?”满都一看,是孔福,就说:“该在家里。你啥时回来的?咋的了?”孔福说:“家,家里没有。松贝子呢?在哪?”满都摇头,还要问“咋的了”,孔福已飞奔而去,撂下一句话:“惨了惨了,师傅要出事。” 
   满都疑惑地摇头,摇着摇着,明白了一点什么,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左手,胖胖地跑起来,去追松贝子。出大门的时候,又有两个人把他拖住,问诸葛先生在哪?是那两个陕西人。 
   三个人一路到先爷家,只见诸葛先生睡着,嘴角微颤,忍住巨大的痛苦,李向东坐在床前抹眼泪。两个陕西人进去站在床前,不敢说话。李向东抬眼看看,起身把三个人领到屋外,说:“你们帮我照顾爷爷,拜托。”两个陕西人急忙问:“你去哪?”李向东说:“我去找松贝子。我知道他在哪里。” 
   松贝子在文化园,先爷和孔福也在。李向东进去的时候,孔福正在夺先爷手里的弯刀,松贝子斜靠在石桌上,冷酷得冰雕一样。那刀是松贝子带去的,赌牌之前就别在衣服里了。 
   孔福抱住弯刀不松,先爷脱了手,望着天空几乎要落泪,他说:“哪里只是一只手的事?一条命都不算啥。”松贝子咚地跪下,硬硬地说:“我的手贱,命也贱,可你的手金贵呀……” 
   先爷打断松贝子,说:“你就算抵了命,也救不转我。” 
   孔福见状,扔了刀跑过去跟松贝子并排跪下,说:“师傅,我们先去看看诸葛先生,也许他并不计较呢。”先爷摇头,说:“人家不计较,我更输得惨啊。” 
   松贝子跪了一阵,木然地磕了三个响头,缓缓起身,把先爷的那副牌小心地收好,放在石桌上,缩着小小的身子往外走,经过李向东,眼里射出仇恨的光。李向东喊住他,说:“爷爷想见你,他快死了,希望你跟他好好说话。拜托了。”松贝子顿了一下,小小的身体更加缩紧,风一吹,慢慢从门口消失了。 
   在空荡荡的园子里,李向东用比较生硬的汉语给先爷和孔福讲他的爷爷。老先生祖籍陕西,母亲是四川人。他的病两年前就有了,是肺癌晚期,医治无效。老先生说他的病是想家想的,时间不多了,非要这边来看看,就算回不去,也是叶落归根。 
   孔福说:“那次在定军山,老先生谈字画碑艺,说他自小喜欢川戏,却没有提及那副牌啊。”李向东思付良久,突然转向先爷说:“那副牌,爷爷只想看一眼,他心才踏实。其实给他,他也不会要。你很清楚这一点,对不对?”先爷在石头桌子之间走来回,走一阵,悲怆地说:“我不是要骗他,他会明白的。” 
   这时,满都也来了,扯住孔福问,见孔福摊手摇头,跟他一样茫然。 
   孔福把石桌上那副牌递给先爷,先爷说:“你先拿着。” 
  几个人脚踩脚地赶回先爷家,两个陕西人迎住。先爷进屋,见诸葛先生坐靠在床头,瘦瘦地笑着,仿佛松贝子被他藏在笑里面去了,很放心,让先爷也放心。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都是只见骨头不见肉,那样的手相握,互相烙出痛感,胜过几天几夜的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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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贝子留给他娘两千块钱,不见了,找遍村里村外,没有他的影子。蛾儿忍住不哭,无助地望着先爷。先爷没事一样,不过几天下来,还是长了一脸的老年斑,好在诸葛先生安慰他,“注定要发生的事,只不过迟早而已啊。” 
   这话很容易叫人想起诸葛先生的病情,于是纷纷把疼痛从松贝子那里稍稍转移过来,加到诸葛先生的周围,矮围墙一样圈住。 
   墙里面,满都应诸葛先生的请求,不向上汇报,不向外扩散,抓紧筹备川戏的排练,用特殊的形式为诸葛先生送行。诸葛先生说,在人生的最后时光,能够感受一回川剧宽广的意蕴,在天堂,我的灵魂将洁净安详,我能听见母亲的声音。 
   先爷始终陪着诸葛。诸葛先生说:“你把半壁三国弄丢了,还给我使空城计。”先爷说:“那是精神的根,在哪里都在民间哪。你知道很多事,为什么?”诸葛先生说:“将死之人,心会变得庞大,就像老根抓紧泥土。”先爷说:“松贝子在哪?”诸葛先生说:“在你希望他去的地方。你知道。”叹口气,又说,“你也难得,我却没机会帮你了。”先爷说:“没有那样严重,你不要灰心。等你好起来,我们还要赌牌,唱川戏,教小一辈不忘本。” 
   诸葛先生很累,几次想闭眼,但他用力坚持,还是追问那副牌的下落。先爷悲叹:“很多东西,就只能活在民间啊!你放心吧。”说话间,不觉已是泪眼蒙眬。 
   偷个空子,孔福悄悄地去劝蛾儿,想把她心里的苦减轻一些。松贝子不在了,怎么说也是一母所生的肉,突然从眼前消失,当妹妹的既要允许自己伤心,找很多理由原谅他以前的不是,又要照顾母亲的悲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那该是多难的事情! 
   走到门口,想了几遍要说的话,正准备推门,门却突然开了,蛾儿低头说:“福哥有事吗?”两个眼睛肿得桃子一样。孔福慌乱得一塌糊涂,抱着脑袋说:“没事。” 
   蛾儿静静地看着孔福扭扭地离开。她本来应该喊住她的福哥,告诉他,自己在等一个人,等了十年。可她没有喊,她心想这么久都等过去了,酸甜苦辣都有,再等吧。 
  

   孔福往回走,在文化园门口看见两个陕西人围住满都,无所顾忌地拉扯。满都用目光把孔福攀住,加入自己的阵线,于是强硬地说:“放屁的话!你们赢我的钱,少说也买一辆东风车了,你们还想咋的?”其中一个陕西人松了满都的袖子,嘴一撇,说:“装吧你,谁个不晓得哦?你那点花花肠子,哼!”另一个补充,像说东北二人转,“我们想咋的?那副牌应该姓陕,要留在汉中。”满都说:“放屁的话!”趁机走了,胜利的样子很勉强。 
   孔福对他们的争吵不感兴趣,心里还想着蛾儿的眼睛,和眼睛里透出的花儿一样的忧伤。他问陕西人:“松贝子走的那天,诸葛先生对他说了什么话?”陕西人说:“我们在屋外,听不很清楚。好像说,希望他在定军山等诸葛先生。”正要再说话,李向东像是被陕西人话里的钩子钓出来一样,跌跌倒倒跑近,说:“快去!快去!爷爷他……” 
   诸葛先生又吐血了。 
   先爷把过诸葛先生的脉象,含笑说:“先生心地醇厚,脉和气平,来日方长啊。”诸葛先生浅浅一笑,闭上眼,像在积攒力量,要大喊一声的样子。 
   满都心领神会,跑趟子去召集演员,通知群众,下午在文化园演川剧,群众自愿参加。孔福自告奋勇组织化妆和道具,满都又指定人准备场地和音响。 
   一应事情忙完,满都问先爷:“松贝子不在,谁去替他?”先爷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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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晴得舒心极了,太阳软软地铺开一地宁静。诸葛先生精神好起来,笑得齐扑扑地,说:“走吧,戏该开场了。” 
   李向东把诸葛先生扶进场,在前排正中坐下,演出就开始了。完全是正规演出的格局,脸谱、唱腔、行头、动作、伴奏,都有板有眼,生动得刚从土里出来一样。诸葛先生动容点头,激动地跟唱,眼睛就湿了,看舞台上人物晃着重影。 
   先爷扮的乔老爷一出场,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老人们都说,几辈人没见先爷上台唱戏啊。先爷一招一式,唱念做打,底气浑厚无边,功力流水行云,怎么也看不出他已是百岁之人。台下的人大声叫好,模仿他的动作和声音,陶醉于剧情里的世界。 
   后来,先爷不拘于剧情,即兴表演民间川剧绝活。变脸,喷火,滚灯,倒硬桩,耍手巾,被一个白发老人演得略显粗糙,却更加逼真细致,仿佛把人的一生放大,细节毕现,每一个细节都会是一场感动。台下静极了,无数心跳的声音互相碰撞。 
   终于,诸葛先生脸上满足的笑容打开,慢慢凝结,像一个梦,停在最美好的状态。李向东抱着摇着,炸声哭喊:“爷爷,爷爷啊!”人群立刻乱了,拥住诸葛先生感叹落泪。 
   蛾儿躲在人群后面哭,朴素洁净的哭声撕着孔福的心。台上的伴奏也停下来,演员们纷纷卸装,回到现实,只有先爷继续在戏里走,声声高腔荡气回肠,要把一个故事进行到底,仿佛将一场人生演绎到最后。 
   满都指挥人把诸葛先生抬出文化园,两个陕西人急忙去开大货车,开到门口,几个人准备抬诸葛先生上车。这时孔福拨开人群挤到跟前,从怀里拿出一个红绸包裹,轻轻放到诸葛先生的胸前,那如血的红立刻散发,轻轻盖住诸葛先生平和的安详…… 
   车子缓缓开动,扬起轻微的尘土。人群悲泣,先爷的声音苍老浑重,声声带泪,旋绕不绝,尾随而去,送出一程又一程…… 
   一个故事渐行渐远,人们回到园子里,重新走进先爷的世界。孔福望着师傅,担忧的样子很明显。满都甚至忍不住,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跑,想找个办法让先爷停下来。台上台下,骤然凝结了浓厚的紧张气息。这时,先爷保持住一个完整的造型,慢慢倾斜,倒下,溅起人群里一片哭喊。 
   孔福和满都跑上台去,只见先爷脸色卡白,气喘吁吁,浑身上下湿腾腾的,冒热气,就连鞋子也被汗湿透了。孔福有点想哭,但他忍住了,跪在先爷身边动情地想,师傅,你是在教我们怎么做人啊! 
   满都喊拢几个人,要去抬先爷,走进一看,老人脸上一个幸福的笑意,开得那么深,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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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葛先生魂归故里,长眠于定军山下。松贝子和两个陕西人陪李向东守灵三日,洒泪作别。李向东回去帮助爷爷的私人律师建立川牌研究会,设立十万元川剧奖励基金,完成爷爷的遗愿。 
   先爷的葬期很远,要在屋里停七天。神话一样的一个人,死后葬期都很特别,与文化园落成典礼碰巧在同一天。七天里,人们把筹备文化园落成典礼当成给先爷送葬的一部分,怀着沉重的心情,默默地搭戏台,排川戏,流着泪为先爷选墓地,扎花圈。 
   有一天,一个人慢慢进屋,矮矮地跪到灵前放声大哭,却是松贝子。门窗里爬进去风和阳光,把他左边空空的袖管拖动,告诉人们,那里很疼,至少很疼过。两个陕西人也跟了进去,在松贝子身后齐排排跪下。 
   阴历冬月二十九,雪下得四面八方无杂念。一柄唢呐声声如诉,吹的是不知名的曲子,满含了川剧高腔的意韵。天地之间,从那一刻起,活着的人们被赋予纯净坚毅的品格,每一次回忆和怀想,都是一次根根底底的丈量,雪那么深厚,心那么松软,日子那么长远。 
   唢呐声收得紧紧的,堵住了许多哭声。孔亮扶着黑棺,思想比脚步沉重,他悲凉地想,爹呀,你一定进族谱了,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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