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湖上闲思录-第1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共通的、大群的。因此所领导所规范者是个人,而领导之规范之之主者,则一切从大众出发,也一切归宿到大众。
《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只轻轻安上一天字,并非认真看重有一上帝存在,重要则在命字与性字上,命与性都已在人的身份之内了。孟子说:“尽心知性,尽性知天。”此处也可说尽性知命,天只是命之代名词,也并非认真看重有一上帝存在,故又曰:“莫之为而为者,天也。”故尽性知天,仍只重在人的身份上。道字由性命而来,则显是大群的,决非小我的。孔子又说:“人能宏道,非道宏人。”此亦并不定谓必然先有了道才有人。总之立言的分量,依然重在人。西方宗教家必信仰有一上帝和神在人之前,又必然把人的地位低压于上帝和神之下,此等信仰和理论,在中国儒家思想里,似乎已冲淡了。但宗教家一切鼓舞人向上的情绪,激励人扩大内心的功用,儒家则并未忽视,而且能完全把握到,此是儒家高明处。亦是儒家与一切宗教精神之相通处。
思想者自由CTJ121?2005…2008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龙音文库·学术随笔钱穆《湖上闲思录》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紧张与松弛
无意识的心理状态,见称为近代西方心理学界一大发现。人心不完全在当前的意识中浮现,还有好些隐藏在当前的意识之外的,好像有一条界线存在。浮现在此界线之上的,成为意识,沉淀在此界线之下的,当时并不意识到。此一界线,心理学家称之为意识阈。阈下意识又称潜意识,又称无意识。但此只是一个约略譬况之辞,也可说当下意识成一圈,排挤在圈外的,一时意识不到,也可称为外意识,或边意识。此种阈上与阈下,圈内与圈外,也并非有一截然鲜明的区划,只是逐渐模糊,逐渐黯淡,乃至于完全不知,也并非永远如此区分着。实际上则常在变动,有时阈下的升起,阈上的降落,圈外的挤进,圈内的逸出,因此心态时时刻刻在变。总之当前意识到的决非人心之全部。论到此阈下阈上或圈外圈内意识与潜意识之分量及界域,亦各人不同,各时不同。有些人在有些时,可以说阈上的意识只占极少一部分。有人有时则阈下意识少,阈上意识多了。或说此意识圈放大,圈外少了,圈内多了。有人有时反此。有人有时阈上阈下圈内圈外的变动疏松而灵活,有人有时则变动甚难。所谓变动难者,即是阈下的升不到阈上来,圈外的挤不进圈里来,如是则成了心态之硬化。有人有时阈上阈下或圈内圈外虽有隐显之别,而并不感有冲突。有人有时则潜意识与显意识冲突了,甚至于破裂成两个人格。譬如一个政府,由社会下层革命,或四边外族入侵,割据反叛,形成无政府状态,或两个政府对立。这些花样,近代西方心理学家研讨得极有兴趣,大致已成为一般常识了。
其实意识只是人心随时一个集中点。人心必向某一对象而动进,此种动进,心理学上亦称注意。注意所在便成意识。一切意识,都凑聚在此注意点之中心与四围,渐远则渐模糊而成无意识或不意识。因此阈上阈下与圈内圈外之分,其实只是对当前一个注意点的亲近与远隔之别。注意点转移,则全个心态亦随而转移,亲近与疏隔的部位换了,便说圈外的挤进圈内,阈上的降入阈下。若使此心对一切全不注意,不向任何一对象而有所动进,那时则此心便如模糊一片,圈内圈外阈上阈下的界限泯失了。人在睡眠状态中,便成此象。心的集中,你须用一些力量来控制。那些控制力薄了,心便散漫,全不控制,心便集中不起。当你想睡眠时,你必试使你对心的控制解放,让心散了,对外全不注意,便易入睡。当你睡后初醒,你必试使你对心的控制加强,你只一加控制,你心便兴奋集中起来,便成觉醒状态。如是则那条所谓意识圈或意识阈,本由人心集中时所引起。你把你所要意识的集中起来,把不须意识的排摈在外,扼抑在下,便成意识与不意识之两半。你控制集中的力量强或弱,便成心态之紧张与弛散。紧张心态下意识容易鲜明,但亦容易分成两半。弛散心态下,意识不容易鲜明,但此心却容易溶成一片。
庄子曰:“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人心集中注意,其原始必有所要求,此即庄子之所谓嗜欲。因你有所要求而把自心集中起来,合你要求的,让进意识圈,鲜明活跃,不合你要求的,排除在意识圈外,模糊黯淡。你把你的心如是般一组织,有好处也有坏处。譬如人群组织一政府,自然有它的需要。但在政府内的,当权用事,在政府外的,便闲散没用,而且压抑不自由。《列子》里有一段寓言,说一人入市,见金即攫,为人所捕,问何胆大,答作云,那时见金不见人。这是他注意太集中了,情绪太紧张了,想攫金的嗜欲深,因此虽有旁人,全不顾及,心不在焉,视而不见,把眼的天机窒塞了,这正是庄子话的一个好证。从历史讲,死去的人的力量,实在远比活的人的力量大。把人的一日讲,夜里睡眠时的力量比日间醒觉时的力量大,一切聪明气力,都在夜里养息,再在日间使用。从当前一刻间的心态讲,意识圈外的边远意识,比意识圈里的中心意识并不是更无用。庄子之所谓天机,正要让此种边远意识活泼参加到中心来活动。你若排除太甚,压抑太过,不仅使你天机浅塞,而且要生出反动,引起纷扰。正如一个政府,太求坚固了,太爱集权了,使他与下层社会太隔离了,不仅要减轻这政府的智能,而且要引起革命,使此政府不免于颠覆。心理学上所谓人格破裂,神经错乱,乃至一切疯狂状态,莫非此心太紧张太压抑所致。较轻的症候,便是夜里做梦,日间那些被驱逐在意识圈外的边远意识,一到夜里,你的控制力松了,他们便偷进意识圈肆意活动。那时虽非人格破裂,虽未走入疯狂境界,但总是你心里的纷扰与反动。庄子说:“至人无梦”。这一境界,便是告诉你心象安恬,精神平帖,全人格协调一致,你心里没有反复不安的分子潜伏着,那种心态一到日间,自然神志清明,天机活泼,可以泛应曲当。《易经》上说:“通昼夜之道而知”。便是此种境界。你若太凝视一个字,凝视得太集中,太紧张,反而对这一字形惶惑认不清。你若使劲要找地下一个针,用尽你的眼力,那针反而找不到。你能放松些,散淡些,让你的视力天机用事,那针忽而会自己投进你的视线,无意中覕见了,全不费力。这是你易懂的铁证。
让我们把人心约略分成紧张与松弛的两型。紧张的人,譬如一个手电筒,你把光点拧得紧凑,光力是强了,光圈亦缩了。松弛型的,譬如手电筒的光点,反拧过来,把光圈放大,但光力则微了。惯于紧张集中的人,他常把心力用在一点上,四外的全排除,因此易深入,也易偏至。惯于弛松散淡的人,他并不把心老集中在一点上用,因此他所见较宽较全,但不深刻,不细致。在理智上讲,前一型的人,宜于在自然科学上探求。后一型的人,宜于在人文科学上体会。从情感上讲,前一型的人是强烈的,富于侵入性。后一型的人,是平淡的,富于感受性。西方民族比较前一型的多些,中国人则比较后一型的多些。这种区别,还是由于自然环境及其生产事业而来。沙漠游牧人与海洋商业人,因其生活迫蹙,事事有所为而为,容易造成心理上的紧张习性。平原农耕社会,生事宽闲,无所为而为的时候多些,容易造成心理上的松弛习性。西方自然科学是紧张心绪下的产物。他们爱把一切不相干的东西尽量剔除,专从一点上直线深入,因此便有一切科学知识之发现。宗教也是紧张心绪下的产物。一切西方宗教经验下之种种见神见鬼,在心绪松弛的人看来,都像是神经过敏。若把心理分析术来说明,其实便是他的边外意识侵入中心而引起。凡属炽热的宗教心理,必带一种最强烈的天人交战之感,在其内心深处,必起一番大革命。因其平常心理组织太坚强而硬化了,一旦失却平衡,阈下意识圈外意识冲进心坎,把原来的中心组织彻底推翻,彻底改造,人格上发生大震动,旧人格崩演,新人格赤地建新,这是宗教经验里的最高境界,使人如疯如狂地走入一新天地。在宗教里算是神感,是天赐,是上帝降灵。其他如恋爱心理战争心理,也都是紧张型的产物,都要火热地不顾一切地向某一点冲进。全部人格集中在这一点上,若把阈上阈下来形容,他的心理状态,应像一金字塔,阈上的凝结成一尖顶,便是他恋爱的对象,斗争的对象,其他一切,全压制在塔底下,压抑得透不过气来。这种心态根本不安和、不宁定。在爱神脚下,在战神旗下的,易于疯狂,也易于回过头来皈依上帝,信仰神力,其实上帝和神力,正是他边外意识侵入中心之一番大革命。庄子书里常颂赞一种虚静的境界,后来禅宗说的常惺惺,宋儒如周濂溪所谓静虚动直,程朱所谓居敬。常用这些工夫的人,染不上爱魔,走不上火线,不能恋爱,不能战斗。所谓虚静,并不要他心上空无所有,只是松弛,不紧张,无组织,平铺地觉醒,把全个心态敞开,开着门,开着窗,让他八面玲珑,时时通风,处处透气,外面的一切随时随地可以感受,内面的一切随时随地可以松动,全局机灵没有压抑,没有向往,这时是常惺惺,是敬,也是活泼天机。如是的人,全个心态融和。譬如一杯清水,没有一些渣滓,不在自己心里筑围墙,不让有阈下或圈外过久有压抑排摈的心能。如是的人,也不能信宗教。所谓不能信宗教,只是不会有那些见神见鬼的宗教上的活经验,他将感不到那种天人交战的大决斗。那种天人交战的大决斗,东方人反而看不起,认为是人格上之不健全与不稳定。如是的态度,用在理智上,也不会闭塞各部门各方面,只向一点直前钻,因而不能发明近代西方自然科学上的种种新知识。
前一种紧张心型,应用在宗教上,是上帝与魔鬼之对立。应用在哲学上,是精神与物质的二元论。应用在政治社会的组织上,是阶级与法治。应用在人生上,是强力奋斗与前进。应用在理智上,是多角形的深入与专精。后一种松弛心型,应用在宗教上,是天人合一。应用在哲学上,是万物一体的一元论。应用在政治社会的组织上,是大同与太平的和平理想。应用在人生上,是悠闲恬淡与宁静。应用在理智上,是物来顺应,斟情酌理,不落偏见。东西双方一切文化形态,全可从此一分别上去悟会。
思想者自由CTJ121?2005…2008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龙音文库·学术随笔钱穆《湖上闲思录》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推概与综括
知识必附随于对象而起,对象变,则求知的心习与方法亦当随而变。知识对象,大体可分为自然与人文两大类。或分为物质与生命两大类。生物学在第一分类应归入自然,与人文不同。在第二分类,则与人文同列,而与物质不同。若把一切知识作一简单之序列,从自然到人文,最先应为数学与几何,即最抽象的象数之学。其次为物理与化学,再次为天文与地质,这些全是无生命的物质。其次为生物,再其次为人文学。人文学中再可细分各部门,自成一序列。
象数之学有一特征,即为最抽象最不具体的,因此也为最可推演的。二加二为四,一个三角形之三个角,等于两直角。这些不烦一一证验,一处如此,到处皆然,一时如此,时时皆然。若使火星上有人类,他们也发明数学与几何,势必仍是如此。因此易于使人想像其为先经验而存在的,此亦谓之先天,乃是谓其不烦人类之一一再经验。这些知识最可推概,推一可以概万。人类习熟于此等知识,便喜运用演绎。但这些只限于象数之学的范围,物理学化学便不尽然。物理与化学也建筑在抽象的形式上,也可用象与数的公式来推演。但已有了实质,已有了内容,已逐渐的具体化了。天文与地质,则更具体,更有内容,推概的范围便须更缩小。如以气象言,你根据大西洋东岸的气象,并不能推测到大西洋之西岸,你根据北极圈附近的气象,并不能推测到赤道附近。你发掘这一处的地层,并不能推测到另一处。你须将种种天文地质的具体事象归纳分类,再从这些分类中籀出一般综括的知识,然后再根据这些知识来推概你所不知的。其实象数之学原始形态也如此,你先把两个加两个,知道它等于四个,然后再把另一种两个加两个来证验其是否成四个。不过象数之学绝无例外,因此一推不烦再推,此项知识可以无限伸展,伸展到你经验之外,而绝对地可信。你把杠杆起重,把水分为氢二氧一,这些也如此,一验不须再验。此等知识,因其不烦多经验,因其不再为新经验所摇动,因而觉得其可靠,觉得其有客观之存在,觉得像是绝对地成立而无所依赖,觉得像是一种自明之真理。今天太阳从东方出,明天太阳从东方出,但你绝不能说千万世以后永远有太阳从东方出。天地变了,太阳可以不再从东方出。但若另一天地中亦有数学,你仍可想像他们那个世界的数学,仍是二加二等于四。原来象数之学,本是一种静定的学问。何以能静定,因你把一切具体的抽象化了,制成一形式,并无内容存在,自然可以静定。若你把具体内容加进,便立刻会发生变动。一滴水加进两滴水,那里是三滴?两根正在燃烧着的火柴,再加上两根,一并燃烧,一忽儿一根也不见,那里是四根?树上三只鸟,一枪打死了一只,哪里能还留两只呢?有些物理学和天文学,也不过应用那些象数学的法门,把具体的抽象化,将内容摆除开,变成纯形式的,好据此推概,而也适当我们所需要之应用,遂成其为今日举世震惊的自然科学。其实近代自然科学已有不少运用了综括的知识,归纳法的重视,近代自然科学也不能自外。但到底抽象重于具体,重量过于重质,推概重于综括,演绎重于归纳,人类还是想慕那些超经验的客观的自明真理,而象数之学还是今日一切自然科学之主要骨干。
再说到生物学,这已在自然物质中间添进了生命。生命与无生命的区别,直到如今,没有人说得清。至少生命是有经验的,物质则只有变动,不好说有经验。东风吹到西风,上水流到下水,只是变动,也还只是一种形式,不能说风与水在变动中有它自身内部的经验。生物如最低级的原形虫阿米巴,稍高级的如一丛鲜苔、一根草,你不能说它绝没有一种觉知,你便不能说它绝没有一种经验。生命愈演进,生命的内部经验愈鲜明,愈复杂,愈微妙,于是遂从物质界里发展出精神界。物质界一切变化是纯形式的,生命界的一切变化,则在形式里面赋以内容,即是变化中附随有经验。经验之累积,便成其为精神界。试问对于这一界的知识,如何可以仍用纯形式的,无内容的,超经验的象数之学一类的静定的格套来驾驭,来推概。我们对于生物学的知识,只有把一切生物的一切现象,只要能知道的,全部罗列,做成各种分类,排成各种序列,来解释,来想像,来透进其内部而从事于再经验。这只是一种综括性的盖然的知识,决不能造成推概性的必然的理论。
生命中有人类,人类生活演进而有历史与文化。所谓人文学的一切知识,更须综括,更只能获得一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