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命的思考艺术-第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意思讲。许多看过这叠稿子的学生、朋友都认为没有理由不拿去印;一再催问我。现在我可以在这里把原因说出来;同时也算回答了「为什么牟老师写的序言提到的那部书没有了下文”的问题。《分》的付印对于升迁或许有用;对于读者却没有什么用;那就是唯一的原因了。
这书印出来会有五百多页;若以我近年的语文功力来估计;其真正受用之处五页就能讲完。我最厌恶且瞧不起大而无当的砖头厚书;缺乏诚真;自欺欺人;既浪费自己的生命;也浪费读者的生命。这样看来;《分》即使胜过许多庸书;却仍然属于我厌恶的学术游戏或所谓的「研究工作”的范畴。这叠稿子是不会印出来的了;就让它塞在抽屉底;不再一顾。
至于怎样远离前面所讲的第二个因素;要说简单也很简单;就是洁身自爱;有所不为。知我者都知我平日只跟学生在一起;那是向下接而不是向上爬的路。我自觉地要走这条路。在「分析哲学与科学哲学会议”的大会总结讨论中;刘述先先生说:「李天命是天生的表演者;跟他的学生是最多的。”我嘉许这个观察。我觉得知识分子以年轻人比较纯洁可爱;较有赤子之心。很多人一到中年就易变成老油条。孟子说「见大人则藐之”;老油条未见大人已软;一见大人就可入口溶化。所以最好还是冷眼旁观;保持距离;免受油渍沾污。
周:你的讲法是否含有《儒林外史》的讽刺意味?
李:我不知道;也没有读过《儒林外史》我读过的书很少。我常对学生说《三国演义》必定要读;同时声明我自己还未看这部书。回到你的问题上去;我前面所讲的并非旨在讽刺;而是出于不忍之心;想指点迷津。我看学术机构里有许多人太可怜了;本已高薪优职;却还要为了职级问题营营役役。升级所加几何?为了这个价钱而栖栖然忙于钻拍;惶惶然不可终日;人的尊严只值这个钱?更可怜的是;有些人甚至还不是为了那一点钱;而是为了心底深处一个自卑感的「结”。原来他们的自信心缺乏了支撑点;既没有学问可凭;也没有其他才华可恃;于是唯有追逐职级;以壮胆色。职级往往只能反映钻拍工夫;不能反映真才实学。但有些人一旦求到了较高的职级;就真以为自己有学问起来了。不过年轻人的眼睛多没有受到污染。谁有才华;谁有实学;谁没有「料”;谁在那里尸位素餐;大家一目了然。既如此;职级的真实意义有多少;也就不言而喻了。
许多读书人原初做学生时心存大志;到后来却忘了本;忘了初衷;忘了最初的志气;反而走到自己做学生时最瞧不起的那条钻营的路上去了。借用一个比较花巧的术语来说;这叫做「异化”;老实点说就是「变了质”。读圣贤书;所学何事?高薪优职;不好好去想想如何把份内工作做好;以回馈社会的供养;却整天忙于营求之事。午夜梦回;扪心自问;能不惭愧?能不汗流浃背?别人以职级来衡量你;是别人没出息;你自己岂能以职级来衡量自己?有自信有傲骨的人岂会如此自己看扁自己?
讲话一针见血容易得罪人;但我从来不在乎。不在乎就能够挥洒自如;海阔天空。世界这么大;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值得追求;何必定要自限于向上爬的窄路;患得患失;还要沿途委屈自己呢?
六、语理分析;角度形上学;禅
周:李先生;你认为世界上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值得追求;你会满足于单单做一个分析哲学家吗?
李:我不大欣赏当前许多分析哲学家那种钻牛角尖的学风。我不会满足于仅仅做一个分析哲学家;我只是要把分析哲学净化或「提炼”成为思考方法学的起点或最基本环节;即「语理分析”。这样可以使语理分析不限于用来处理哲学问题; 并且免于受到分析哲学作为一个思潮的起落的影响。可附带一提;语理分析对于思考的训练虽可视为「基础功夫”或「扎根功夫”;不过单有这种方法是不足以解决所有哲学问题的(先决条件不等于充分条件)。例如人生哲学和形而上学;其中有些问题就不是语理分析所能充分解决的。
周:你有时会给人一个印象;认为语理分析揭露了人生哲学和形而上学里有很多问题都没有认知意义。
李:没有认知上的意义不等于没有其他方面的意义。即使「人生在世究竟有没有价值?”之类的问题没有认知意义;那也不过是说这类问题不是知识范畴里的问题吧了。认清这点是很重要的;可以避免将这类问题跟知识问题混淆;避免误以为这类问题能用科学方法去解决。
再看形而上学(简称「形上学”);我与逻辑实证论者对形上学的态度有所不同。当卡纳普等逻辑实证论者宣称形上学没有认知意义时;他们实质上是要取消一切形上学。但依我看来;有些形上学理论可以当做洞察宇宙人生的普遍观点或角度;而不当做知识;那么就算没有认知意义也无所谓。这类形上学理论就像一套套度量衡系统;虽非知识;但仍可有优劣之分。在这种诠释下的形上学;我会称之为「观点形上学”或「角度形上学”。一般而言;固然有甚多形上学理论只是文字游戏;但也有不少形上学理论含有很深的智慧。儒家、佛家、道家的哲学就有这样的智慧。
周:有点意料不到你对中国哲学的评价这么高。有些人从没见过你;只听过你的名字;在谈起你的时候表示;他们对你的第一个「印象”就是「李天命这人很难对付”;意思是说你很容易把别人的言论三两下子分析批驳到体无完肤。
他们认为你似乎喜欢恃着语理分析去挑剔中国哲学;跟中国哲学为难。你看语理分析和中国哲学是否不相容的呢?
李:说不上不相容。我看两者反而是相辅相成的;比如;我认为若要具备最完整的哲学训练;就必须包括语理分析和禅始于语理分析;终于禅(前者根基;后者花果)。
周: 你认为禅的精义是什么呢?
李:「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金刚经》)。
周: 就这么一句吗?
李:。。。。。。。。。。。。。
七、守则自决;明智假装;反繁琐主义
周:我们转一个话题。在别人的心目中;你的「招牌”、「商标”;就是思考方法;尤其是思考方法的第一环节「语理分析”。你平日所讲的也是「思考方法”、「分析哲学”、「科学哲学”、「数理逻辑”等等课程;很少涉及道德问题。关于道德问题你是怎样看的呢?
李:没有什么复杂高深的看法;要讲也只能很粗浅地讲讲。我从来不理传统道德规条;通常我只考虑几个简单的理念来做人处世:第一是爱情;第二是友情;第三是义气和侠义精神。由这些理念出发;稍经理性反省;形成了一些大体的守则;那就是我做人处世的基本守则了。有些传统道德规条是我同意的;有些是我不同意的;但不管同意不同意;我根本不会理睬那些规条;我只依据自己经过理性反省而确认之为合理的守则做人。这个态度我称之为(理性的)「守则自决原则”。
表面上我有时会向自己不同意的传统道德规条妥协;实际上那只是基于技术性的考虑而作出的假装妥协。比方在一个白痴的国度里;有些规条你认为是荒谬的;但如果不遵守就会被白痴群咬死;这时基于技术性的考虑;你或会暂时表现得遵守那荒谬的白痴规条。这一点可以叫做「明智假装原则”。
周:只用你所说的那两个原则来看道德问题;会不会有过分简单之嫌呢?
李:简单是简单;是否过分简单则不能一概而论;要视乎对什么人来讲。有的人喜欢用复杂繁琐的理论去看道德问题;我不属于这一类。我主张「反繁琐主义”。对于我来说;做人通常只需要几条粗枝大叶的守则;甚至光是几条「童子军守则”;如果真能落实履行;就已是很好的了。有的哲学家爱把道德问题弄成一套繁琐不堪、难以掌握的大系统。倘能诚实不自欺地反省一下;他们该会发现自己做人处世的时候;所援用的实际上还不是那么几个很早已在脑子里根深蒂固的简单观念?
某些人把「谈”道德和「有”道德混淆;以为不谈道德就是没有道德。实则两者明显是两回事。道德谈得太多;反省得太复杂;研究得太精细;反会令人变得懦弱;瞻前顾后;丧失道德的勇气。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柴市砍头;做的无非是他看见乃义所当为的事;哪里需要先讲一大套伦理学理论呢?
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应该的;关于这些问题;就算找不到抽像的普遍准则;只要头脑清晰;心理干净正常;有相应的常识;那么在具体情境里一般仍是能够分辨有关的事情是好还是不好的;是应该做还是不应该做的(抑或只是中性的)。通常当我们做了不应做的事;其实我们是知道不应该的;但终于做了;原因并非由于于缺乏伦理学理论;而是由于无法克制人性深处的一股非理性的、盲目的驱动力。我自信对这种「人性深处的盲目驱动力”有很深的体验。
八、被踢出校的野蛮人
周:很有兴趣想你谈谈这方面的经历。
李:我从小就得父母宠爱;母亲更是溺爱和放纵我。三岁的时候(我的记忆力很奇怪;能清楚记得一岁左右学步时的情形);有一次;姑母(不是父亲的亲姐姐;只是口头认的姐姐)来我家作客;全家围着一张大圆桌子吃饭。我忽然心念一动;有股强烈的冲动要捣乱和破坏秩序;高声说:「妈妈;我要撒一泡尿在饭碗里。”全家愕然;姑母一听就喝打;说:「太不像话了!不打不成!”我听见就扁起嘴巴要哭;妈妈立即说:「好啦好啦;就这一次吧。”我听了即得寸进尺;从椅子爬到桌子上;要「登枱表演”。
结果不知是妈妈还是谁替我捧着那还剩半碗饭的碗;我就撒了一泡尿在碗里;像菜汤泡饭。到今天兄姐们每谈起这件事;总会笑骂我一顿。记得当时那种要捣乱和破坏的强烈冲动;是无缘无故、突然而来的。这是我第一次经验到人性里非理性的盲驱力(当时我的思想里当然没有「非理性”、「盲驱力”等字眼)。
我从小就被亲戚和家人(除了父母亲)认为是极度顽劣的;到了中学就变本加厉:打架、逃学、「出猫”(考试作弊)、跟女孩子混。。。。。。样样皆能。最离谱的时期是中学第四年;上课时无法无天;或作弄他人;或跟老师捣蛋;或蹲在狭长课室最后一排后面的地板上赌「十三张”;下课后或者逃学时就在外头浪荡、「拍拖”、打架。。。。。。。打架又是一种能令人体会到非理性盲驱力的行径。
打架像思考一样;最忌迂腐。我打架从不迂腐;会利用当时任何能利用的事物。不过我只会盲打:我是指那种全攻、拚尽的盲打。有丰富街头打架经验的人都知道;学了一两年套拳的笨人;碰到那种什么套路都不讲、但却够勇够狠的全攻型拚命打法时;常会手足无措;还未弄清是什么一回事之前就被击溃。盲辩最蠢;盲打对于一般不是正式拳手的人来说却是最聪明的打法。但无论如何;我总觉得这种打法的背后正隐藏着人类原始兽性的一面。
周:那时你为什么要打架呢?
李:往往毫无道理;有时不外因为瞧着不顺眼。当然;许多人也是瞧我不顺眼的。有一个花名叫「猪肠”的同学;就是瞧我不顺眼;又认为我戏弄他;就暗中苦练器械;要找我打一场架。他跟地理老师的儿子是「死党”;后者又是我的朋友;告诉我「‘猪肠’正在暗里练功;说总有一天要找你打一场”我告诉他:「‘猪肠’练了功也打不过我。”此事后来不了了之。进了中大后;第一次跟着全系同学到唐君毅老师家里拜年;赫然发现「猪肠”坐在客厅一角;状似主人身份。我轻声问一个高年级同学;才知「猪肠”原来是唐老师的义子。现在我新年给唐师母拜年时;碰到「猪肠”都谈得很投契;但那次拜年时;我的尴尬大概可以从表情看得出来。
总之少年时荒唐胡闹;到中学第四年学年完结的时候;终被「踢”出学校被伯特利中学开除。我没读过
幼稚园;从小学一年级起就在该校念书;我的姐姐目前还在那里任教;但校方还是认为必须把我开除。转到德明中学之后;仍是以「被记大过”的污点纪录而毕业。
进了中大;起初仍像野蛮人;还未能收敛。刚开学不久;有一次大摇大摆到乒乓球室;见有人在打球;就说「见侵”;意思是说「我看见谁在玩;谁下一轮就得跟在我后面”。打球的人走过来很斯文地对我说;他们过几天要比赛;目前是在练球。我意会到他的意思是不让我加入;于是一言不发就动手拆他们的球网;一面拆一面留意着他们;等他们一有异动我就先发制人。谁知他们都看得呆了;不晓得如何反应;静了一会儿就走到相邻相通的另一间乒乓球室去;跟那边的人不知商量些什么;不久就连同另一球室那批人走回来。我已准备好一见人多势头不对就跑;不料他们却很有礼貌地跟我说:「好的;我们一同玩好了。”
幸好在中大很快就认识了许多非常好的同学;从他们那里渐渐学会斯文。现在回头看自己在「野蛮阶段”的行为;觉得那时自己的身体内仿佛蕴蓄着一股非理性的盲动力;不时就要爆发一下。记得有一次因小事跟一位兄长辈冲突;就向他挑战「以飞刀决生死”。他不会飞刀;当然没有应战。我那次是摆明欺负人;是最差劲、最羞耻的一次。今天借这个机会在此向他赔罪。须知道飞刀不等于流行于酒巴间的飞镖。飞镖只是小儿科;飞刀却是「七步之内;取人性命”的利器。现在每想起荒唐的举动时;就深切感到那种非理性的盲驱力是多么危险可怕。这种盲驱力有时能被压制;有时却无法压制;就像身体的病有些可以医治;有些却无法医治一样。
这种体验使我对人对己都不苛求。即使辩论时词锋凌厉;那是另一回事。倘若我对某种做法提出不留余地的批判;那不过表示我认为在道理上说是如此。在实际生活中;我对人对己一般都是采取「马马虎虎过得去就算了”的态度的。
原载于《法言》月刊;1 9 8 9 年6 月;革新号第一期
从骑士精神到爱情宗教
浪荡与沉思(续)
周:周奕辉
李:李天命
九、宽松原则与大丈夫精神
周:你采取的那种态度会不会扼杀人在修养方面的上进心呢?
李:我并非主张不求上进;只是主张对人对己都要有「同情的了解”;了解到美德的实现每每不是说那么容易的。要有心理准备;常有进两步退一步或甚至进一步又退回原地的情况出现。就算只能进一步又打回原形;那仍然胜于从来没有进过一步。我是一个「宽于责人也宽于责己”的人;有时做得合乎理想;我认为已是很理想的了。对人性越有深刻的了解;就越不会对人对己要求过高。人并不是一种时刻不停发光的生物;能够有时发出一点「人性的光辉”;就已经算很不错的了。以上的想法我称之为「宽松原则”;或戏称之为「有时发光主义”。
这种「主义”反对过分鞭策别人;也反对过分鞭策自己。鞭策过分;会造成太大压力;以致精神紧张;心理不平衡。倘若不容许有一刻松懈;不放过偶有一点「堕落”;结果不是变得虚伪就是变得疯狂。情意结特多的宗教狂热者和道德狂热者;往往就是这样的人。这类人经常板起面孔;仿佛大义凛然;实则矫揉造作;无趣而难相处;缺乏幽默感。其实人生在世;必须有点幽默的智慧;不要事事「抓”得太紧;有时要一只眼开一只眼闭。Dr。 Johnson 有一句话给我很深印象;他说:「先生;上帝衪自己不到世界末日;都不审判世人哩。”
周:你这种看法是否对人生抱着一种低调的态度?
李:我的态度毫不低调;如果「低调”是指近年来流行的「真小人意识”和「小男人意识”的话。我很反对这两种性质相近的意识;这些意识以低调的姿态来封闭自己。
对于君子;我们至少应抱着「虽不能至;心响往之”的态度;但真小人却摆明车马做小人;还要以此沾沾自喜。真就是不折不扣;真小人就是不折不扣的小人;这有什么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