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兴到覆亡:晚明七十年 作者:十年砍柴-第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皇帝推翻了最后一座大山(2)
摊上这样严厉的母亲和老师,再加上这样一个生活秘书,可以想象皇宫中长大的万历,应当阳光灿烂的少年时代过得是何等的压抑。对自己亲生母亲他没办法怨怒,可对老师和贴身生活秘书,那就不一样,渐渐地对这位大伴的态度,由敬畏到厌烦,再到怨恨。有一天皇帝在身边两个小太监孙海、客用的引诱下,喝醉了酒。酒壮怂人胆,对冯保的怒火一下就喷发出来了,他将冯保认作养子的小太监打伤,骑马到冯保住宅,门外仗剑大呼冯保的名字,吓得冯保抱住大石头顶住宅门。第二天冯保报告给慈圣太后,太后大怒说要告太庙,废黜万历帝,另立其弟弟潞王。这下皇帝知道闯大祸了,跪下向母亲痛哭流涕地求情,诱他喝酒的两位太监被罚到南京孝陵种菜,可他心中恨死了冯保。
张居正一死,万历帝着手剪除冯保。宫内太监也多是趋炎附势的,一看冯公公快失势了,急于争宠邀功的太监张鲸帮助策划——无论太监还是大臣,踩着别人往上爬是悠久的传统,没办法,位置就那些,自己要上就必须别人倒霉,自己上了又得担心别人觊觎。张鲸将皇帝的心思传到外廷,接替张居正为首辅的张四维和冯保有过节,立马指使言官山东道御史江东之、江西道御史李植弹劾冯保。深文周纳是言官的专业,何况冯保这些年来毛病很多,于是两位言官洋洋洒洒罗列冯保当诛的罪名。皇帝立刻降职,令冯保去南京新房闲住,赏银一千两,衣服两箱,其他来源不明的财产没收。皇帝对这位劳苦功高的忠仆没有把事做绝,就在万历帝拟职处分冯保时,心中积年累月形成的畏惧感还没有消除,对出主意的张鲸说:冯伴伴来奈何?张鲸给他壮胆,说皇帝的旨意,他再狂也不敢违抗,万岁爷就就这么干,没事。
冯保家被抄,他带着早就隐匿的财产以及亲随来到南京养老。从三座大山下解放的皇帝,此时真有翻身的快感呀。
万历帝轻易就能打发冯保,再一次说明明朝太监虽然很有权势,但仅仅是寄生于皇权下面,对皇帝本人很难有威胁。明帝国的控制术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皇帝变脸怎的这般快
张居正去世时,皇帝给予了他很高的评价,备极哀荣,这有点盖棺定论的意思。按常理说,如果此后不是发现他有谋逆、篡位之类的罪状,张家不应当被清算。张居正尽管生前权势熏天,但对皇室是十分忠诚的,这点想必皇太后和万历帝心知肚明,所以才敢放手让张居正去干。
但是,张居正一片忠心,却给皇帝的青春期带来了难言的心理创伤,从理智上万历帝知道张居正所做的一切是为自己、为大明,但情感上受不了身为帝国至尊十来年处在辅臣的阴影下。现在,这个人死了,皇帝长舒了口气,紧接着便是报复。将生前对其尊重有加的老师踩到脚底下,才能树立自己的权威,才能获得一种发泄的快感。
自古帝王多薄恩,但万历帝对张居正翻脸之快,仍出乎人的意料。
万历十年六月份居正殁于京师,当年十二月冯保被驱逐到南京闲住。御史李植等上疏弹劾冯保时,并无一句涉及张居正。这些言官聪明得很,他们知道皇帝已经讨厌了冯公公,但对刚刚风光大葬的太师张居正态度如何,心里没谱,这张居正对社稷江山的功勋远非冯保能比,而且位居首相多年,门生故吏遍天下,一上来就攻击张居正,闹不好会引火烧身的。
看到万历对冯保的处置,再看到张居正重用的门生兼同乡曾省吾、王篆被免职后,善于揣摩上意,对政治气候极度敏感的言官们这下知道了,皇帝心中很烦张居正,只是没有机会发作,现在立功的机会到了。
说到工部尚书曾省吾,我再饶舌几句。这人少年科第,仕途顺利,且才能出众,很有政声,因为门生和同乡的关系被张居正重用,在当时也属正常。张居正老爸在儿子进了翰林院后扔下考篮,而曾省吾的老爸矢志不渝,在儿子中进士后九年自己终于会试高中,儿子倒成了科第上的“前辈”。当然父子之伦重于科甲资格,按规矩儿子要称呼父亲的同年为“年伯”,等曾省吾当了兵部侍郎时,和他父亲同届的“年伯”们,因为入仕晚了九年,好几位是他手下的郎官(司局长),可这位曾侍郎对自己的部下兼科场晚辈恭恭敬敬,修父执之礼毫不含糊。从这则轶事可略知曾的为人。但那时的政治斗争以人划线,跟对人是最重要的,和品行政绩的关系不大,皇帝要清算张居正,他当然逃不掉。
十年十二月,朝廷将镇守北京东北门户的蓟镇总兵戚继光调到广东,理由是“继光不宜于北”,而真实的原因是他和张居正关系过于亲密,张十分信任他,他对张心怀知遇之感。这样一个张居正的“余党”怎能拱卫京师?三年后,一代名将戚继光郁郁而死。
同年十二月十四日,陕西道御史杨四知一马当先,上疏把矛头明确对准张居正,列举他十四大罪,说“贪滥潜窃,招权树党,忘亲欺君,蔽主殃民”等等(《神宗实录》),反正是常用的栽帽子、抓辫子、打棍子那一套。
此奏章正合皇帝心意,皇帝亲笔批示:“居正朕虚心委任,宠待甚隆,不思尽忠报国,顾乃怙宠行私,殊负圣恩。”(《神宗实录》)尽管皇帝为了表示自己的宽宏大量,同时还批示“不必追言往事”。但万岁爷的心思早让言官们看清楚了,这恶人要留给臣子们做,言官们争先恐后上书弹劾张居正,追言往事。
万历十一年三月初二,皇帝下旨削夺张居正上柱国、太师的官衔和文忠的谥号。——要把居正打成“文奸”才罢休,这“文忠”当然不合适。此时距张居正死才七个月,而张家的灾难刚刚开始。
墙倒众人推的丑态
张居正当政时,满朝文武争着向其谄媚奉承,以此邀宠争功。而今看到皇帝要清算张家了,一帮官员特别是科道的言官,马上跟着皇帝变脸,以弹劾张居正来表明自己和张居正划清界线,并博取皇帝欢心。
不要过分责备这些人的势利和丑陋,连皇帝都变脸那样快,何必苛责臣子。拍张居正的马匹和弹劾张居正,立场迥异目的相同,都出于利益的考虑。帝制下的政治文化催生和鼓励墙倒众人推,这也是此种文化下官员们死抱权力不愿放手的根本原因。
大凡一个或一群重要政治人物被打倒、否定,伴随的必定就是帝国周期性的平反游戏,那些当年因反对考成法和张居正“夺情”的官员,被重新起用,方可更加证明否定和清算张居正大快人心,具有无可置疑的合法性。除了和张居正同一天死去的刘台外,当年罢黜、廷杖并声明“永不叙用”的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邹元标等人重新回到官场。反正坏事都是死去的“权奸”张居正干的,而皇帝本人轻描淡写地承认,“朕一时误听奸恶小人之言,以致降罚失中。”
清算张居正就必须清算他在位时的亲信,可谁是他的亲信呢?公认的工部尚书曾省吾、左都御史王篆、先后三任吏部尚书张瀚、王国光、梁梦龙等重量级人物被处罚,众位言官多数都拍过张居正的马屁,有些人是因为隔得太远没法亲近首相而已,这回互相攻讦对方是张居正的余党、走狗,来标榜自己的刚正。连万历帝也开始讨厌这些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言官,下旨道:“在前权奸结党行私,科道官寂无一言,及罪人斥逐,却纷纷攻击不已。”皇帝尽管看到这类人的无耻,但他却需要这类无耻作为自己的工具。
最无耻者莫过最先向张居正开炮的御史杨四知,他本来是依附于张居正的亲信朱琏、王篆得到重用,这回攻击张居正最积极,而且上疏胡说八道,完全是欲加之辞。比如他说张家有银火盆三百架,众位公子打碎玉碗数百只。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反问,“此孰从而见之?”还说张居正回家葬父时,沿途五步凿一井,十步盖一庐。一个人再奢靡如此也不合常理。最可笑的是他“假设”了张居正的大罪,说现在皇长子诞生,加恩大臣。如果居正还活着,必定进侯伯加九锡——这和曹操一样的待遇。沈德符评论道:“从来后宫诞育未有恩及宰辅者,有之实自江陵身后始,有识者颇以为非。然则杨何不明纠当事之政府,而追忖朽骨之权臣也。”因为弹劾居正的首功,杨御史外放数任巡抚,而升为大理寺左少卿(最高司法监督审核机构的二把手)。后被别人揭发是张居正余党,被罢官。
在这场清算风波中最倒霉的是真定知府钱普。张居正回家葬父路过当地时,钱知府特意打造了一顶超长型豪华“房车” ——一个带套间的大轿子,里面有床,还可以藏侍应奴仆。居正大为高兴,准备提拔他,因为钱的资历尚浅就稍缓一会,可关键时刻钱知府丁忧回家守制,等守制期满回来时,张居正已经死了。大家争着弹劾张,钱知府那种拍马屁的独特创意被纠出来,在官员考核时以“不谨”罢免。真是羊肉没吃着反惹了一身骚,这拍马也要讲运气。
最悲伤的白发老母(1)
张居正葬父后,母亲赵氏健在被接到北京奉养几年。张居正死时,赵氏已是八旬高龄,和儿子的灵柩一起回到江陵老家。母亲送走儿子已经够悲伤的了,更悲伤的是接踵而来的灾难。大功臣的儿子转眼变成大奸臣,家产被籍没,孙子被逼死,真真是寿则多辱。
赵氏当年进京时可风光了,因为张居正被皇帝数次催促,先行火速进京履职,赵氏随后慢悠悠地走水路。对首相的老妈沿途的官员巴结唯恐不及。到了河南,快过黄河时,从没出过远门的赵氏对婢女说了一句:如此大河,过河会不会很害怕。这话被传出去了,有人告诉老太太,过黄河还早着呢?到那时再向您禀报。等快到北京时,老夫人又问了一句啥时候过黄河。随行的告诉她早就过了。原来河南地方官将船相连搭成浮桥,勾连南北,浮桥上覆盖着黄土,插着杨柳。老太太的船从浮桥旁经过,毫无知觉,还以为沿着一个小湖的岸边行进。等座船到了潞河,进入通县地面,要下船走旱路了。正值大中午,天气很热。通县的知县张伦招待老太太,就摆了些绿豆粥、蔬菜、蕨笋,给护送的奴仆差役们则供应大鱼大肉。他知道一路上太夫人每天都被地方官用鱼肉招待,早就吃腻了,于是奉应解渴、清爽的饮食给老太太。老太太大为高兴,进了北京给儿子张居正说:“一路烦热,到了通州一憩,才有如游清凉国。”拍好老妈的马屁比拍儿子本人还管用,第二天张居正就提拔张伦为户部员外郎,分管仓库和粮食储备,这可是大美差哟。这个通州地方官,举人都没考上,是拔贡。——一些资格老有名望的秀才,选拔到国子监称“贡士”,贡士也可能被选出来做县官,但概率太小了。
高寿的老太太哪想到人生的暮年要目睹家族这样大的变故。
就在大家都攻击张居正时,从东北移封到湖北江陵、已被废黜辽王王妃进京告状,说当年查抄辽王府,数以万计的财宝,都给张居正拿去了。这辽王自小就和张居正认识,两人有扯不清的恩恩怨怨。此人袭了王位后,放纵骄横被地方官告了状,废王爵抄家,那还是万历帝老爸隆庆在位时的事情,首辅是高拱,内阁的决定权不在张居正那里,但张居正在旁边煽风点火倒有可能。现在账都算到张家头上,而且说辽王府财宝都进了张家,爱财如命的皇帝心动了,派刑部右侍郎丘橓去江陵抄家,按明律,抄家只有三大罪:谋反、叛逆和奸党,显然居正都够不上。几位内阁大僚此时表现出一种难得的胸怀——也许他们也有兔死狐悲的感觉。首辅申时行关照丘侍郎“圣德好生”,次辅许国也表达同样的意思。后来也入阁的于慎行,在张居正当权时得罪了首相。刘台被罢黜时,大家都想瘟疫一样躲着他,于独自去看刘台,张居正知道后很不高兴。居正“夺情”,他表示反对。张居正问他:我一向待你不薄,你怎么做呢?于慎行回答,这样做正是因为先生厚待我。随后他告病归乡,居正死后复出。现在他不但没落井下石,而写信给丘侍郎求情:“江陵殚精毕智,勤劳于国家;阴祸机深,结怨于上下。当其柄政,举朝争颂其功而不敢言其过;今日既败,举朝争索其罪而不敢言其功,皆非情实也……又江陵太夫人在堂,八十老母,累然诸子皆书生,不涉世事,籍没之后,必至落魄流离,可为酸楚。”
如此情理交融,但感动不了丘侍郎的铁石心肠。
世上总有一些靠整人、害人来邀功的酷吏,张家很不幸所碰到的丘侍郎就是这样一位,不是酷吏,估计皇帝也不会派他来完成这样的重大任务。这位邱侍郎是山东诸城人,康生的老乡。他曾经不讨张居正的欢心,现在解恨出气的机会来了。朝廷抄家的钦差来之前,那些原来巴结张家无所不用其极的知府、知县,现在争着立功,先去把张家的门封了,里面的人还没有走光,但也不能擅自出门。等十几天后邱侍郎来了,启开封条一看,已经饿死了十几位,好几位都是儿童。
抄出来的财宝没有达到期望值,于是就对张居正的几个儿子严刑拷打,认定他们事先转移了财产,拷问之下,只好乱咬一通,说有大量银两寄存在曾省吾、王篆几家,如此又可以抄曾、王两家了。——那时候国际交流不多,国际贸易不发达,天朝大国也就和臣服于自己的周边藩属国来往,否则的话以张居正的权力,生前让家中银两都存在外国银行,几个儿子也别考进士当大明朝的官,干脆都去国外留学,估计万历帝和丘侍郎一点办法都没有。引渡?只要不是藩属国,谁听他的。
最悲伤的白发老母(2)
张居正的大儿子敬修不堪凌辱,上吊自杀,二儿子懋修投井绝食被救过来。张敬修临死前留下一封遗书讲述了被抄家的全过程,惨状和父亲在世时的显赫对比太强烈了。书中道:“呜呼,天道无知,似失好生之德,人心难测,罔恤尽瘁之忠。”“可怜身名灰灭,骨肉星散,且虑会审之时,罗织锻炼,皆不可测,人非草木,岂能堪此!”要死的人也不怕酷吏了,张敬修咒骂道:“丘侍郎,任巡按,活阎王。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来,如得其情,则哀矜勿喜可也,何忍陷人如此惨烈。”遗书最后对继自己父亲为首辅的张四维表达了怨怒:“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今张家事已完结矣,愿他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很明显张家认为幕后指使者是张四维,但有人认为抄家时张四维已经丁忧在家,怎么能遥控局势呢?他可没有张居正回江陵葬父时依然控制朝局的神通。张居正是张四维的恩人,居正和四维的亲舅舅、当过宣大总督后任兵部尚书、一手促成鞑靼俺达部落入贡受封的王崇古交情很深,所以张四维才能仕途顺利,壮年就入阁当了大学士。但张居正总把他当成晚辈和下属对待,他心里不舒服,有怨气是真的。张居正死后,又是他首先联合宫内太监,扳倒居正的政治同盟冯保,从而开启了清算张居正的大幕。也许因为这些原因张家把账算在张四维头上。其实真正的幕后指使者是当朝皇帝,可对皇帝哪敢公开表示怨恨?
张家长子自缢,饿死家人十余口的消息传到京城,舆论哗然。多数人还是有些恻隐之心的,申时行给湖广巡抚写信,要求网开一面,丘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