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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当代2007.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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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象老婆嘤嘤哭起来,说:“妈,没有,我没有。”
  顾小天说:“婶儿,你可别瞎说啊,是我找上门的,加这次也就二十次。”
  三象他妈拍一下大腿,忽然喊:“天哪,你听听,造了什么孽啊臭不要脸的!”
  三象他爹气得烟头落到腿上,烧得蹦起来,上来就是一脚,然后对小象家的狗喊:“上,上,咬死狗日的!”幸好狗拴着,只跳起来狂吠几声。
  按三象他爹的说法,他们早就发现儿媳妇不对头了。过去三象老婆晚上不抱一抱儿子睡不着觉,最近隔三差五就把孩子送给他们老两口带,晚上也不领回家。一个晚上,三象他妈去西头的亲戚家送喜礼,回来路过三象家的后窗户底下,那会儿才十点半,屋里的灯就熄了,她听到有人在里面说话,而那晚上孙子说好了跟他们老两口睡。她以为儿媳妇在听收音机,就没上心,经过了就忘了。过了几天她在饭桌上提起,孙子说,有天夜里他也迷迷糊糊听见谁在说话,早起问妈妈,他妈拍了他脑袋说,哪有谁说话,做梦了。小孩拿不准,就当是做梦了。三象他妈觉得有问题,就问孙子,这样的梦做过几次?孙子说,两次。三象他妈当时下巴就挂下来了,背地里跟老头子开始嘀咕。三象他爹不吭声,儿子不在家,儿媳妇又有几分姿色,不好说。
  半夜里他就躲在三象家门口的草垛里,连守了四个晚上,没看到儿媳妇之外的人从大门进出。第五个晚上就在草垛里睡着了,醒来已经鸡叫,满天的星星落下去。他拍掉身上的草叶往家走,刚走几步,看见顾小天抖着衣领子走在三象家的围墙外面。老头多了个心眼,天亮送孙子回家时特地检查了一下围墙,发现有一大块地方被蹭得平滑,还沾了点泥脚印。老头有数了,有人是不喜欢走门的。
  今夜里抓奸他们有备而来。这两天晚上三象老婆又把孩子送过去,她要看鼓乐班子演出,回来比较迟,怕耽误孩子睡觉。老两口就差小象盯住她,啥时候回家看准了。昨晚因为跳脱衣舞,她看到很晚,老两口估计出不了事。今晚不脱了,不好看了,没准有情况。果然,三象老婆站在鼓乐班子旁边不到十一点就开始打哈欠,等小象撒了一泡尿回来,三象老婆不见了。小象找了半天,只好去她家看,正赶上婶婶熄灯。小象赶紧回家报告。一家人赶紧出动。
  三象他妈在窗户后确定里面有人声,就转到前面去敲院门。三象他爸牵着狗避在墙外。顾小天摸黑从床上爬起来,抱着衣服,只穿了背心裤衩就急匆匆开始翻墙头,正打算落地,小象家的狗扑上去,结实地一口,生生地从他腿上拽下一大块肉。
  现在,顾小天抱着缺了一块肉的腿,嘴里咝咝地出冷气。他感到的只是腿疼。
  三象老婆在嗓子眼里哼哼:“爸,妈,下次再也不敢了。让我回吧。”
  三象他妈用鼻子冷笑一声,“狗改不了吃屎!看三象回来你有什么脸说话!”
  “让她回去吧,”顾小天有点玩世不恭,跟他无关似的。“我下次不会再找她了,我找别人去。”
  这回三象嫂子都看不下去了,她说顾小天:“你怎么这么不要脸?”然后对弟媳妇说:“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你找这样的人!”
  三象他妈瞪了她一眼,三象嫂子才发现自己说的不合适。我也觉得顾小天有点不要脸了,这话说的。所以我说:“小天,别胡说。”
  “我胡说?”顾小天扯下外套扔给我,“不找她,我当然得找别人。除了比你们少个手指头,我他妈一样不少!男人嘛,不找女人找谁!”
  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我总不能跟他说,小天啊,你这样做是不对的。我看看三象他爸,他说:“侄子,你从小跟三象玩到大,他就信你的。你说该怎么办?”
  “能不能先找块布把他伤口包一下,找件衣服?”我说,“别弄出什么毛病来。”
  “弄出就弄,”三象妈说,“他现在死我都嫌晚了!”
  三象他爸白她一眼:“听大侄子的。找布。”然后对大儿媳妇说:“把她弄回家。”三象嫂子从床上下来,拉起弟媳妇往外走,出门的时候小声说:“你啊,怎么说你呢。”小象、三象他妈也跟着出去了。三象他爸牵着狗也要走,我赶紧站起来跟到门外。还在下雨,雨点大而稀疏,落到脸上冷飕飕的。“叔,我看还是别见官了,也不好声张,动静大了对谁都不好,”我说。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这老脸啊。”三象他爸说,打了自己一个右耳光,又打自己一个左耳光。“你当兵的,见多识广,你操办吧。我咽不下啊。你看这院子,三象辛辛苦苦在外挣钱,铺条路的砖钱都没有。”
  他看着要哭出来,我赶紧安慰,表示一定尽心尽力。回到屋里刚坐下,小象在门外把顾小天的衣服和一块发黑的白布扔进来,顺手把门关上,挂了一把锁。
  我给顾小天包扎好伤口,扶他穿好衣服,整个过程两人没说一句话。然后我们面对面坐下。他盯着床单上平庸的大花朵一看就是半天,还是我沉不住气,我说:“小天,我们有好几年没见了吧?”
  “是么?你每次回来我都看到过:”他还盯着那些大花朵,说完了收回目光,纠正道:“碰巧看见的。”
  “你就,打算这样过下去?”
  “不好么?”
  “我是说,做点事,早点成个家。你妈常和我妈聊,她放心不下你。”
  “有什么放心不下,”顾小天笑了一声,“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你其实不必这样。”我只说了上半句。
  顾小天断指的根部剧烈地蠕动几下。“你想说,不就少一个手指嘛。”他突然开始正眼看我。“没错,其他地方都正常。可是,你知不知道,这根手指对我意味着什么?对别人,十个手指,加上十根脚趾可能都是多余的,对我不一样!这个,”他把断指举起来在我面前用力地摇晃,“你让我用一条腿来换我都觉得赚!”
  我点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他需要这样像声讨似的对另一个人说话。我想他明白三象他爸为什么让我过来,我们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他是我兄弟,三象也是我兄弟,他和三象同样是兄弟,可是,他翻过三象的墙头爬进了他老婆的被窝里。
  “你可以骂我无耻,不是人,对不起三象,都可以,我都认。可我难受啊,我真难受,你一辈子也体会不到的难受。一到半夜,我摸着这根秃了头的手指,就觉得后半辈子一下子空空荡荡。我抓不住,什么都抓不住了。”
  “你画不了画,”我很谨慎地提到这个词,“跟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还能单考美术有关,乡村里,谁知道。不像现在,有些成绩不好的孩子为了考上大学,都想办法去报考美术、音乐或者体育。”
  “我没想到一定要考上什么学校,我只是想,能画下去就行。我就要求能在家里画两笔,有没有人看都无所谓,这过分么?就这一点都不给我!”顾小天终于哭了,一瞬间泪流满面。他开始正常了。然后他自言自语地说:“就这一点也不给我。它不给我。你不明白,伸出手捏不住一支笔是什么滋味,眼看着就在手边,你捏不住,使出浑身的力气也捏不住,你单单就缺那一个指头,就像缺了半边身子。你找不回来,一辈子都找不回来!”
  那夜里我们差不多坐到了天亮,顾小天说,我听。我安慰不了他,因为我所有的手指都在,我的身体结实、健全。我听到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鼓乐声消失了,连绵的雨点砸在屋瓦和青苔上。整个村庄被大雨裹起来,清晰的就剩下这间屋子,两个人,一个憋了多少年终于开口说话,一个说了太多无意义的废话现在开始认真倾听。
  一只鸡在雨声里叫,两只鸡在雨声里叫,很多只鸡在雨声里叫。窗外变白。顾小天停下来,问:“你打算怎么办?”
  “你和三象的事你们自己解决。至于三象他爸妈那边,你手头有多少钱?”
  “四百。还没到手呢,派出所让我这两天去拿。”
  我看看他,除了钱,很难找到更合适的解决办法。“好吧,我再想想办法。回去你先用那钱打一针狂犬疫苗,清洗一下伤口。”我站起来想叫门,一拉,门竟然开了。锁早被取下了。


  7

  整个村庄还没醒来,街巷里汪了一地的水。我冒雨跑回三奶奶家,进灵堂时两只鞋子呱叽呱叽响,灌满了水。堂叔和堂兄倚着墙东倒西歪地睡着了,扑克牌还散在蒲团上,我放下的钱不见了。堂兄先醒,睁了一半边眼问我:
  “几点了?”
  “天快亮了。”
  他吧嗒两下嘴歪歪头又要睡过去,突然想起来似的,梗着脖子问我:“半夜三更的,你去哪儿了?等你一夜呢。那局还没完。”
  “有点小事,耽搁了。”
  “天该亮了吧?”一个堂叔也醒了,抹抹嘴说,“侄子,看你这一身水,快回去换件衣裳。”顺手把另一个堂叔推醒:“今夜我们守灵的四个人,不用抬棺材下地吧?”
  后醒来的堂叔说:“照说不用,哪还有力气抬?”
  因为守灵马上结束,他们让我回家就别过来了,换身干爽衣服好好睡一觉。我就回去了。这一夜,把我折腾得不轻。回到家用热水简单洗了洗爬上床,倒睡不着了,大脑清醒得如同清冷的早晨。顾小天、三象、三奶奶、叔叔、堂叔连同整个村庄的人在头脑里井然有序地走来走去,他们的背景是老的街巷、旧的房屋,是无边无际的荒凉干枯的大野地。我看见一个光屁股的小孩从田地之间的土路上往前跑,光脚,身后浮尘飞扬,脸上抹着汗水、鼻涕、眼泪和泥土,像只花脸的小狼,跑着跑着他就大起来,穿上了衣服和鞋,头发蓬乱,嘴唇上生出一溜毛绒绒的小胡子,那个人当然是我,他朝着我的方向跑,但却离我越来越远,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镜头暗中调换了焦距,他在向前跑的过程中不断后退,直到退成一个点,混同在尘埃里,变成大地本身消失了。然后睡眠悠悠地来到。
  上午九点半我被叫醒。来人说,棺材停在后河桥上过不去了,人手不够,让我赶紧过去帮一把。等那人说完,我妈说,八点钟左右有人打电话找我,北京单位的,让我起来就给他们回电话。我让那人先走,马上就到。我边穿衣服边给单位打电话,办公室电话没人接,又打领导和同事的手机,关机。大概在开会。我想算了,回来再说吧。我妈让我干脆把手机带上,免得再打又找不到人。
  雨还在下,我穿了雨衣和高筒水靴往后河桥跑。后河桥已经没了,我只是往它过去在的地方跑。出了巷子就看见一大群人挤在那里,唢呐声在雨中胶滞不前,只隐隐高高低低听见不成调的曲子。到了跟前,棺材正停在地上,准确地说,停在叔叔昨天刚让推土机整出来的路上。这新路只是松土的堆积,遇水到处下陷,有地方一脚下去直往上冒水。这条路蓄了半个夜和半个上午的雨。
  为了不让棺材进水,棺盖上蒙一张巨大的塑料布,底下嵌了四五根滚木。抬棺材的几个年轻人此刻双脚深陷进泥水里,拔出双脚都要花好大的力气,更别说再把那口漆黑沉实的棺材抬着往前走了。他们把粗壮的扁担拿在手里,一头插进泥水中。小头和祥鹿的鼓乐班子已经到了河对岸,抱着唢呐仰天长啸,就等着起棺继续上路。
  我数了一下,抬棺的人手的确有限,也就八个。在过去,大晴天硬梆梆的路上也要十二到十六个人。我问了一下旁边的堂弟,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没办法,本家里的小辈倒不少,这两年都出门打工挣钱了,剩下的能扛扁担的也就这几个,接着就骂道:
  “要不是这破路,我们八个人抬着一路小跑都没问题。吃饱了撑的,没事填什么河啊!”
  后河填了半截子,到处是坑坑洼洼,这儿一堆泥,那儿一汪水,一片狼藉。又趁上这送葬的队伍和冰冷的雨天,凄凉进了人的骨头里。
  雨打在棺盖上噼噼啪啪响。为了看清脚底下的路,抬棺的人都把雨帽摘下来,一头一脸的水。都着急,送葬的至亲披麻戴孝站在后头更急,哪有半路上把死人扔下不动的。三奶奶的儿子和孙子都打算放下哭丧棒,重孝在身过来抬了。大家都觉得这不合适,让他们再等等。他们只好站在雨里大放悲声。
  好容易又来了两个堂兄堂弟,另外的几条扁担和绳子也找齐了。加上我,还缺一个人,正好叔叔打着伞往这边跑。有人说了一句:“村长来了,他填的好河,修的好路,让他抬!”
  好几个声音呼应:“该他抬!”
  我叔叔个头不高,身体也一般,跟强壮几乎沾不上边,但他当时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他把伞扔到一边,自觉地抓了根扁担,说:“给三婶儿抬棺,应该的。”雨水很快从他稀疏的头发上往下流。我把雨衣脱下来给他,他不要,硬被我套上了。我接过了一个大斗笠戴上,场面杂乱,谁递给我的都没看清。
  扁担上肩,各就各位。有人大喊一声:“一二三,起!”
  我们跟着浑厚地吼一声,十二个弯下的腰慢慢挺起来。一,二,三。一,二,三。每一个节奏都很慢,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得先把脚从泥水里拔出来,然后才能步调一致往前走。我已经很多年没碰过扁担了,它在我肩上碾来碾去如同一块烧红的铁。雨水及时地钻进衣服,我似乎听见了红铁淬火发出的咝啦啦的声音。叔叔走在我前面,才走几步水靴就丢了一只,鞋没拔出来,脚先出来了。根本没时间去找,我们喊着整齐的号子往前走,谁也没法停留。叔叔就穿着袜子继续走,然后另一只水靴也不见了,跟着是两只袜子,最后出入泥水的是两只光脚。他的身体每走一步都打颤。可是停不下来。
  快到河对岸时,忽然哪里响起了一阵模糊的和弦的音乐,我听着非常耳熟。再听,想起来是《步步高》,我手机来电的提示音乐。真他妈会赶时候。我腾出右手,摸索半天才从裤兜里找出手机,是领导的电话。领导在电话里说:
  “马上回来,有急事!务必!”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最前面的两个人已经踏上河对岸了。后面拿滚木的人从我身边经过,他们要摆好支架让棺材着地,让我们停下来休息。一个人的胳膊肘蹭了我的手,手机掉到了泥水里,跟着一只脚沉重地踩上去。我就看不到了。我得继续往前走。我能想像我的诺基亚手机此刻正待在叔叔新开辟的道路的某个地方,泥水淹没了它,或者接受更多的脚踩,然后一遍一遍地被淹没。
  三奶奶的骨殖躺在一个小盒子里,小盒子又躺进一个更大的盒子里。十二个人把它抬到了河对岸,正揉着肩膀喘粗气。他们在想,累死了,好家伙,沉!我却在想,从墓地回来就得赶快收拾,必须坐上傍晚回京的那趟火车。傍晚五点三十六分离开故乡,明天早上八点二十三分到达北京。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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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瑜:女,20世纪70年代出生。昆士兰大学MBA。外企工作十年。2005年出版《外企白领成长笔记》一书。


  一

  5月12日是伊琳的生日。这一天她33岁,尚待字闺中。不要以为她的条件差所以才孑然一身。实际上她长得不错,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一套城市边缘的欧式大house,还有一辆车,唯一的缺憾是在这个年龄没有一位爱她和她爱的男朋友。
  这一天她向单位请了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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